春筍

陽歷四月下旬，小艾和圓圓開車去“新農村”玩。那兒有一個水庫，村子的后面便是起伏的山丘，白墻黑瓦的房子式樣雖舊卻是新建的。這地方“人造”痕跡是重了一些，但畢竟緊鄰山野。小艾和圓圓停了車，帶上各自的包向上面走去。

她們沒有進村子，那條水泥小路從村邊繞過，直接把她倆帶到了山上。圓圓就像她的名字，有點胖，落在了后面。“你就不能慢一點？”她說，“又不是鍛煉身體。”

小艾說：“那邊有竹子，我在竹林邊等你。”說著走得更快了。等圓圓氣喘吁吁地趕上來時，看見小艾正對著一大片竹筍發愣。

“竹筍？”圓圓的眼睛亮了。

“不知道是野生的還是農民種的。”

“竹子哪有種的，又不是水稻，無知！”圓圓說著就走進了竹林，開始掰竹筍。“除了雙肩包你還帶別的包啦？”圓圓邊掰竹筍邊問。“這筍子好撅得很，嫩得不得了，你不早說，早說我就帶東西來了。”圓圓只帶了一個挎包。這會兒小艾一面拿著圓圓的挎包，一面在自己的雙肩包里翻找。

“我又不知道山上有竹筍。”小艾說，“找到了，找到了，我還帶了一個環保袋。”

“都拿出來裝，到時候平分。”

裝載的問題落實以后，小艾也走進了竹林，開始掰竹筍。筍子的確很嫩，掰斷時汁液洶涌，小艾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忍。

“回家給我老公做筍子燒肉，”圓圓說，“你肯定是素炒，要么是清水煮，那也行，這么新鮮的筍子怎么弄都好吃。”

“差不多了，掰多了帶不走不是浪費嗎？”

“我有一個辦法，”圓圓終于停下手，“把外面的皮扒掉，只留里面的筍子心，回家洗洗一切就可以直接下鍋了。”

然后她又開始動作。這次不是掰竹筍而是開始扒竹筍的皮。小艾也開始扒竹筍皮。被她們扒掉的竹筍皮在路邊堆了一大堆。

“我們就像大熊貓。”小艾說。

“大熊貓吃竹子，不吃竹筍，你搞搞清楚。”

被扒掉外皮的竹筍心裝了一大挎包、一雙肩包外加一環保袋，之后她們才心滿意足地又往前走了。但不久以后圓圓再次落在了后面。“走那么快干嗎？”她說，“我還背著筍子呢。”

“我也背了竹筍，比你還多。”

“行行行，你走你的，我要歇一刻。”

圓圓用手撐著膝蓋半蹲在路邊喘息，看見小艾走了回來。“我們回去吧，路上有一條蛇。”

“什么，蛇？”圓圓站直了身子，“快帶我去看看。”

小艾不愿意。但圓圓已經興奮起來，第一次走到了小艾的前面。“我要去看，什么蛇啊，在哪兒啊？”

“一條小蛇，就在路中間。”

圓圓還沒有看見那條蛇，從路的右邊——那兒也是一片竹林，這段路的兩邊都是竹林，走出來一個農民，手上拿著一根棍子。看見圓圓和小艾農民說：“你們沒偷我的筍子吧？”

“沒有。”圓圓面不改色地說。小艾則心虛得不行，心想，竹筍果然不是野生的。她小聲地對圓圓說：“我們回去吧。”

“沒偷筍子你們干嗎來了？”

“看蛇。”圓圓說。

“看蛇？哪里有蛇？”

“就在前面的路上。”

三個人于是向前走了幾步。小艾在心里念叨：小蛇，小蛇，趕緊跑吧

但那蛇沒有跑，就躺在路中間蛇身順著路的方向。顏色赤紅，身上好像還有花紋，的確是一條漂亮的小蛇。“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蛇，比一條蚯蚓大不了多少。”圓圓頗為失望。

農民舉起棍子砸下去，小蛇蜷了兩蜷就不動了。農民用棍子挑起了那條蛇。

“你干嗎要殺死它？”小艾氣憤地問。

農民愣了一下說：“這是一條毒蛇，我不敲死它，它會咬我。”

農民大概有些心虛，將棍子上的蛇尸一甩甩進了路邊的草叢，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艾對圓圓說：“他干嗎要殺死它？”

圓圓說：“都怪你，不是你看見路上有蛇的嗎？”

“是你要回去看的。”

“一條蛇有什么了不起，下次我讓我老公來，專門在這山上抓蛇，他最喜歡吃蛇了。蛇越毒越好吃。”

“有本事你把剛才那條蛇帶回家獻給你老公。”

“你以為我不敢？”

再說下去顯然就要翻臉，于是她倆都住口了。往回走的時候小艾心里想：以后再也不跟圓圓出來了，真沒意思。

遠遠地，看見她們的車停在進口處的那塊水泥坪上，旁邊停了一輛摩托。兩個流里流氣的家伙左顧右盼正往上面走。圓圓看了小艾一眼，然后迅速地摘下耳環，除去脖子上的項鏈，窩在手上。她將那只手揣進衣服口袋里就再也沒有拿出來。

小艾心想：至于嗎？都什么人啊！

第二年，相同的季節，圓圓給小艾打了一個電話，要去“去年我們去過的那個地方”玩。由于她們一年都沒有聯系，小艾雖然不情愿，但還是答應了。

小艾有言在先：“玩歸玩，但我們不掰筍子了。”

“放心，放心，不掰筍子，”圓圓說，“我們就是去看看。”

等開到了地方，她們準備下車的時候，圓圓從她的挎包里拿出了一個折疊旅行袋。她打開旅行袋，一邊抖動一邊說：“怎么樣？我專門買的。”

小艾說：“不是說好不掰竹筍的嗎？”

圓圓一臉訕笑，說道：“你不掰就是了，陪我掰，不需要你動手，還分你一半。”

“不行！”小艾說。于是她們就僵在車上了。過了一會兒圓圓說：“要不這樣，我去掰筍子，你在車上等我。”

“不等。”小艾說，“你一下車我馬上就開走。”

車是小艾的，圓圓不開車。她不是買不起車，而是不會開，這件事多少有點棘手。“小艾，我求求你了，就一次。”

“一次也不行，已經有過一次了。”小艾說，“你完全可以叫輛專車回家啊。”

“叫專車那我還找你？”圓圓說，“這一來一回得多少公里，撅多少筍子都抵不起，我犯賤啊？”

“呵呵呵。”

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反正圓圓就是不下車。其實這會兒透過車窗向外面看景色是很美的，昨天夜里剛剛下過雨，遠處山色蒼翠，村子里的白墻黑瓦更加黑白分明。小艾和圓圓都沒有看窗外，各自看起了手機。

突然，圓圓將她的手機杵到小艾的眼前。手機屏上是一張照片，一個一身牛仔服的女孩扛著一支竹筍。那竹筍不是一般的大，碗口粗細，女孩扛在肩膀上就像扛著一支火箭筒，背景是碧綠一片的毛竹林。“多大的筍子啊！她像不像女游擊隊員？”圓圓說。

“那又怎樣？”

“她們也叫我去的，我沒去，早知道我就去了。”

圓圓收回了手機，似乎非常委屈。

“你識字嗎？”小艾問圓圓。

“識字？”

“你懂詩嗎？”

“詩？”圓圓有點發蒙，正試圖弄清楚小艾的意思，對方也將她的手機杵了過來。“這是我朋友圈發的，你要不要也看一下？”

小艾的手機上是一首詩，圓圓已經看見了詩的排列分行，但手機被小艾拿開了。

“還是我念給你聽吧，”小艾說，“下山，詩人朱慶和……”

下面就是那首題為《下山》的詩。

我喜歡一個人爬山

從后山上

昨夜的雨化為山泉

蚯蚓一樣

腳下的枯葉

猶如往事

被踩得滋滋響

下山的時候

有幾個村民攔住我

看有沒有

偷山上的竹筍

我身上空無一物

他們不知道

我就是山中的竹子

已悠然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