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有衡官,見于《漢書·百官公卿表》和東漢靈帝時(168~189)的《西狹頌》、《郙閣頌》。關于衡官的職掌,《漢書·百官公卿表》并無詳細記載。陳直先生在《漢書新證》里聯系東漢的《耿勛碑》、《西狹頌》的記載指出[1]:
衡官亦兼管一部分鑄錢事。漢武都太守耿勛碑云:“又開故道銅山,鑄作錢器,興利無極。”故李翕西狹頌,武都郡有衡官掾及衡官有秩。可以證明衡官在武都是專主鑄錢事宜,仍沿用水衡都尉之衡官名稱。
此說頗為人所信。如裘錫圭先生在《嗇夫初探》一文里認為“(陳)說似可從”[2],朱活先生在《居延簡耿勛碑與東漢幣制》一文里也說:“陳氏所釋甚得其諦。唯誤碑文‘銅官’為‘銅山’,此微疵耳。”[3]
其實,陳直先生的說法恐怕是有問題的。從上引那段話不難看出,他認為《西狹頌》里武都郡的“衡官”,是《耿勛碑》里主管“開故道銅山,鑄作錢器”的機構,故而提出衡官管鑄錢之事。此說是建立在“開故道銅山”這句話之上的。
然而,朱活先生已經指出,“銅山”實為“銅官”之訛。可見,主管著武都郡鑄錢之事的是銅官,而不是衡官。兩者不是一回事。本來,如果這樣深究下去,就會得出不一樣的結論。可是,朱先生轉而認為“耿任武都置‘銅官’,殆即‘衡官’”,將銅官和衡官看作一回事,未免根據不足。
根據鹽官、鐵官的名稱及職掌,可以推測銅官當是設立在出銅較多的地方,負責采銅、冶鑄及收稅事宜的機構。《漢書·地理志》記載,丹揚郡有銅官。東漢也有銅官,見于以下兩件和帝永元年間(89~105)所制的銅器銘文:
1.銅洗:永元元年,朱?堂狼銅官造作。[4]
2.銅弩機:永元八年,河東銅官所造四石鐖郭,工解伯作造,工尹少監,掾李浮,守丞王國,掾將□,史□主。[5]
據《漢書·地理志》,犍為郡下有朱提、堂瑯二縣,《續漢書·郡國五》記犍為屬國下有朱提而無堂瑯,可見堂瑯已被省并。東漢的屬國是管理少數民族的特殊政區,與郡平行[6]。“朱?”即朱提,“堂狼”即堂瑯,“朱提堂瑯”可能即表示堂瑯已并入朱提縣。漢代封泥有“朱提長印”[7],可知此縣之長官稱長。《華陽國志》云:“堂蜋縣,因山名也,出銀、鉛、白銅、雜藥”[8],“堂蜋”即堂瑯。因堂狼山產銅,故而政府在此設立銅官,制造銅器。《耿勛碑》說“又開故道銅官,鑄作錢器”,說明銅官確是鑄造銅幣及其它銅器的。兩漢時代行用銅幣,所以要由銅官來鑄造。
關于衡官的職掌,我們還需回到《西狹頌》和《郙閣頌》上來。靈帝建寧四年(公元171)的《西狹頌》云[9]:
(武都)郡西狹中道,危難阻峻,緣崖俾閣。兩山壁立,隆崇造云,下有不測之谿,阨苲促迫。……(太守)敕衡官有秩李瑾,掾仇審,因常繇道徒,鐉燒破析,刻臽磪嵬,減高就埤,平夷正曲,柙致土石,堅固廣大,可以夜涉。四方無雍,行人懽悀。
建寧五年(公元172)的《郙閣頌》則云[10]:
惟斯析里,處漢之右。豀源漂疾,橫柱于道。……斯谿既然,郙閣尤甚。緣崖鑿石,處隱定柱。臨深長淵,三百余丈。……遭遇隤納,人物俱墮。……(李翕)乃俾衡官掾下辨仇審,改解危殆,即便求隱。析里大橋,于今乃造。……又醳散關之嶃濕,從朝陽之平燥。減西□□高閣,就安寧之石道。
嚴耕望先生指出,衡官所參與的是鑿山通道之事,大概是掌管山林的官[11]。從這兩則碑文看,此說是有道理的。黎虎先生曾指出,衡官當為郡府農林官吏[12]。稱為農林官吏,可謂未達一間。
《周禮·地官·司徒》記載,古代管理山林池澤的官吏有山虞、林衡、川衡,澤虞。西周時期的同簋銘文記“王令同差(左)右吳大父司場、林、吳(虞)、牧”[13],免瑚銘文亦記“王在周,令免乍(作)司徒,司鄭縣林眔吳(虞)眔牧”[14],四十三年逑盤銘文記周王命吳(虞)逑“總司四方吳(虞)、(林)”[15],林和虞為職掌山林川澤之吏。同簋和免瑚銘文中的“林”,就相當于林衡[16]。《國語·齊語》“澤立三虞,山立三衡”,山中所立之官應為虞,此稱為衡,大概是因為“山林地相比”,故而可以通稱[17]。《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王莽改水衡都尉曰予虞”,可見虞、衡職司相類。
職司山林之官又可以稱為麓,如《說文·林部》云:“麓,守山林之吏也。”楚國官璽有一方“行之璽”,行可讀為衡麓,衡麓同義連稱,為古代掌管山林的官[18]。戰國時期齊國的官璽有“平陽桁”“左桁正木”“右桁正木”“左桁稟木”等,桁當讀為衡,當為掌管山林的職司。正木和廩木是林衡的屬官[19]。稟木大概是主管將木材發給應該接受公家木材者的官,正木大概是主管收木材稅的官[20]。可見衡的職掌確實與山林有關。從字面上講,漢代的衡官應該是掌管山林的官吏。武都郡在山林之中修筑道路,自然需要衡官參與。
西漢的衡官,見于《漢書·百官公卿表》。在討論它之前,我們先來看《百官公卿表》中關于少府的一段記載:
少府,秦官,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共養,有六丞。屬官有尚書、符節、太醫、太官、湯官、導官、樂府、若盧、考工室、左弋、居室、甘泉居室、左右司空、東織、西織、東園匠十六官令丞,又胞人、都水、均官三長丞,又上林中十池監,又中書謁者、黃門、鉤盾、尚方、御府、永巷、內者、宦者八官令丞。諸仆射、署長、中黃門皆屬焉。
少府是“掌管山海池澤之稅”的機構。雖然它的下屬機構眾多,但和“山海池澤之稅”有關的,只有都水。《續漢書·百官五》本注云:“有水池及魚利多者置水官,主平水收漁稅”,可知都水是掌管平水及收漁稅的官。至于“山”這一部分,則沒有著落。這是很奇怪的現象。
如果再參照《百官公卿表》中對水衡都尉的記載,問題就清晰了:
水衡都尉,武帝元鼎二年初置,掌上林苑,有五丞。屬官有上林、均輸、御羞、禁圃、輯濯、鐘官、技巧、六廄、辨銅九官令丞。又衡官、水司空、都水、農倉,又甘泉、上林都水七官長丞皆屬焉。……初,御羞、上林、衡官及鑄錢皆屬少府。
從“初,御羞、上林、衡官及鑄錢皆屬少府”一句可知,這六個機構原來是隸屬于少府的。所謂“鑄錢”,前人或以為指均輸、鐘官、辨銅,或以為指鐘官、技巧、辨銅,后來學者根據新出“太廄錢丞”封泥[21],以為應指鐘官、技巧、六廄[22]。有待進一步研究。
值得注意的是,衡官與鑄錢并列,可知衡官并不掌管鑄錢。加藤繁先生指出,衡官掌山麓林野之稅,都水掌河川池沼之稅[23]。這是正確的。這樣一來,少府所掌的“山海池澤之稅”中的“山”字就有了著落。
西漢時期,衡官應該和鹽、鐵、都水官等一樣,雖然設在地方,但直屬于中央。鹽、鐵官直屬于大司農,都水官和衡官則直屬于水衡都尉(少府下亦有都水,看來只是一個平水的機構,不管收稅。)這些都是所謂的郡國特種官署[24]。《續漢書·百官二》大司農條本注曰:“郡國鹽官、鐵官本屬司農,中興皆屬郡縣。”入東漢后,鹽、鐵官等劃歸郡縣。衡官應該也是如此,所以武都郡的郡府中有衡官。《續漢書·百官五》又說“其郡有鹽官、鐵官、工官、都水官者,隨事廣狹,置令、長及丞,秩次皆如縣、道。”不過,武都郡的衡官大概由于臨時設置的,或由于范圍較小,所以不能置令、長,而只能置有秩[25]。
水衡都尉設立后,衡官被劃歸其下。《百官公卿表》說水衡都尉是掌管上林苑的官。當然,朝廷設置水衡都尉的初衷并非如此。《史記·平準書》記載:
初,大農筦鹽鐵,官布多,置水衡,欲以主鹽鐵。及楊可告緡錢,上林財物眾,乃令水衡主上林,上林既充滿,益廣。
設立水衡的目的,本來是為了主管鹽鐵之事。鹽出于海,鐵出于山,故而官稱“水衡”[26]。《百官公卿表》師古注引應劭云:“古山林之官曰衡,掌諸池苑,故稱水衡。”應劭對“衡”的解釋是對的,對“水”的解釋則是不確切的。
鑄錢的機構在西漢初年就已經存在,本來是歸少府管理的。那么,它們為什么會轉到水衡都尉之下呢?上文說到,朝廷設立水衡本來是為了主管鹽鐵之事。后因楊可告緡,財物多集中在上林苑,于是轉而命水衡主管上林苑之事。上林苑廣大,其下屬之均輸、御羞、禁圃、輯濯、六廄等,大概本來就是設在上林苑中的機構,所以就歸水衡都尉主管。
元鼎四年(前113),漢武帝將鑄幣權收歸中央,《史記·平準書》云:“于是悉禁郡國無鑄錢,專令上林三官鑄”。由此可知,鑄錢的三個機構設在上林苑中,故而稱為“上林三官”[27]。水衡都尉轉為管理上林苑的機構后,坐落在上林苑中的鑄錢三官也就劃歸其下了。所以,上林三官又稱為水衡三官。《鹽鐵論·錯幣》說:“廢天下諸錢,而專命水衡三官作”,是也。可見,水衡都尉本來不掌管鑄錢之事。
至于衡官,它可能設在上林苑中,故而被一并劃歸水衡都尉。當然,它也可能不在上林苑中,只是水衡都尉成立之后,分管了少府掌收入的大部分職能[28],而衡官掌管山林及稅收事宜[29],所以才被劃歸其中。
鑄錢三官直接鑄造貨幣,衡官掌管山林及稅收事宜,都水掌管平水及稅收事宜。所以,水衡的收入是巨大的。《漢書·王嘉傳》記載,元帝時“水衡錢二十五萬萬,少府錢十八萬萬”,水衡的收入已經超出少府的收入。
附帶說一下,戰國時期燕、齊兩國流通一種刀幣,上有“明”字,故稱其為明刀。關于“明”字的涵義,前人有種種異說。最近,有學者推測“明”字可讀為衡。鑄錢需要即山采銅,需要伐木作薪以冶鑄銅料,自然與管理山林的虞衡關系密切。而且,水衡都尉的名稱來源于先秦管理山林的虞衡,其下又有管理鑄錢的屬官,所以先秦虞衡也有可能負責鑄錢事宜[30]。不過,衡官主要管山上的林木,并不管礦產。先秦的虞衡之官似乎也不管礦產,如《周禮》有專管礦產的礦人,與主管山澤之山虞、林衡等官并列。而且,如上文所說,水衡都尉的名稱、職掌和鑄錢官之間本無直接關系。刀幣上的“明”字是否可以讀為衡,還有待斟酌。
注釋:
[1]陳直:《漢書新證》,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118 頁。
[2][25]裘錫圭:《嗇夫初探》,《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五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103 頁。
[3]朱活:《居延簡耿勛碑與東漢幣制》,《中國錢幣》1991 年第2 期,第45、46 頁。
[4]李白練:《通江東漢銅洗考》,《四川文物》2009 年第1 期,第86 頁。
[5]徐乃昌纂:《安徽通志稿·金石古物考十六》,第19 頁。
[6]周振鶴:《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336 頁。
[7]吳式芳、陳介祺輯:《封泥考略》卷五,北京,中國書店,1990 年。
[8]劉琳:《華陽國志校注》卷四《南中志》,成都,巴蜀書社,1984 年,第417 頁。
[9][10]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一冊,北京,線裝書局,2008 年,第313 頁、328 頁。
[11][24]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之《秦漢地方行政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133 頁、188 頁。
[12]黎虎:《說“給吏”——從長沙走馬樓吳簡談起》,《社會科學戰線》2008 年第11 期,第91 頁。
[13][14]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04271、04626。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
[15]李學勤:《眉縣楊家村新出青銅器研究》,《文物》2003 年第6 期,第67 頁。
[16]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下,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 年,第190-191 頁。吳振武:《戰國璽印中的“虞”和“衡鹿”》,《江漢考古》1991 年第3 期,第86 頁。
[17]孫詒讓:《周禮正義》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674 頁。
[18]吳振武:《戰國璽印中的“虞”和“衡鹿”》,《江漢考古》1991 年第3 期,第86-87 頁。
[19]朱德熙:《釋桁》,《朱德熙古文字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5 年,第166-167 頁。
[20]裘錫圭:《戰國文字釋讀二則》,《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三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449-450 頁。
[21]分別參看王先謙:《漢書補注》引齊召南說,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 年,第505 頁。陳直:《漢書新證》,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117 頁。
[22]黨順民、吳鎮烽:《上林三官鑄錢官署新解》,中國錢幣學會編:《中國錢幣論文集》第4 輯,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02 年,第226-228 頁。
[23]加藤繁著,吳杰譯:《漢代國家財政和帝室財政的區別以及帝室財政的一斑》,《中國經濟史考證》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年,第113 頁。
[26]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上冊,濟南,齊魯書社,1984 年,第211 頁。
[27]加藤繁著、吳杰譯:《漢代國家財政和帝室財政的區別以及帝室財政的一斑》,《中國經濟史考證》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年,第115 頁。吳榮曾:《西漢骨簽中所見的工官》,《考古》2000 年第9 期,第66 頁。
[28]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上冊,濟南,齊魯書社,1984 年,第216 頁。黃今言:《秦漢賦役制度研究》,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88 年,第32-33 頁。
[29]加藤繁以為是衡官掌上林苑內外的山林礦物等稅,參看《漢代國家財政和帝室財政的區別以及帝室財政的一斑》,《中國經濟史考證》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年,第113 頁。此說不確。
[30]章水根:《明刀幣文“明”字新解》,《中國錢幣》2016 年第1 期,第14-1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