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素娟
文學自誕生起即借助不同的媒介,以不同的姿態存活于不同的時空,在“文學——傳播媒介——受眾”這個傳播路徑中,傳播媒介發生變化后會對整個文學傳播活動產生影響[1]。縱觀文學傳播史,每次傳播媒介的變革,都會在很大程度上引起文學內在內容和外在形式的變化,正如麥克盧漢所言,“一切媒介都要重新塑造它們所觸及的一切生活形態”[2]。如今新媒體已經成為社會和個人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對現代社會和人類生活的介入不僅僅局限于傳播技術、工具和手段的層面,還改變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文學形態,新媒體環境成為考查當代文學傳播的現實背景和框架。新媒體語境下的文學傳播活動具體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是亟待深入研究的問題,而對于文學傳播的研究需回到文學現象本身的存在形式和相互聯系,把文學傳播活動看成各個因素相互影響的整體活動。
韓國女作家趙南柱的文學作品《82 年生的金智英》于2016 年出版,是發行量破百萬的暢銷書,引發了極高的討論熱度,甚至成為了韓國女性主義運動的代表作,新媒體輿論場中的相關討論,至今仍未平息。目前對該作品已有的研究主要聚焦其社會價值研究與女性主義闡釋。作為現象級的暢銷書,其在新媒體環境的影響下發生的諸多變化頗具代表性。本文以其為研究對象,分析觀察在新媒體環境中從文學創作——文學流通——文學消費這整個傳播活動中出現的現象和變化,從中了解新媒體對當代文學傳播活動的影響。
作者的創作活動是文學傳播的起點。新媒體大量網絡信息組成的媒介環境,影響甚至重塑創作者,并影響到創作的內容和風格,這個潛移默化的過程也是文學創作不斷適應和融入新媒體環境的過程。
新媒體對文學的影響,首先指向的主體不是文本,而是文本創作的源頭即作者。《82 年生的金智英》小說的創作緣起來自韓國網絡流行語“媽蟲”,是結合英文“mom”和“蟲”的韓文新造詞,原用于貶低對孩子管教無方的母親,后變成了對在家帶孩子的全職媽媽的一種嘲諷和侮辱性稱謂。作者趙南柱受到“媽蟲”事件的觸動,感到社會對女性、特別是身為母親的女性的苛責,動筆寫下了故事。文學創作首先是個人內傳播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作者通過感知自身以及所處世界的信息與現實世界產生互動,存在于身處環境的信息進入到作者的感知范圍后,成為了作者的對象化存在并被內化為作者內在的世界。作者在某種觀念和情感的激發下,將現實世界進入到心理感知后的信息經過加工,進行編碼后形成文學作品。作者本身是存在于媒介環境中的主體,其即是內容生產的傳播主體,同時也是信息傳播的客體,這是作者寫作的前提和條件,因此作者的創作并非是完全純粹的主觀行為過程,而是會受到其身處的媒介環境的影響。
文學的內容生產有其獨有的敘述方式,但卻并非一個封閉的系統,而是會從所處媒介環境中吸收主題、人物、事件、議程、情景等作為文學的內容素材。《82 年生的金智英》作者搜集了近年有關韓國女性生存狀態的相關真實新聞和統計數據,如《女性新聞:父母決定的姓氏,究竟是否符合性別平等》《2015 年,通過統計數字看女性人生》等資料,選擇1982 年出生的韓國女性人口中取名最多的“金智英”作為女主角的名字,打破了虛構敘事的框架,借金智英這個人物,映射出當代韓國女性在社會、婚姻、家庭中遭遇的種種不公。金智英這個韓國最普通常見的名字成為了女性權利的一個代名詞,借用真實生活片段映射受眾的現實相似經歷,具有很強的代入感,引發眾多讀者的共情。
文學是對現實的解構,作者在進行創作時會積極的吸收具有現實意義的、新媒體環境產生的素材作為文學的藍本,而這類內容也更容易獲得受眾的關注。鮑德里亞認為后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征是“擬像”,大眾媒介創造出一個“擬像”的世界,文學創造的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對立與隔閡在媒介的作用下消失了,虛擬的現實在某種程度上被當作真實本身。新媒體的出現強化了這個“擬像”,讓萬千女性受眾對金智英的遭遇感同身受,認為小說呈現的世界是無比真實的世界,產生了廣泛的情感共鳴。
作者在創作過程中將信息經過編碼后表現為一系列按照規則排列起來的符號,呈現出不同的寫作風格,構成話語的要素服務于意義表征,根本目標是為了傳遞信息。文學的符號文本創作風格會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媒介環境的影響,不同的媒介環境有不同的文學審美。新媒體時代的讀者傾向于形象化、圖示化的理解方式和閱讀偏好,文學的語言深度也被不同程度的影響,表現為部分文學作品的視覺化、碎片化和淺表化。淺層語言成了更為廣泛接受的創作風格,對其他門類的創作方式借鑒也影響了文學原有的表達方式。《82 年生的金智英》作者趙南柱任多年時事類節目編劇,熟知當下受眾對信息的接受偏好,小說的寫作采用了非常簡單的語言,部分借鑒了腳本式的創作方法,其作品被一些文學批評家認為具有“主題先行”“人物扁平化”等問題,但作者趙南柱曾在接受采訪時明確表示,其寫作注重的是想要表達的內容,類型和題材并不重要,寫作風格是根據其想表達的內容來進行選擇的。促使作者作出這一選擇的原因是為了擴大作品影響力引起更多受眾對相關社會問題的關注,因為解碼過程越容易就意味著能有更多的受眾覆蓋面和更高的閱讀率。
《82 年少的金智英》小說出版后的流通過程,在新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多元的傳播渠道互相作用形成合力,不斷擴大和提升了作品的傳播范圍和影響力。
新媒體的即時互動可以快速形成新的信息源,激活公眾輿論參與。《82 年的金智英》小說出版后,經過第一重文字到讀者的傳播,在社交媒體上展開了口碑營銷傳播,作為輿論領袖的明星和名人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推薦了本書,引起了廣泛的關注。而在文學傳播編碼-譯碼的過程中,對于作品解讀過程所釋放的意義是開放的,不確定的,跟接收者自身的認知有關,取決于傳播交流中作者與讀者之間在知識、閱歷等各個影響因素之間對成的程度。通過對小說的不同解碼,和作者同為女性的受眾覺得小說內容真實引起共鳴,而男性受眾則是認為作者和大多女性具有“被害妄想癥”。分屬不同陣營的受眾,在網絡上紛紛發聲爭取各自的話語權,引起了對作品的輿論關注和爭論,作品得到了進一步的傳播。
作品經過輿論爭議獲得了大量關注,熱度很高的作品通常會經過影視化實現第二重的傳播。文學的傳播載體是具有間接性的文字和語言,讀者會根據自己的認知和心理去進行解碼,具有很強的間接性。而影視的傳播載體是具有直接性的鏡頭和影像,統一且形象清晰直接,相對于文字影視作品更易于傳播和接受。據韓媒報道,《82 年生的金智英》目前銷量已突破了100 萬,而同名電影上映18 天,觀影量即達到了300 萬。在審美和觀念都全面可視化的新媒體時代,引發社會共鳴和爭議的作品在新媒體的推動下,實現影視化會帶來更大的傳播力和影響力。據韓媒報道,《82 年生的金智英》同名電影上映后,男性打出的平均分要遠遠低于女性給出的分數,兩級分化的評分后體現的是男性和女性的不同聲音。洶涌的輿論之爭帶來的是作品熱度的不斷攀升,電影在上映當日即一舉奪得當日票房冠軍,最終突破300 萬觀影人次,同時小說也隨著電影的熱映而更廣為人知。
自媒體是指普通大眾通過網絡等途徑向外發布他們本身的事實和信息的傳播方式。自媒體對信息的傳播多側重于觀點、情緒、感受的傳遞,同時也更具有全面性、引導性和輿論性。自媒體帶動文本意義的衍生,形成新的文本解讀的多維通道。大量自媒體針對《82 年生的金智英》做出了全面的解讀,引領更多受眾關注到這部作品。以微信公眾號為例,關于《82 年生的金智英》有著大量的文章,分別從小說作者的介紹和訪談、作品的文本分析、電影劇情解讀,作品涉及的話題包括當代女性的婚姻、育兒、產后抑郁、職業發展、社會地位、對夢想的追求等全面的進行了解讀和傳播。很多受眾在沒有讀過小說或看過電影之前,就已通過參與在自媒體上的熱議獲得對作品的認識。自媒體對文學內容進行選擇和加工后的傳播,伴隨著小說和電影形成的合力,實現了復合式的傳播。
新媒體具有多元、廣泛、穩定的受眾群體,為文學帶來了更廣泛的受眾群體基礎,同時閱讀和接受并不是文學傳播活動的完成,受眾通過新媒體參與到內容生產和再消費中。
新媒體的出現帶來了空前的信息網絡,無限擴大了傳播的規模和信息傳遞的效率,讓世界成為了“地球村”,受到不同文化、風俗、政治、經濟、地域等眾多因素的影響的受眾群體,都可以通過新媒體快速接收到相同的信息,共享信息的共同體和個人數量越多,信息得到的傳播也就更廣,這為當代文學作品帶來了更廣泛的受眾群體。文學的受眾被看作基于“共同利益而形成的許多互相交錯的社會關系網所構成的群體,并由大眾媒介以不同的方式與這些社會網絡相融合[3]。”文學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傳達了人類共同追求的永恒價值,新媒體的出現和發展為跨文化提供了更多交流機會和可能性,文學及其影視化作品所創造的內容和意義的傳播不再僅限于孤立的本土輸出,本土文化核心與普遍的文化價值統一的時候,在具有共同或類似的文化基因的土壤上得到了更加廣泛的“傳播——交流——理解”形成共識。具有文學這個相同愛好的受眾群體,會通過新媒體不斷對文學信息進行轉發、分享、評論加強認同感和增強群體歸屬感。《82 年生的金智英》能在短時間內在整個亞洲地區引起了熱議實現共鳴,正是基于新媒體帶來的廣泛受眾群體。
新媒體時代受眾不僅是文學作品的消費者,同時也是文學作品的參與者和討論者,更是文學的傳播者,不僅是文學傳播的目的地,也是文學作品傳播的重要組成部分[4]。新媒體的崛起使得受眾以各種方式更深層次的參與到了文學及其影視化作品的內容生產和傳播過程中。互聯網上受眾生產的內容,經過文學作者的加工創作,得到更廣泛的傳播;受眾也會結合文學作品的內容進行再生產和創作并進一步傳播;此外,現代社會的主流群體已是對互聯網使用度和依賴度非常高的一批受眾,受眾自身的個人化經驗和體驗也會被融入到社會生活與習慣方式之中,會根據自我的需求反饋意見影響和參與內容生產,使得文學及其影視化作品更加符合時代的變化和受眾的審美需求。《82 年生的金智英》小說的讀者,一直期待金智英的人生實現逆轉,能夠有正面勵志的內容,但小說的結局金智英并沒能走出困境,是一個令讀者不太滿意的結局。作者趙南柱在采訪中也承認,寫于2016 年的結局已不符合快速變化女性主義日益發展的當今社會現狀和受眾需求。在2019 年的影視改編結局中金智英成為了作家寫下了自己的故事,給了受眾一個喜聞樂見的明朗結局。
媒介的作用取決于媒介所塑造的信息環境,信息環境可以影響人的思維和行為,進而影響到信息的傳播。把文學活動看作一個動態的信息傳遞過程,會發現新媒體在其中貫穿始終發揮著能動性,在不同的階段發揮作用產生影響,在不同層面上塑造著文學傳播活動。縱觀《82 年生的金智英》的傳播過程,可以從中窺見新媒體對當代文學的影響已經滲入到每一個傳播環節,各個環節又互相聯系和影響。新媒體通過將創作者、傳播渠道和傳播受眾組織進一個交互的語境,各種影響因素交錯在一起形成的連鎖反應影響著整個文學傳播活動。
在新媒體塑造的信息環境中,文學傳播活動以意義的生產作為起點,影響著傳播過程中的眾多因素。作者在感知和思考外部世界的時候,會順應外部世界的信息要求,于是從內容選擇到表達方式都會發生變化。新媒體使得文學傳播路徑和方法不再單一,而是越來越多元化,實現更廣泛復合的傳播。新媒體會文學帶來了更廣泛的受眾,而受眾也越來越主動的參與到文學內容的生產和傳播中。新媒體影響了文學內容的生產、傳播與消費,以及文學的再生產和再消費。
媒介環境影響著文學的命運,某些文學形式之所以能在某一時期取得成就,恰是因為它們融入當下時期的媒介環境并適應了其要求。在大眾消費主導的新媒體時代,曾經精英式的文學不再高高在上曲高和寡,而是漸漸走下神壇,成為大眾消費文化中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