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真菌的研究由于被更具魅力的其他科學探索掩蓋而黯然失色,然而生物學家梅林·謝爾德雷克正在肩負著改變這種現狀的使命。

黏液蜜環菌
這是個多云的夏日清晨,我跟梅林·謝爾德雷克(Merlin Sheldrake)正在漢普司泰德黑斯公園里漫步閑聊,他生命中的某些時刻就是在這個公園度過的。孩提時代的他非常喜歡秋天,父母的花園陪伴他長大成人,在他童年的記憶中,秋天的樹葉從一顆碩大的栗子樹上紛紛落下,形成厚厚松軟的一層落葉,而那時他最想做的就是讓自己重重地摔在松軟的落葉堆中,然后扭動著身子直到自己完全被樹葉埋上,他會非常滿足地躺在那里,聽著樹葉的沙沙聲,沉浸在奇特的氣味中。正如他在《糾纏的生活》(Entangled Life)這本妙不可言的書籍中所描述的那樣,秋天這些厚厚的落葉堆就是他們的藏身之地和探索王國。
然而數月之后,落葉逐漸枯萎,謝爾德雷克會把手伸進去一探究竟,卻發現拉出來的東西更像土壤而非葉子。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于是他向父親尋求答案。他的父親魯伯特·謝爾德雷克(Rupert Sheldrake)是一位頗有爭議的科學作家,曾因提出形態共鳴假說而聞名。正因為這次向父親的求助,謝爾德雷克才開始首次了解腐爛分解的原理,也正是由于這些腐爛的落葉,我們才有可能追溯他對真菌研究這門“被忽視的大科學”最初的研究興趣。他說:“在東亞,真菌數千年以來一直受到人們的喜愛和崇敬。在中國,寺廟里的高僧曾經研究如何培育香菇。然而在西方,真菌則被完全忽略了。”
謝爾德雷克認為這其中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種原因非常簡單,是因為直到最近科學技術才允許科學家們充分地研究真菌世界,去打開埋藏在我們腳下且肉眼看不到的隱秘王國。第二種是歷史原因,是由于根深蒂固的學科偏見所致。直到20世紀60年代,人們才認為真菌有它們自己的生命王國。過去真菌學家沒有自己獨立的科學領域,而是隸屬于植物科學領域,而且不被重視。這種局面會造成很大的不利影響,因為假如你不訓練研究人員,那么這個學科自然就會被忽視。拋開科學本身不提,許多人,即使不是大多數人,他們只把真菌跟蘑菇聯系在一起。謝爾德雷克說:“如果我們把真菌比作一棵樹,就好像我們只看到了樹的花和果實而沒有看到根、莖、葉等其他部分一樣,這樣的話真菌的生命就非常短暫。真菌分類學長期以來處于混亂狀態,林奈(Linnaeus)把它描述為是一類混亂的、分類不詳的生物。從整個中世紀一直到18世紀,人們對真菌的分類都沒有完全掌握。人們認為蘑菇就是在雷擊的地方出現的,他們所知道的就是借助一只木勺煮蘑菇就能區分哪些蘑菇能使人致死。”
即使現在,當非真菌學家提及真菌這種既讓人厭惡、恐懼,又極具吸引力的東西時,經常會產生一種奇怪的矛盾心理,這也是漫畫家雷蒙德·布里格斯(Raymond Briggs)把他作品中最臭名昭著的人物叫作真菌怪獸的原因。在《糾纏的生活》一書中,謝爾德雷克描寫了一個氣味刺鼻且具有男性生殖器官形狀的鬼筆菌在格溫·拉弗拉(Gwen Raverat)的伊蒂(Etty)姨媽心中所引發的恐懼。拉弗拉是一位雕刻師兼傳記作家,是查爾斯·達爾文的孫女。拉弗拉在1952年曾這樣回憶道,伊蒂游走在附近的樹林里,手持一根特殊的木棍,一路嗅聞著往前走,然后用木棍把發現的鬼筆菌撥進籃子里。接著她會把這些蘑菇帶回家,鎖上房門,以最秘密的方式在客廳的壁爐里燒這些鬼筆菌,因為只有這樣做才符合年輕姑娘的道德規范。正如謝爾德雷克所指出的,她的行為能比蒼蠅更有效地傳播鬼筆菌的孢子,這些蒼蠅通常是被惡臭所吸引而從事這樣的工作。
《糾纏的生活》是一本能夠永遠改變我們對真菌看法的驚世之作,它受到自然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和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的贊揚。某種程度上來說,它似乎把自然界攪得天翻地覆,它所涉及的科學是復雜的。正是由于對巴拿馬森林地下真菌網的研究,謝爾德雷克才獲得了劍橋大學熱帶生態學的博士學位。他的研究興趣主要是在菌根真菌,即那些與植物形成共生體的真菌。這種真菌會長出蛛絲般纖細的管狀物,叫作菌絲。這些菌絲與植物的根尖細胞相連接形成網狀結構,這樣植物的不同個體之間就被地下真菌網絡相互連接起來,形成一個龐大的高度復雜的合作性結構,被戲稱為植物互聯網。謝爾德雷克也有把復雜的概念變得簡單易懂的天賦。他對真菌學的熱情不僅僅是一種狂熱,同樣也是基于他秉承這樣一種信念,他相信,未來真菌將對我們對環境的理解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同時在從建材到可持續性食物、從產品包裝到可替代性的皮革以及我們同廢物之間的關系等領域的一系列新應用方面也具有更加重要的作用。
菌根之間的聯系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我們賴以生存的植物有90%離不開它們。謝爾德雷克說:“機械化種植已經使植物與真菌的共生關系遭到了巨大的破壞,要知道這些真菌并不僅僅局限于給植物供應食物,它們也保護植物不受疾病的侵擾;防止土壤流失;它們是讓碳進入土壤里的通道,碳是土壤的主要成分,可以幫助避免水分流失,使土壤肥沃。”科學家已經在研究如何利用真菌的能力,例如,在日本,科學家正利用黏菌來設計交通網絡:對于計算機來說,要花很長時間不斷循環往返搜尋各種可能的路線,但是借助一種真菌很快就能夠找到最佳的線路,并據此研究出計算程序。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未開發的潛能還有很多。到目前為止,全世界只有6%~8%的真菌被鑒定出來。
在謝爾德雷克的書里,他描述了搜尋意大利塊菌的過程。他在描寫意大利皮埃蒙特地區出售的塊菌時這樣寫道:“那些塊菌就像人的頭骨那樣一個個擺放在那里。”他還特別關注那些具有致幻作用的真菌。他說:“我們至今不知道為什么有些真菌含有裸蓋菇素(一種具有致幻作用的化合物),有人認為,這種致幻成分主要是為了迷惑害蟲,讓他們不再去想他們的下一頓飯,但是這一遏制理論的問題在于,致幻成分似乎并不非常有效。” 然而正是這種自然界真實存在的東西才催生出一種驚喜:一種他童年時經歷過的“眩暈”感,那時他第一次領悟到地下世界像地上世界一樣豐富多彩、精細巧妙且浩瀚無垠。
菌絲可以產生菌絲體,大量分支的菌絲體構成了真菌的大部分結構,但是他們也形成像蘑菇這樣的結構,是一種具有驚人技能的器官。當一些蘑菇爆炸性地釋放出孢子的時候,其釋放速度是宇宙飛船發射后的1萬倍。而另一些蘑菇則可以穿透柏油路把鋪路石子拱起來。一項研究顯示,假如一根菌絲像人手一樣粗,那么它就能舉起一輛八噸的汽車。如果你把1克土壤里的菌絲體剝離出來,把它們一根一根首尾相連,那么它的長度可以達到100米至10 000米。

謝爾德雷克和我坐在大樹旁的長椅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此時恰逢遛狗的人從我們面前經過,于是引發了我們這樣的思考:公眾應該如何更好地保護真菌?他說:“我們應該停止噴灑殺真菌劑,當然寥寥幾筆就可以把它寫成不合法,但是普通民眾應該怎么做呢?一些公民科學家已經做了一些工作,他們注意到蘑菇會在一年的某些特定時間出現,而且證明了這些蘑菇正在對氣候變化產生反應。這些行為值得贊揚,畢竟真菌保護還處于最初始的階段。在2018年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紅色名錄中,成千上萬種動植物列入其中,而列入紅色名錄的真菌只有56種。”除此之外,謝爾德雷克還告誡我們:“采蘑菇的時候,不要把他們采光,要留下一些,盡量在它們的地表周圍挖掘,這樣可以避免傷害菌絲網。”
我們跟真菌發生聯系的方式有很多,最常見的方式就是食用它們。謝爾德雷克在撰寫《糾纏的生活》期間,每天都吃蘑菇。他說他是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他是在談論有生命的東西,他是書中所描寫的代謝循環系統中的一分子。他拿到該書的紙質版后,就在書上種了一些蘑菇。在推特賬號上,他發布了一個自己烹飪蘑菇的小視頻,并發推文贊嘆道:“它們太美味了,我品嘗不出任何怪的味道,這意味著真菌已經把這本書完全代謝掉了。” 他特別喜歡獅子鬃菇,這種蘑菇嘗起來有點龍蝦或者螃蟹的味道。他和他的弟弟卡思摩(Cosmo)一起從事發酵研究,并且在他們父母的花園里有一個小小的實驗室。在這個小實驗室里,他們制作德國泡菜、朝鮮泡菜、普通泡菜、甜菜根格瓦斯(一種東歐的飲料,通常由發酵的黑麥面包制成),用他的話來說就是“這種飲料非常提神”。
謝爾德雷克目前并不屬于任何機構,在我們即將離別,走在去往車站的路上,他和我說:“我有許多科學論文需要發表,有太多的實驗需要去做,我需要一些基金,但是我并不愿意重新進入需要不斷申請基金的學術界。”那么他有可能開辦自己的公司嗎?是的,他也有這種想法。在他的書里,他用羨慕的口吻描寫了謝菲爾德大學植物科學榮譽教授大衛·里德(David Read)爵士,在20世紀80年代,里德首次證明了碳可以通過真菌網在綠色植物之間相互傳送。謝爾德雷克也用同樣羨慕的口吻描述了保羅·史塔曼茲(Paul Stamets),一個雖在大學院系之外,但在真菌普及方面比任何人做的工作都多的人。史塔曼茲經營著一家數百萬美元的真菌公司,名叫完美真菌,他那題為“蘑菇拯救世界的六種方法”的TED演講已經獲得上百萬人次的觀看。謝爾德雷克似乎完全有可能待在學術界之外,作為未來使命的一部分,他必須既注重科學研究又注重科學的傳播。
給外行人解釋真菌學并非易事。也許每個人都知道鳥是什么,樹是什么,但是真菌王國的語言是大家所不熟悉的,它的大部分結構是肉眼看不到的。如果不是真正地享受這一挑戰,那么他似乎也明白了奮起應對挑戰的重要性。然而不管哪種情況,位于生物學偏僻角落的真菌學看來更適合他。他說:“大學里植物科學有點被邊緣化了,但這也意味著你會有更多的空間,而我一直很喜歡這樣的狀態。”
資料來源 The Guard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