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年前,我們對作家許崧做了一次遠程采訪。他是杭州人,幾年前舉家搬到大理定居。從一個號稱天堂的沿海發達城市主動搬遷到西南邊陲小鎮,還在這里過得喜滋滋的,為什么?他的回答是:全國只有一個社區,就在大理。
那時他還住在古城,把當時古城里最熱鬧最文藝的人民路當作每晚飯后遛彎兒的地方,街上大多都是熟面孔,他全稱之為“街坊”。那天他聊得很盡興,一直從入夜時分聊到深夜。
兩年過去,大理經歷了很多變化,房租、房價上漲,洱海邊和蒼山上很多場所被關停,他的人民路上的“街坊們”也都換了面孔,部分老大理人陸續離開……只有許崧還繼續喜滋滋地待在這兒。只是,他從古城的院子里搬到了“蒼山小院”樓盤的小區房里,上山了!
記者:現在這里(海盜酒堡)成了你的主要據點了嗎?
許崧:“我們”的據點,樓上還有一群打牌的。之前他一直在山下,我們這些人都搬上來了,進一趟古城很難,各種不方便,跟我們當年的古城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就跟老王講,你搬上來吧。正好那時候他們住家的房子要退了,就想著把住家跟生意結合在一起,于是找了這兒,租金肯定比古城便宜。結果你看,天天滿座,老王這店一開,一下就火了。
記者:大理這兩年變化很大,人群在慢慢更迭,你個人有什么變化嗎?
許崧:我心態上是沒有變化的,它確實經過一次危機。我們在古城里本來形成了一個很好的生態,有它自己的土壤、氣候、陽光、雨露,有各種養分,本來可以生機勃勃的,但那次危機后就變了。
記者:危機具體是指什么?
許崧:古城房價全漲,阿德在人民路的書店,4年里,房租從一年一萬八慢慢漲到16萬。
記者:是因為另外一撥有錢人來了?
許崧:有人提著一堆現金來,你出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這背后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他們看好大理的未來市場,部分是因為有投機客,為了未來商業上的增值只要價格在他的區間范圍內,他都可以買。
但這個是你不可控的,我們最甜美的那段時間,其實就是暴風雨將要來臨的前夜。因為在前面一段漫長的時間里,它一直是一個低活力的地方,沒有形成緊密的社區。都是一幫嬉皮士,各自混自己的小圈子,在人民路上碰到,都會扭頭避一下那種,誰也看不慣誰。鄰居陳鋼講了一個特別可愛的故事,他原來住在古城里最牛的幾個院子之一,有一天一個嬉皮士來敲門,打開門,人是不熟的,但牽著一條狗,扭著頭說“我們家那個誰誰想你們家那個誰誰了”,就是他們兩家人的狗,那只門外的狗哧溜就進去了,那就進來喝茶吧。
人的關系是這么緩慢地、偶然地,一點點建立起來的。它是一個原始生態,你可以看到冪律分布中最平緩爬坡的那段,一直爬到一個轉折點,一下就上去了,那個轉折點,叫“自媒體”。跟我們現在研究的理論完全應合,人的交往就是“分享—合作—一致行動”的過程,首先我得知道你是誰,在過去分享非常稀缺的情況下,人們是靠猜。但在自媒體時代,你只要開始說,其他人開始轉,開始跟帖,那你的意識形態和生活形態就開始表達出來了。
記者:轉折點發生在哪一年?
許崧:2010年,微博興起,我就是那時候來的。微博嘛,你關注誰是不需要他同意的,所以當時把好多鄰居都關注了,我這叫“監視鄰居”,我專門把這些都湊一塊兒,分組叫“監視中”。就這樣你攢著攢著這些人和他們的動態,古城要做什么事你肯定知道,“分享”完成了。
接下來,聊天就是“合作”。從最基礎的聊天,到聊得好了,這個周末我們去哪兒露營去?“一致行動”開始。就這樣,“分享—合作—一致行動”,人的關系就建立起來。
大家都知道大理住著很多“妖魔鬼怪”,如果有一些活動,就會互相碰到,社區關系進而變成凝聚力,這也是環境改變行為。
記者:因為社區環境變了?
許崧:對,我剛才講大理經過了一次危機,社區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將你的土壤連根拔起、鏟掉。它是一個生態,離開了土壤,生態鏈就完了。過去一條胡同,一條里弄,幾十年都是這樣的社區生活,忽然拆遷了,鄰居四散開,整個社區就不存在了。我們經過的危機當然沒有這么暴力、堅決,但也經過了一次小規模的震蕩,我們這些人不約而同地被從古城趕出來。
嚴格地講,我是住在古城外,就是城門斜對面一條胡同里,就隔30米。那時候大家都生活在古城里,茶余飯后沒事就上人民路逛一趟,就會遇上無數熟人……現在房租一漲,就把他們擠走了。本來最早那批人又不是什么生意人,在房租便宜的情況下,開個店就是玩票,經常可以看到大家把門一鎖,拿個粉筆一寫,說什么“西坡的花又開了,出去閑散三天”,“陸地主來了,陪陸地主吃飯去”……門一關就走了。
記者:你們古城外的房租也上漲了嗎?
許崧:對,原來一個院子一年一兩萬租金,像我這樣貴的,也就3萬。當我們這些人紛紛從人民路、從古城被轟出來后,一撥人去了海邊村子里繼續租房,一撥去了更遠的銀橋,我們這一撥,那就直接上山買房吧,一勞永逸了。
記者:之前那個“甜美”的階段,算是一個步行時代嗎?
許崧:是的,沒有車,而且不需要車,古城走走也沒有多遠。我們上山這一撥,山水間起了很大作用,它成為老街坊們的一個新的居住點,但是新樓盤的毛病馬上就凸顯出來了:沒有公共場所,不支持這樣的社區生態醞釀開來。雖然小區里也有會所,但樓盤做的會所總是想要彰顯業主的尊貴,結果弄得高大上,人就拘謹;而老王這里的好處是大家都能放輕松做自己,不失禮就好。
老王沒上來的時候,社區感真的是岌岌可危,只能繼續回古城尋找往昔那些已經稀薄了很多的社區感,但是進一趟古城很不容易,要開車,古城交通又不好。所以我說海盜酒堡在山上開業,是我去年的大理大事件。
記者:為什么公共空間對你這么重要?在家里不能完成這些事情嗎?
許崧:作為一個社會性動物,我們對社交是非常矛盾的。第一,我們對社交是強需求,因為能獲得情感滿足。而這部分,是我們不能自助完成的。我們觀看文藝演出、看電影、閱讀一本書,這部分情感滿足能自助完成,但程度很淺,而且是片段式的,你合上書那會兒,走出電影院那會兒,就結束了,這只是單向度的輸入。
記者:可是公共空間里,你離開這個場合不也結束了嗎?
許崧:不!不!不!在社交中,我們有兩個東西是不能克服的,一個叫被拒絕,一個叫被隔離。
我們的情感滿足是鐘擺式的。當我最近見人見多了,講話講煩了,就宅起來在家看書、聽音樂,我挺好,你們別吵我。但是這樣的狀況延續一周、十天,你心里就開始發毛了:我想見見人,我要吸點陽氣!就開始去外頭跟人聚在一塊兒。
我到大理的前三年,在人民路上人來人往的人群中,到處點頭,各種人招呼你喝茶,大家這里坐一坐,那里聊一聊,那樣一種隨機性!你把整條街都當作一個主場,一個會客廳。所以我一個土生土長的杭州人,連那樣的城市都不待,移到大理這樣的城市來生活,而且被它迷住,像我這種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一定要問,出了什么問題?找答案的過程中,我發現,不是因為蒼山,不是因為洱海,也不是這里的氣候,就是因為人的關系。幸福指數高的人,都以一種“交流”的方式活著,由此產生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是我為什么變成一個反城市生活主義者的原因,因為現代化城市的發展速度,已經完全超過了人類生產所需的尺度,城市變成了一種隔絕人的地理環境,而這樣的小城鎮,才是把人重新聚合在一起的地方。
記者:你現在回到杭州會是什么場景?
許崧:我很寂寞!大家都很忙,聽說老許回來了,就拉幫結派地湊個飯局,算打過招呼,吃完飯就散了。我整天傻子似的騎著共享單車東逛逛西逛逛,覺得這個城市好陌生,心里想著我要回大理,我要回大理!
記者:好在現在以海盜酒堡為核心,有了新社區。
許崧:它應該是大理社區的延續,其實是人的關系的延續,只是我們換了一片土壤,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移植。現在山水間外,又有了其他一些新樓盤,基本上在同一海拔,就是蒼山山腰上這一帶,等著連接它們的路打通,聚會的頻率和密度又會開始變化。
記者:聽說大理之外,你最喜歡泰國?
許崧:對,泰國是我最喜歡的國家,我當年網上用的ID就叫“泰國病人”。
我最早的旅行是去歐洲,都是讓人心向往之的發達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走下來,挺好,非常美好,有很多文化,各個時期,各種類型,那是現在覆蓋全世界的意識形態的發源地,影響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我很喜歡,但那不是我的文化,和我一點不沾邊。身為中國人,有一點福利,它給了我其他國家無可替代的東西,叫“煙火氣”。我走過的大部分國家其實是沒有煙火氣的,那么有秩序、干凈,人那么有禮貌,但冷冰冰的,沒有溫度。你們那些算什么,怎么跟我們的紅塵相比!另一個極端是印度,你從德里火車站出來,就是世界上最大規模的垃圾場,你就瘋了。
我既不要那樣的禮貌、干凈、秩序和冰冷,也不要那樣的熱情、骯臟和混亂,那我的舒適區在哪兒?泰國!
記者:為什么不是我們本國?
許崧:不是,我們還不夠。過去一百年,我們把城市的原有文化連根拔起,這很不討人喜歡。我的審美無法接受,每個城市都有條仿古街,仿古街上賣的都是同樣的東西,從河坊街到寬窄巷子,變得越來越同質化。
我對過去那個世界很向往,那時大家還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各自分頭發展出那么燦爛的文化,在全球化之下變得越來越接近。終有一天,你走到全世界所有的超市,賣的都是一樣的東西,說不定還是一樣的貨幣單位。但是,我發現泰國恰好在我的舒適區和平衡點最正中的地方。
記者:具體而言?
許崧:我剛到泰國的時候,也是先去的海島,像普吉島那種最流行的地方,然后就混進了背包客這個族群。這有什么不同呢?情報來源不同。我從來沒有看過國內的攻略,即便在普吉島,也是從這些背包客那里獲取。然后慢慢去到清邁,慢慢喜歡上清邁。
全世界只有兩個城市我開車不用導航,大理和清邁。這并非因為清邁小,它是泰國第二大城市,我熟悉它的大街小巷,連同小街的背巷。我在清邁最喜歡用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車,風馳電掣地穿行在各個角落。
記者:它到底哪里讓你這么舒服?
許崧:我喜歡泰國,還因為那里是我們背包客的大本營,以及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嬉皮文化。
是這些走在嬉皮之路上的背包客,創造了一種新的旅行方式:去親近本地文化。不是去劇院聽被裝飾過的音樂,而是走到村頭去拜訪民間音樂人,去看民間手藝人,去嘗嘗普通人家常吃的東西……是這些旅行者告訴大家,要對旅行環境友善,要幫助當地小孩,如果看到一個村莊飲水困難,也要盡一己之力幫助……這群人本身已經饑寒交迫,但他認為讓世界更美好是我的責任。這是我完全認同的價值觀。
記者:除了背包客文化,泰國還有哪里吸引你?
許崧:全球化滅絕多樣性,而泰國,是全球化下最大的驚喜,比如清邁夜市。
到了周日下午,各種擺攤的車會把古城周邊的停車場全部占滿,三四點鐘開始出攤。非常有趣的是,在下午6點的時候,夜市正慢慢熱鬧起來,忽然放國歌,全體都要站定,人家煎鍋上還煎著東西呢,忽然,嘎!停了!就邊聽國歌,邊小心拿鏟子翻鍋里的煎餅,不然要煳掉的,多可愛!
記者:太美好了。
許崧:太美好了!而且清邁的咖啡質量之高,咖啡館密度之高,也許是全球之冠!就是好咖啡館喝不過來,因為你每天喝咖啡的量是有限的,不然血管都要爆了。我每天早上起來洗漱一下就騎個小摩托出去串街,每天兩家老咖啡館,再去找一兩家新咖啡館。所以在清邁我的時間總也用不過來,每次去先懷舊一禮拜,再去探新店一禮拜。而且有一種感覺,在我們這么快速變化的時代里已經沒有了,但在清邁一直溫暖地存在著:你回去,它永遠在。
記者:我們已經無處懷舊了。
許崧:我小時候的城市、街道、胡同沒了,被連根拔起、抹平了,地圖上一點痕跡都看不見。而在那里,在一家老太太的面攤上,你吃了她10年的面還是那么好吃。那家店一碗面3銖,就是6毛人民幣。
人生只夠演雙城記,在漫長的生活中,除了自己的居住地,只夠跟一座城市培養這么深厚的感情。我很有幸,我的雙城記一半在大理,一半在清邁。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仿佛若有光:大理訪談錄》? ? 主編:黃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