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琴
角兒爺吃罷早飯,照常去村口的大槐樹下遛彎,而后佯作撫須,咿咿呀呀,唱一段西皮慢板:“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
圍觀的村民放下碗,紛紛拍掌叫好。
“角兒爺,角兒爺,再來一曲……”
他就搖頭笑笑:“不了。”說完頭也不回,拎著個袋子,徑直去了村后的一塊墓地。
村民倒也不勉強,都知道角兒爺有些拗性子。明明經濟不寬裕,每逢村里捐款,他是頭一個。要是逢上修路造橋,那更是和年輕小伙兒比氣力。此外,他還好打抱不平,誰家男人欺負女人了,誰誰仗著親戚當官兒在村里胡作非為了,角兒爺可是不給半點面兒,該揍就揍,該罵就罵。他身板好,練過武功,許多青壯男人真不是他對手。
角兒爺打小兒就被特招進了城里,是團里重點培養對象,未來的角兒,一亮嗓子,一口京腔震驚四座。到了九十年代,劇團效益不好,許多人被迫尋別的營生。角兒爺也只得回老家種田。
回村的時候,他帶著妻子。妻子臉上坑坑洼洼,頭發也禿了一塊,村里人都嚇了一跳,娃兒們都嚇哭了。別的女子手里挎著大包袱小包袱的衣裳,她倒好,只帶了一把看不出啥顏色的二胡。二人沒有娃兒,就是現在城里人說的丁克夫妻。村里人都替角兒爺不值,好歹是個清俊小伙子,要娶個健健康康模樣周正的女子很難嗎?
有婆娘在身邊,角兒爺的日子是安逸的。田間地頭,干活累了,他丟下農具,唱上幾句,大家伙兒都帶勁,雖說都知道他愛管閑事兒,但好人緣還是這么積攢下了。
時間一長,大伙兒就“角兒爺”“角兒爺”叫起來了。到了飯點,一聽附近有個脆生生的女聲響起:回家吃飯啦。
那是他老婆丁香,角兒爺就乖乖回去了。
其實丁香不會做飯,常常將米飯燒成了糊糊,有幾回,鍋膛也堵上了,煙囪不冒煙,鬧了幾回火災,嚇得大伙兒提著水桶慌慌張張地過來滅火。
“他那婆娘,一不能看,二不能生娃,真不知道圖她個啥子?”
不管丁香廚藝如何,哪怕什么活兒都不干,角兒爺也無一句怨言。
不過村里人也說錯了。至少有了丁香,角兒爺唱戲的時候,有人專事拉弦。這是她唯一的好處。
看著角兒爺眼睛濕漉漉地走向墓地,村民們突然想起來了,今天是他妻子過世十周年,時間可真快啊。
角兒爺在丁香的墳塋前獻了果品,燒了紙錢,磕了幾個頭,嘴里一字一句:“丁香,我又來看你啦。整整十年了,自打你去了后,就沒人給我拉琴啦。我聽你的話,沒人拉琴,照唱不誤。日子嘛,還得這樣過……”
他嘴里絮絮叨叨,順手將墳塋旁的雜草一點一點除去。那土里,既埋著妻子的骨灰,也埋著妻子的胡琴。
其實,角兒爺回村,并不僅僅是劇團倒閉那么簡單。團里有個小領導看上了丁香,奈何丁香正和角兒爺兩情依依。此人心存嫉妒,趁著角兒爺白天排練疲憊,夜里睡得酣沉,宿舍里只有他一人,潛進來放了一把火,妄圖燒死他。是丁香,給角兒爺送點心時發現了,沖進大火里,將角兒爺死命地背出去,燒成了重傷,毀了容。
角兒爺有情有義,二話不說,在醫院里當場求婚。
那惡人呢,后來官運亨通,一路高升。等到他快退休時,卻被人揭發貪污,落了馬,審訊時,才知道他就是當年的縱火犯。
過幾天,大伙兒看到角兒爺低矮的平房門口,一溜兒地排了幾輛汽車。一打聽,說是城里的啥劇團邀請他回去當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