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公冕


我是一八八八年一月出生于浙江省永嘉縣楠溪五尺村一個貧農家庭。十九歲那年,我向人借了兩塊錢,瞞著父親跑到杭州謀求生路。
經過同鄉介紹,我到杭州隨營學校當學兵,在那里呆了一年多,自己努力學習,文化有所提高。一九〇九年夏,父親來杭州找我,于是又回家鄉,在巖頭小學當體操教員。次年經過原杭州隨營學校的排長馮熾中介紹,到浙江孝豐縣一個兵營當教練。
一九一一年春,因父親有病,又回到家鄉,先后在巖頭、楓林鎮當小學教員。不久到溫州準備去上海參加辛亥革命軍。當時正在溫州為辛亥革命軍招兵的馮熾中遇見了我,便叫我把兵帶到寧波。到寧波之后,我就在革命軍一個師教導團里當排長。當時黃郛是師長,蔣介石是教導團團長。后來教導團開到上海改編成“模范團”,我當了隊長(相當于連長)。約三個月后,因為南北議和,部隊解散,我離開上海。
一九一二年春,我到杭州經沈釣儒先生(杭州體育會發起人)介紹,到杭州體育專門學校當教員。秋,又到杭州第一師范當教員,主要是教體育課。在這里工作了將近十年。
偉大的十月革命影響了我思想的轉變,我熱烈地參加了五四運動。此時,第一師范請了幾個思想進步的教員,如陳望道、劉大自、沈仲九。當時,第一師范的學運在全國可算是很突出的。施存統(復亮)作了一篇《非孝》文章,北洋軍閥盧永祥遂將一師校長經子淵撤職。學生起而反抗,風潮鬧得很大,警察廳長夏超派兵包圍學校。我一面代表學校去交涉,一面參與指揮學生鬧風潮,反抗軍警。
我經過五四運動的鍛煉,認識了中國軍閥與帝國主義相勾結的真面目。中國要獨立自主,就必須推翻軍閥和帝國主義在華勢力,因而我堅決要求參加革命。一九二一年十月,在上海由沈定一、陳望道介紹我加入中國共產黨。我在入黨之前沒有讀過共產黨的書籍,更談不到馬列主義理論的認識。共產黨之所以準我加入,是因為我實際參加反帝反軍閥的斗爭。
一九二二年春,我離開浙江第一師范赴蘇聯,同行者有汪壽華、梁伯臺、華林、謝文錦、傅大慶等十余人,擬進莫斯科東方大學。我們由上海乘輪到海參威,不料到時該處已被白黨占領,我們即取道中東路赴哈爾濱,經松花江到阿木爾省。我忽然患傷寒癥,住醫院五十天。病愈后,經赤塔到伊爾庫次克,此時第三國際正在莫斯科召開遠東民族大會,黨指定我為出席代表。參加會議的,除中共黨員外,尚有國民黨及其他進步分子。中國總代表是張國燾,他是由北京去的。此時,中國各地去的代表都停留在伊爾庫次克,時常開會。張國燾在開會時表現他個人英雄主義,惹起代表們的不滿。有一次,我在會上批評了他,頗得大家的同情。當時張國燾不知道我是黨員,到莫斯科后,由瞿秋白召集黨小組會議,批評我不應該在群眾參加的會上隨便批評同志,打擊了黨的代表在群眾中的威信。結果,黨處分了我半年無被選舉權。我表示完全接受。回國后,因我在工作中表現得很好,不到半年,黨撤銷了對我的處分。
我赴蘇聯,原擬入東方大學學習的,會畢,我請求入校學習。同志們說:“回國工作要緊。”我們便決定回國。我和代表團一同到列寧格勒去參觀,參觀后由列寧格勒乘車回國,時在一九二三年春。
我在蘇聯得到兩個最深的印象:一是蘇聯各機關中的工作人員,那種忘我的精神實在令人欽佩。那時,蘇聯的災荒很嚴重,有些地區餓死很多人。他們每一頓飯把自己吃的面包節省下五或六分之一,拿去救濟災民。每個星期日還勞動生產,所得的工資,也拿去救濟災民。二是對我們外來的代表,優待備至,每到一處,不論是工作人員或廣大群眾,都流露出高度的國際主義精神,使人十分感動。
我回國后,仍在浙江第一師范當教員。一九二三年九月間,邵力子、戴季陶帶信約我去上海。他們要我到福建許崇智那里去改造軍隊,介紹我見孫中山先生,并要我加入國民黨。我經黨的同意后,便加入了國民黨。那時,蔣介石任許崇智的參謀長。我到福建見蔣后,知道軍隊完全是廣東系,外來的人很難參加到這個系統中去帶兵的。因此,我同蔣介石說:“我要回上海。”蔣問我,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 并問我中國革命的形勢,我當時說:北洋軍閥在北方的反動勢力是根深蒂固的,東南西南的軍閥僅是他們布出來的爪牙。我的意見,想在庫倫辦一個軍官學校,只要把北洋軍閥反動的根基鏟除,東南西南就不愁了,因人民文化程度較高,完成國民革命有事半功倍的可能。當時蔣極表同意,并說:我們革命先要有一個根據地,現在我們已經計劃打廣東了,等廣州打下后,我們一同去吧。后來蔣回奉化,不久,我就回到上海。這時,楊希閔、劉震寰已經把廣州打下,中山先生已回廣州組織大本營。我于一九二四年春去廣州,蔣也到廣州大本營,派我在兵站部工作。這時,我與胡漢民談話比較多。胡認為我在兵站部工作不相宜,主張我去江浙活動,我亦同意,遂回上海轉杭州。不久,邵力子來信要我回上海,我到上海后,邵告知我:將介石曾要我一同去蘇聯。蔣是孫中山先生派他做總代表的。我見蔣后,表示愿同去。這時,蔣問我:“你認識張太雷嗎 他要求同去,你以為怎么樣 ”我說:“張太雷同去很好,他是一個純潔的革命青年,會說英語、俄語,同去是很方便的。”因此,蔣就決定張同去。結果,同行只有蔣介石、王宗山、沈定一、張太雷四人。我沒有去成,因我正在鬧家庭糾紛。蔣同意我暫留上海。他說:“后方的經濟和公事的聯絡也需要人,你留在上海,等我到赤塔后再來電叫你去。”我在上海等了很久,不見蔣的來電,便去和邵力子商量,邵主張回廣州大本營。后來,我回到廣州。同去蘇聯的四人中,蔣、王是國民黨黨員,沈、張是共產黨黨員。在路上談到中國革命和民族等問題時,由于立場不同,一路上爭吵很厲害,尤其是沈定一當時很看不起蔣介石。蔣回國到上海時,適我奉孫中山先生之命到浙江辦理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選舉代表事,路經上海。我與蔣見面時,他對我的態度非常壞。原因是,為了我介紹張太雷的關系。此時已決定國共合作。我由廣州來上海,胡漢民、廖仲愷托我帶信給戴季陶。信內說蔣介石反對國共合作,要戴勸蔣不要堅持反對。因此,我才知道蔣介石根本是一個反共分子,當時我就去報告黨中央。
我在浙江辦理代表選舉事畢,回廣州參加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之前,可說國民黨已經沒有了群眾的組織。陳炯明等叛變的叛變,一批國會議員向北洋軍閥的投降。即使跟著孫中山先生在廣州的許多黨員,形式上是革命的,實質上可說大多數是反對國共合作的。蔣介石就是一個典型的人物。還有一些是反對三民主義中的民生主義而主張二民主義的,茅祖權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人物。當時,孫中山先生曾說:你們如果反對民生主義,你們的命將來一定會被人革掉的。實際上,國民黨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國共產黨是起著核心作用的。這時,中國共產黨在全國有了相當大的群眾組織,工人方面,如上海、漢口等處都有了組織,尤其鐵路工人和安源、水口山等處礦工的組織,力量相當大。全國思想進步的優秀青年,可說是大多受共產黨的領導站在革命的戰線上努力奮斗。由于國共合作,中國國民黨才得到了新生。
當時,毛主席是中國共產黨的中央委員,也出席國民黨這次大會,當選為國民黨候補中央執行委員。大會中,毛主席曾登臺發言,他說:中國的版圖上,一草一木都屬于中國人民的,不準任何帝國主義來侵略。他的話使很多代表為之感動。后來,他擔任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所長,培養了許多農運干部。毛主席在那時就特別重視農民運動。
會后,我被派到浙江招考黃埔第一期學生。同時,西北、華北等處來的第一期學生到上海后,亦由我招待率領到廣州。此時,黨已決定我到黃埔軍校工作,但蔣介石不使我帶學生,只派我在管理處服務。后來,蔣要選擇一個軍校衛兵長,我要求擔任這個工作。
黃埔軍校于一九二四年五月開學,原來是短期一六個月的訓練。干部已在訓練,但沒有兵,因此又派我到浙江去招兩個教導團的兵。我在浙江的行動,引起北洋軍閥的注意,到處派人捉我。由于黨的支持和幫助,我終于招來了兩團兵,約一千人。同從湖南招來的一千多人合編為國民革命軍教導一團和二團,絕大多數營連排長是我們的同志和黃埔一、二期進步的學生。這支部隊后來成為東征和打楊、劉的主力。
一九二五年春,蔣介石帶領兩個教導團東征陳炯明。此時,廖仲愷為黨代表,恩來同志任政治部主任,學生對他是很信仰的。校中優秀的學生有不少人加入了共產黨和共產主義青年團。此時,何應欽、王柏齡分任教導一、二兩團團長。我為教導第二團第一營黨代表。東征至興寧,派我為第二營營長。到潮汕時,楊希閔、劉震寰在廣州叛變,所以立即回師掃清劉、楊。我兼任前衛司令,在龍煙洞受傷。東征時凡是營長受傷者均提升為團長,唯我受傷不予提升,可見蔣介石對共產黨員歧視之一斑。
我傷愈后,蔣介石派我到西伯利亞招募一部份華僑回國參加革命。當時,我同第三國際代表去伯力,因情況:不許可,所以沒有招到兵就回國了。到廣州后,陳延年對我說:你可要求當團長。我見蔣時,他問我想做什么工作,我說:有團長缺,我去帶兵。他聽了這話,臉色馬上變了,但隨即緩和下來對我說:現在沒有團長缺,你先去當團黨代表吧。黨要我去帶兵,蔣介石卻派我為第六團黨代表。團長惠東升是最反動的。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日廣州事變頭一天下午,我看見惠東升換了便衣出去吃喜酒,忽然他又回來穿上軍裝一同吃晚飯,并將原來收回的子彈又發給士兵。我推測必有事故發生。飯后,我立刻到廣州文明路報告黨。陳延年說:他們不會對我們有什么舉動。因此,我只好回團睡覺了。半夜,惠派兵將我押到第三營營部看管,天明時,營部的勤務兵說:校長(指蔣)來了。我問帶了衛隊沒有 他說:帶了。我才明白是蔣的主謀,當時,我寫條子問蔣為什么把我拘禁起來。他見了條子,就把我放了,向我解釋說是誤會。事變后,恩來同志遂派我到上海將事變的經過向黨中央報告。
我回到廣州后,恩來同志提議派我到黃埔軍校政治科當大隊長。該大隊學生有五百多名,政治水平較高,大多數是共產黨員和共產主義青年團員。北伐時,即將這一大隊改為北伐軍總司令部總政治部宣傳大隊。我任大隊長,同時負責北伐各軍黨的組織工作,沿途派該大隊優秀學生到各軍負責政治工作。此時蔣介石親信的軍隊只有第一第二兩師,其他各軍都不是他的嫡系,不聽他的指揮。蔣已覺得他自己很孤立,同時,中共擁汪倒蔣的呼聲很高。他叫蔣先云(共產黨員,在蔣處當機要秘書)來同我說,要我到上海向中共中央說他始終是要和共產黨合作的,否則,中國的國民革命就不會成功。并說:汪是一個書生,負不起重大的責任。其意思是要我們不要擁汪。黨明知他說的是謊話,但是仍決定我到上海走一趟,敷衍他一下。此時廣州擁汪倒蔣的標語都已貼出來了。我去杭州策動夏超起義響應北伐軍。我與夏約定,等南昌、九江攻下后派人與他聯絡。并告訴他:如果起義太早,是要失敗的。那時,我不知道鄧演達已派人和他聯絡。后來夏超因起義太早而失敗了。我回武漢時,蔣已到江西,我便到江西工作。此時,鄧演達接連打了幾個電報要我回武漢擔任武漢分校總隊長。蔣把電報扣留了不使我知道。到江西后,蔣發表我為總司令部副官處處長。
此時,蔣的一、二兩師師長是王柏齡和劉峙,攻南昌失敗了。總司令部由高安向南昌前進,離南昌城不遠,就到魯滌平的司令部。蔣見魯對他很冷淡,叫我到南昌城外視察劉峙這一師的情況,蔣在魯處坐不住,未得我的回報就來劉峙的司令部。這時蔣感覺非打一個勝仗,不能挽回他失敗的命運,所以當天晚上集中一個團的干部冒險爬城,不料敵人已有準備,偷出水門,埋伏城邊,待爬城隊伍將近城邊時,以猛烈的火力射擊,爬城的干部完全犧牲了。當夜蔣回到劉峙司令部大哭了一場。第二天,加倫將軍趕到,蔣如得救星,重新部署攻城計劃,一星期后攻下南昌、九江,改調我為團長。
我率領一個由俘虜編成的團為攻浙江的先頭部隊,這是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間。一路行軍,一路訓練,到了浙江衢州,還未遇到敵人。此時,白崇禧任東路軍前敵總指揮,何應欽任東路軍總指揮。我接到蔣的電令,調我為前敵總指揮部政治部主任,并說明在浙江省政府未成立之前,一切行政由我負責。杭州攻下后,白崇禧便派他的親信潘宜之來監視我的行動。但是我凡關于浙江行政人員的任用,均與黨的省委商量辦理。為了派一個滬杭鐵路局的局長王兆全的事,何應欽、白崇禧極力擯斥我,我幾至不能工作,因此電蔣請病假。
上海攻下后,蔣已派陳群為前敵總指揮部政治部主任。找隨到上海住惠中飯店。蔣派楊嘯天找我到總司令部去,要找去約陳獨秀和他談話。此時,國民黨的元老們都集中在蔣的司令部(上海楓林橋)。當時吳稚暉談到俄國顧問如何如何的不好,我聽了非常生氣。我趁國民黨的元老們都在座,便說:國共合作于中國革命是有利的,蘇聯是我們最好的朋友,現在北伐尚未完全成功,不應該鬧糾紛。兩黨如果有不同的意見,大家可以提出公開的討論。當我第一次去找陳獨秀時,便將蔣要我來的意思和國民黨方面敵視我們的情形報告了陳。陳和彭述之等考慮了一下后才說:你就去說我病了。隔了兩天,蔣又要我去找陳獨秀,陳叫我仍以有病回答。第二次回復時,蔣的態度非常不好,就撕下臉來對我說,你下次來,不要到樓上,在下面會客廳見我好了。過了兩天,又要我去約陳獨秀,陳仍以有病叫我推辭。蔣當時表示,那就算了。并說:你明天把鋪蓋搬到司令部里來。我說,這幾天身體不大好,過幾天再搬進來。此時,我看一般的情況以及蔣這種氣憤的態度,判斷可能要發生大的變故。因此,我一方面報告黨中央,一面搬到南市一個醫院去住了。第三天晚上就聽到槍聲大作,蔣介石便開始了他的“四·一二”大屠殺。過了幾天,我不敢在上海住,便化裝跑到杭州,看見浙江報上登的通緝名單,宣中華是第一名,我是第二名。因此,設法由水路回上海。此時,宣中華由杭州逃上海,在新龍華被捕犧牲。
一九二七年五月間,我到了武漢,恩來同志提議派我到張發奎那里當教導團團長。張忌我,他改調我到七十七團當團長,原團長是蔣先云,已陣亡。此時,我和汪派的人接觸相當多。依我的判斷,汪派的反共情緒不減于蔣。有一天,我特地為了此事跑到漢口向黨中央報告。當時中央正在開會,散會后,他們很忙,陳獨秀叫我和蔡和森談。我便將各方所得的情況以及我們的判斷告訴了和森。此時,我們在武漢的軍隊以及中央人員已陸續向江西出發,留我這一個團在武漢處理傷病人員事宜。等我接到命令開拔到九江時,八一起義部隊已離開南昌前進。黨派聶榮臻來江邊和我聯絡。此時,張發奎在九江,派人要我去開會。聶榮臻說:你去一定被扣留。我們商量如何沖出張發奎的包圍線,但幾個營長(共產黨員)認為太冒險,沒有把握。最后決定,我避上廬山,部隊交給參謀長(共產黨員,張發奎不知道的)帶。
我在廬山住了幾天,有人告訴我,你住在此地不妥當,張發奎要派人來捉你的。因此,我便化裝到上海。不久,南昌起義的部隊占領了潮汕。上海黨的負責同志鄧中夏叫我去潮汕。我尚未動身,起義部隊在潮汕失敗了。過了幾天,彭猗蘭也從潮汕經香港回到上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