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展碩
一. 踏 空
生活單純得難以名狀,悠長寂靜地在黑暗中腐爛長毛,讓我的每一口呼吸都覺得癢,就像盲了一樣看不到光。
地鐵搖搖晃晃,伴著尖銳的金屬摩擦碰撞的聲音。我倚靠欄桿坐下,冬日的寒意侵染了座位,一陣瑟縮。天陰沉沉的。我把頭往后靠著,靠在冰冷的地鐵玻璃上。
恍惚間,眼前忽明忽暗的,我感到渾身一陣麻木,手腳漸漸地沒有了知覺,乃至車廂里人聲的喧囂、地鐵外呼嘯的風、兩股冰涼的觸感,都一起漸漸地消失……
眼前已徹底地暗了下來,對這個世界的一切感知都陷入了無窮的黑暗當中。在黑暗中我站起身來,仿佛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我向前拽去,我感覺自己像是踏空了一樣,直直墜入了黑暗的深淵。
眼前的最后一絲光影都被黑暗所吞噬。我的腳下仍是無限的黑暗。我緩緩把重心放到下肢,重力便漸漸地匯集腳尖。我嘗試重新站起來,才意識到腳下空無一物,便又失去了重心,只得狼狽地攤著四肢,就這樣又漂浮在了半空中。
有一雙手伸在了我面前。一個少年在我眼前的黑暗中浮現,我一下子攫住他的手。
“嘿,我叫曦。”
他開口道,我把心臟咽了回去。
曦與我四目相對,他蔚藍的眼睛閃著盈盈的光,淡藍的風衣拖了很長,潔白的皮膚給人干凈的感覺。他的頭發是深綠色的,就像水中藻荇。
“瞅啥呢?沒事吧?”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想說又說不出話來,嘴嗚嗚哇哇地半張著。
“那個,手能放一下嗎,我好疼啊。”
我這才反應過來。
“抱歉,呃,我叫銘。”
“好不容易來個人怎么那么木訥。不過你剛就這樣粗魯地被扯了進來,也可以理解。”
這一切真是像極了科幻片里的橋段。
“請跟我來。”
曦又伸出手,上下移動的喉結真好看。
四周闃然,仍然是無限的黑暗,有淡淡的涼風舔舐我衣衫的下擺。我牽住曦的手。兩只手握緊在一起時,我感受到了他手心的干爽與溫暖,是夏天早晨海水的溫度。
黑暗在我眼前盤旋。曦的背影在我面前恍惚著。自己在失去了重力的情況下于無邊無際的未知與黑暗中穿行著。曦牢牢地抓住我的手,甚至感覺到他的指甲已深深地嵌在了我手掌的皮膚里。
這時閃進了一束光。
兩束。
三束。
直至身邊的一切都被光填滿。這里的光沒有溫度,慘淡而虛妄地刺痛人的眼睛。曦停了下來,我的腳底踏實地落在了地上,一陣暈眩。“好了,嗯。”曦看了看四周,我瞇縫著眼睛,尚未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亮。
曦高舉他的雙手,做著迎接與歡喜的姿態。
我慢慢睜開眼睛,向四周望了望。
光就像陳舊畫布上的顏料色彩,漸漸褪去。我站在荒涼的山地上,耳際是海風的唏噓。
不錯,是海風的聲音,遼遠、悲壯、沒有收斂。
比起在黑暗中的未知與失重的漂浮,我的驚懼在眼前的光亮中緩解了不少。此時心中只有疑惑與無所適從。就像一個盲人獨自一個人在路上踉蹌。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曦說。
就這樣,我遇見了曦,和他的世界。
二.彼 岸
曦哈哈大笑起來,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這世界全是海啊,我們也上不了哪里去。或許還說不上是你們世界的海,平靜的就像一個無限大的死水潭。也就只有我們腳下這一塊小的可憐的陸地而已。”
“跟著來吧。”曦的聲音像劃火柴的聲響一樣干脆,而火焰擦亮了漆黑。
曦走在前面,他的淡藍色風衣在身后飄著。
這個世界的海,平靜而無波瀾。海水汩汩吞吐著細沙,海岸線上流淌著愜意。蔚藍的色彩充盈了我眼前的一切。大海是那樣廣袤無邊,好像覆蓋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而陸地則又是那樣渺小,我們則都是渺小陸地上如塵埃般的生命。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I will be, I will be
We will see when we get there
What will be”
曦的聲音像大海般遼遠而濕潤,他舔了舔嘴唇,海水恢復流動的聲音,短暫或悠揚。我用混亂的思維去感受高音的和諧,流淌的歌聲,漸漸變成了一片汪洋,就這樣的緩緩地與不遠處寂靜的大海融為一體。我在曦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樣的情景,蔚藍的大海——沾染著這個世界的神秘與未知——閃閃發亮。這光明會讓我忘掉所有不好的東西,真的。
“好冷啊……”天空的色彩和我的襯衣一樣黯淡,總覺得充斥著太多向往和疲憊。光支離破碎地打在我的臉上,晃來晃去的,即使閉上了眼睛仍能感受到這光竭力地穿過眼皮。
On a slow boat to China,是一句西方俚語,意為遙遠漫長、無所事事的征程。
永遠漂泊的征程,沒有彼岸的征程。
我的生活,它的面目表情是多么木然。我甚至覺得,自己與盲人無異,不知為何地存在,被人推搡著到這個世上,如同蚍蜉渡海,沒有彼岸。
“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曦突然開口道,夜晚的風很涼。
曦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的手心這時變得非常的冰冷,這種涼意透過衣袖與皮膚,滲進我的骨骼里。
“你的世界有真正的太陽。它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溫度。當光第一次包裹住我時,我感覺渾身都燃燒了起來,我的手心漸漸變得溫暖。我的心狂跳不止,拼命的想要抓住那褪去的金色,我從來都不知道太陽升起竟有那么動人。我堅定地相信那才是真正的光……”
曦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把手搭在曦的手背上,遲遲沒有松開。天空中有幾顆明星。很微弱的光。星光仿佛佇立在天涯海角上,雖是一種冷冽的孤寂,但是給人以某種嫵媚之感。
“曦,星星。”
“嗯,遙遠的星星。”
我們躺在沙上,睡著了。
三.遠 游
第二天醒來,曦坐在我旁邊,臉上有溫潤的緋紅。
“嘿,醒來啦?”
“嗯。”我短促地回答。
曦仍然穿著風衣,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愛穿藍色系的衣服。
仍然是咸腥的海風,它在空蕩蕩的陸地上空滌蕩著塵埃,四處回旋。遠方海域的上空,鉛色的云破開了一個大洞,有金色的光直直灑下來,點亮了一大片海域,散發著耀眼而燦爛的光。那光是有溫度的,好像不屬于這個冰冷的世界。遇見光的海水都像是沸騰了一般,吐著嘩嘩的白沫。金光渲染了一大片天空,從破洞中泄出來,在遼闊的超過這個世界的尺寸上,壯美安靜地鋪陳,撫順著陸地的荒蕪與溝壑。這時,仿佛天空下的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曦!”我拼命搖著走在我前面的曦,“快看!快看!”
曦循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他的眼神像被壓抑了很久之后突然迸發的火焰。他沿著海岸線奔跑著,竄進海里,向那片光游去。我也撩起褲管,踏進了海水中。
“曦,快回來吧!那邊太遠了!”
曦像是中了魔一般,仍繼續向前游著。可光還是太遙遠了。
10多分鐘后,破洞轉瞬即逝地被填補了,又是一片鉛色的云。
命運的輪廓太遠,太冷靜,太遙不可及,連看都沒有看清,命運就對我們偶爾顯出形狀的云朵,倏忽間又看不到了。就算看到了,但不能改變,又有什么意義。在75.94億這個數字中,自己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個,或許還會被四舍五入,就像從沒有存在過,連塵埃都不算。
曦說,我的到來再次打通了我們彼此兩個世界的大門,我世界的光會照進曦的世界。但這個大門短暫而且極不規律,而且,這也是我遠游的盡頭。
曦呆呆地站在那里,強烈的興奮稍縱即逝,蔚藍的瞳孔晶瑩透亮,有一種超然的神秘感,也有些憂傷與寂寞。我不愿意驚擾他,一個人默默地走開了。
我只是個剛剛學會寂寞的孩子,擁有著稍縱即逝的憂傷。而曦已經習慣了寂寞,只能永遠一個人,如盲了一般的,在黑暗里徘徊、彳亍、往復,連憂傷與抱怨的權利都沒有。
我默默向前走著,包裹著身體的空氣仍是刺骨的涼。海水淹沒了我的腳踝,腳底有軟軟的細沙。
我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很長的木桿,它像是航海木船上的桅桿,卻破敗的不成樣子。
有一只破船像是遠游過后無用的廢物,就這樣輕率被拋棄在了這里。
我登上木船,木板吱吱呀呀仿佛即將碎裂。桅桿腐壞破舊,底部已經有了灰黑色的霉。長年浸泡在海水中的船身被陽光直射后,表面沁著薄薄的鹽。
“這船要是有帆的話。”我喃喃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因為我也不知道這艘船就算有帆能怎樣。
木船的地板有一本很厚的本子,里面有不少的紙張被潮濕的空氣所侵蝕,粘在了一起,應該是曦的日記。日記上畫了木船的草圖,是曦自己設計的,后面還寫了很多東西,但已經分辨不清。
奇怪的是,日記的扉頁被撕了下來。
曦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把日志趕忙收了起來,藏在胳膊肘里。
我轉過身去,他的臉上是平靜與釋放。
曦說,在從我的那個世界回來之后他開始造船。他造船是想要遠游,但世界的大門早已關閉,他只能永遠地呆在這塊荒蕪的土地上。船也就這樣荒廢了。
曦沒有立起飄揚的船帆,也許曾經立起過,但現在他已經深深地陷進了腳下的細沙里。我在他眼里如奇跡一般的到來,帶給了曦苦苦期盼的光。盡管認為自己已經絕望,可當看到大門再一次敞開時,才覺自己內心深處,從未放下過期待。
四.囈 語
有雪從鉛黑的天空中落下來。
“這個世界,和我的生命本身,只是一場美麗的徒勞罷了。”曦的聲音有一絲悲戚。
雪花在空中綻放,落在了曦的淡藍色風衣上。
“但就算是徒勞,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笑了笑,有雪花黏膩在我臉上,涼絲絲的,“我們總要為自己綻放,曦。”
“沒有光還怎樣綻放啊。”
“所以我們尋找光。”
曦又哈哈大笑起來,又是那么莫名其妙。
“那,就讓我們成為彼此的光吧,銘。”
曦笑著看著我,兩顆虎牙真是可愛。
幾天后,雪化了。光之門在我們頭頂上空,仍是鉛色的云,只是這次的破洞更大了,刺眼的光有著灼人的溫度。
“曦!”
曦閉上了眼睛,他肆意地掙開雙臂,嘴半張著微微翕動,像一只小獸在光中生存、在光中咆哮。
“銘,這就是出口了,不得不說,你要離開了。”
“回去吧,銘。你歸屬于那里。就算盲了,也要踉踉蹌蹌地一個人咬牙切齒大膽地向前走。”
曦牽住我的手,我最后一眼望了望這個世界:陰霾的天空下寂靜雄壯的大海、蜿蜒含蓄的海岸線……身體慢慢地飛了起來,那種無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拼命往上拉。又是一片黑暗。
一輛列車駛來,在我們身前停下。
車廂里空無一人,白熾燈冰冷地照著。
“這應該就是連接我們世界的工具了,它會把你帶回去。”曦說,“后會有期。”
“曦,你的日記,我在木船上撿到的。”
“你拿著吧,就當是我與你之間的一個印記。我會永遠在這個世界記住你,永遠地守候你,銘。未來需要你自己去走。”
我不想哭哭啼啼,因為我還要更加勇敢地去面對更多的悲歡與哀樂。
列車緩緩地開動,我趴在車窗上,瘋狂地揮著雙手。我看見曦也站在那里,他淡藍色的風衣上有著星星點點的瑩光。列車猛地加速,我看見曦的身體慢慢消失,化為了幾點光亮,直到黑暗變成了耀眼的白晝。
我從列車穿越到了地鐵里。刺眼的光將我包圍。
又是那即將要被撕裂的感覺。
我猛地睜開眼,大口地喘息著。
尾聲.尋光
這才發現自己坐在清晨六點半的地鐵上,最后還是只有自己。
我想起我的懷里躺著一本日記,但意外的是,它不是在破舊木帆船上那本厚厚的、已有些許年代的羊皮封面的書,而是一張米黃色的,略有些粗糙的紙。曦的臉龐與記憶的瑣碎牽連起來。
或許這就是日記的扉頁。
曦藍色筆墨的字跡,紙張仿佛還沾染著曦手心的溫度,還能感受到大海的蔚藍與海風的唏噓。
上面僅僅寫了一行字:
愿你活在光中。
是啊,我們都是盲的。
我們沒有光。
我們尋找光。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吧。曦,我的朋友,你的世界可否得到了光的救贖?
——記錄一點小時候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