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反思美國當下的處境時,人們往往會回憶起大約在40年前,右翼似乎再度從大選中勝出的時候。與現在的唐納德·特朗普時代相同的是,在當時似乎也有一場由國家的領導者——美國總統羅納德·里根和英國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發起的全球性運動。供給經濟學,一種主張放松管制和減免稅款將會解放和激勵經濟動能,增加商品和服務的供給量,從而提高全民收入的經濟理論,取代了原本的凱恩斯主義經濟學。而凱恩斯主義恰恰強調了政府的功能,主張一國政府需要通過作用于社會總需求(使用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來保證充分就業。
供給經濟學在里根時代并未發揮作用,在特朗普時代也將面臨同樣的命運。共和黨人編造了一套用來自欺欺人的說辭,宣稱特朗普的減稅措施將為經濟注入新的活力,同時減稅所帶來的損失將比之前懷疑論者所估計的要少得多。這就是供給學派的觀點,而眾所周知之的是,這種觀點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里根在1981年所采取的減稅政策為美國開啟了一個黑暗時代,財政赤字持續擴大,經濟增長趨于遲緩,社會公平問題日益惡化。特朗普在2017年提出的稅收法案中增加了更多與之相似的政策和法規,這些政策并非基于科學,而是源于里根時代的自私和迷信。美國前總統老布什曾經將里根所推行的供給經濟學稱為巫毒經濟學,而特朗普的經濟學是打了興奮劑的巫毒經濟學。
特朗普的部分支持者承認,他所頒布的政策遠非完美無缺,但他們緊接著辯護道:至少特朗普正在關注那些長期以來受到忽視的勞苦大眾,至少他傾聽了群眾的心聲,給予了他們應得的尊重。對此我想換一種說法:特朗普實在足夠精明,他已經精明到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人們不滿的情緒,順勢煽風點火,然后無情地加以利用。他意圖剝奪1300萬美國人的醫療保障費用,讓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變得更糟。在一個預期壽命不斷下降的國家,特朗普的一系列舉措都清楚地表明了他根本不尊重人民,甚至可以說,他對民眾的態度稱得上蔑視。特朗普向富人階級提供的稅收優待也是如此,因為這項政策實際上加重了大多數中產階級公民的稅收負擔。
在那些經歷過里根時代的人看來,特朗普和里根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和特朗普一樣,里根也擅長煽動和利用人們的恐懼與偏執,他可以說是一位“福利女王”,蠻橫地搶走了日夜辛勤工作的美國人(非裔美國人)的財富。面對窮人,他也毫無同情心可言。里根曾經將芥末和番茄醬重新歸類在學校營養午餐的蔬菜清單里,如果這件事發生在現在,倒是一件能惹人發笑的趣聞。他同樣是個偽君子,打著自由市場的幌子,實則推行強有力的保護主義政策,以“自愿出口限制”之類的委婉說辭掩飾其虛偽的本質,使得日本只能選擇“自愿”削減對美出口,或者被迫減少出口。特朗普的貿易代表羅伯特·萊特希澤40年前曾經在里根政府時期接受過美國貿易代表的培訓,現在想來他的出任也許并非偶然。
除此之外,里根和特朗普還有其他相似之處。他們都毫不掩飾自己維護企業利益的意圖。他們與這些企業是利益共同體。里根精心策劃了一場自然資源的“大甩賣”,讓大型石油企業以微不足道的代價將美國豐富的石油資源收入囊中。特朗普曾揚言要“抽干腐敗的沼澤”,要為那些長期被位居華盛頓權力中心的政治掮客邊緣化的民眾而發聲。而自他上任以來,這片污濁的沼澤更是泥濘不堪。
盡管里根與特朗普有諸多相似之處,但他們也存在一些較深的分歧。里根的減稅政策背后至少還有一個經濟理論作為依據,即我們之前提到的供給經濟學,這個理論讓他的所作所為得以披上理性和邏輯的外衣。而在40年之后,供給經濟學早已站不住腳。遺憾的是,特朗普和21世紀的共和黨人不需要任何理論依據,他們能夠推行這樣的政策,僅僅因為他們擁有推行這項政策的權力。
正是這種對真理、科學、知識和民主的蔑視,在特朗普等人與里根以及過去的保守派之間劃下了一條鮮明的分界線。正如我接下來要解釋的那樣,特朗普在許多方面更像是一位“革命家”,而非保守主義者。也許的確存在某種誘因使如此多的美國人與特朗普扭曲的思想產生了共鳴,但這并不代表他所宣揚的這種思想本身就更令人心馳神往,或者說不那么危險。
特朗普在2017年所進行的稅收“改革”表明,美國已經拋棄了過去優良的傳統和規范。稅收改革通常意味著簡化稅收法案,消除法律漏洞,以確保全民公平納稅,使所繳稅款足以支付一國的經濟開支,甚至連里根也在1986年的稅制改革中呼吁簡化稅收法案。但相比之下,2017年“改革”之后的稅收法案顯得更加臃腫而龐雜,幾乎完整地保留了大部分法律漏洞,如私募股權基金的從業者只需要繳納最高20%的稅款,而美國其他工薪階層所面臨的稅率幾乎是前者的2倍。
該法案甚至廢除了最低稅率,而最低稅率旨在避免個人和企業濫用稅收漏洞,確保企業和個人納稅的下限。
這一次,再也沒人有余力掩飾政府糟糕的財政狀況了,唯一的問題是它將嚴重到什么地步。2018年底,美國政府預計在下一年借入的金額將會超過10000億美元,創下最高歷史紀錄。即使以占國內生產總值的百分比來計算,對處在非戰爭狀態和經濟衰退期的美國而言,這筆借款也將刷新美國建國以來的最高紀錄。伴隨著美國國民經濟接近充分就業,政府的財政狀況卻一塌糊涂,因此美國聯邦儲備系統(簡稱美聯儲)不得不上調利率,以抑制投資和增長。對于這項決策,全美竟只有一位共和黨議員——肯塔基州參議員蘭德·保羅提出了異議,而來自美國政治體制之外的反對聲此起彼伏。就連一向吝嗇于批評美國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對其在財政上的不負責頗有微詞,即使美國常年在這個組織內部占據主導地位。政治觀察人士對美國政府的虛偽程度感到震驚——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當美國國民經濟急需注入新的活力,迫切需要財政措施加以刺激時,共和黨竟表示美國負擔不起這一開銷,政府難以承受財政政策所產生的巨額赤字。
特朗普的稅收法案誕生于最深層次的政治“犬儒主義”。即使這位共和黨人向普通民眾拋出了一條纖細的橄欖枝,承諾將在未來幾年內實行小幅度的減稅政策,他的承諾也只是稍縱即逝的幻象。共和黨現今的戰略似乎建立在兩個假設之上,而如果假設成真,對美國來說可不是好消息。其一,國民普遍缺乏遠見。他們只看得見現在小幅度降低的稅率,殊不知這項政策將會在未來加重大部分中產階級的稅收負擔;其二,在“美式民主”中,金錢才是排第一位的。只要取悅了有錢人,共和黨就能收到來自富人階級的巨額資助,而這些資金將成為共和黨維持其統治地位、賺得選票的“儲備金”。這一切都昭示著美國早已背離了建國之初所秉持的理想。
特朗普公然打壓選民,不公正地劃分選區,肆意破壞民主制度,使現任政府看起來如此“卓爾不群”。這并不是說這些事情在過去沒有發生過。不幸的是,它們幾乎是美國傳統的一部分,但從沒有人能做到像特朗普一樣無情、徹底且露骨。
也許最重要的是,在過去,共和黨和民主黨的領袖都曾心系美國的團結。美國憲法以“我們美利堅合眾國的人民……”作為開頭,兩黨都曾發誓要維護憲法的權威。團結的背后是兩黨對維護全民共同利益這一原則的信仰。與之不同的是,特朗普已經開始著手利用兩黨之間的分歧,并意圖將其擴大。
任何文明手段所要求的禮節,連同語言或行動上看起來較為體面的“包裝”,都被特朗普等人拋諸腦后。
對比美國當今和40年前的境況,我們能清楚地看到,里根的政策在他那個時代功能失調、效率低下,而特朗普的經濟學更不適用于今天。
相比之下,到2016年大選時,美國的貧富差距已達到19世紀末“鍍金時代”以來的歷史最高水平。美國沒必要變成這個模樣——一個金玉其外的“富國”,卻有如此多的國民窮困潦倒,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除非美國轉變當前的政治與經濟方針,否則不平等問題將會越來越嚴重,美國的經濟也很可能會停滯在目前的低增長水平。
(摘自機械工業出版社《美國真相》? ?作者:[美]約瑟夫·E.斯蒂格利茨? ?譯者:劉斌? 劉一鳴? 劉嘉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