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婷婷
2016年,“后真相”(post-truth)首次出現在《牛津詞典》評出的年度詞匯中,對應的解釋是“相對于情感及個人信念,客觀事實對形成民意只有相對小的影響”[1]。后真相語境下,媒體尤其是承擔著更多社會責任的主流媒體,應該如何進行情緒表達,通過審視當下的典型媒介行為,能夠帶來一些思考。
在信息技術不斷發展,傳播媒介急速變化的今天,后真相問題是傳播研究與實踐中都無法回避的。《人類簡史》作者尤瓦爾·赫拉利曾指出,“人類其實一直生活在后真相時代:在信息不發達的時代被蒙蔽,在信息爆炸的時代只相信符合自己價值觀的事實。”[2]
后真相的特點也被描述為,一些人為了自身利益,無視客觀事實,盲目迎合受眾的情緒與心理,使用斷言、猜測、感覺等表達方式,強化、極化某種特定觀點,為的是吸引眼球,提升傳播力。
2018年11月底,中科院研制的“超分辨光刻裝備”通過驗收。這一設備可用于一些特殊制造場景,有著分辨率高但光源成本低廉的優勢。由于其名稱中帶有“光刻”二字,該成果被許多自媒體與我國芯片制造行業“卡脖子”核心裝備光刻機聯系起來。一個嚴肅且嚴謹的科技成果發布,經自媒體“解讀”后,自嗨情緒泛濫——12月初,陸續出現標題為《厲害了我的國,新式光刻機將打破“芯片荒”》《中國雄起:國產光刻機的偉大突破,國產芯片白菜化在即!》《突破荷蘭技術封鎖,彎道超車》等荒誕網文,并被廣泛傳播。“超分辨光刻裝備”是否能夠制造芯片,打破荷蘭ASLM公司的壟斷?專家回應時稱,“用于芯片需要攻克一系列技術難題,距離還很遙遠”[3]。而認為“這一設備能在光刻機領域實現彎道超車,就好像說中國出了個競走名將要超越博爾特”。遺憾的是,這些客觀事實在自媒體的報道中被有意隱藏、忽略。
科技傳播領域,國產光刻機實現突破、打破壟斷的鬧劇仍不時上演,而科技成果報道“走板”的,光刻機也不是孤例。新媒體泛濫的“嚇尿體”“下跪體”是情緒帶路、枉顧事實的后真相典型案例,曾引得人民網發文痛批“文章不會寫了嗎?! ”
后真相語境下,人們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如果出現與自己立場相悖的證據,則更傾向于忽略這些消息,以至于謊言往往披著真相的外衣,在網絡上恣意妄行[4]。大量迎合情緒而遠離真相的內容,引發誤讀,甚至滋生謠言。而這些內容被一些新媒體運營者利用,制造流量陷阱,其最終目的指向變現。內容生產者在利益驅動下,不斷制造“爽文”迎合受眾,受眾情緒被調動后,擴大傳播推高流量,使內容生產者能夠通過某種方式獲得經濟利益。在這樣一個畸形的循環中,后真相時代的傳播弊端將不止于情緒掩蓋事實,而會發展為利益綁架真相。
流量為王的傳播環境,使受眾養成了接收信息的“壞習慣”——重情緒輕事實,淺閱讀少思考。有評論將受眾的信息接受過程概括為“讀一半,理解四分之一,零思考”。
秉持理性主義,追求客觀、中立,摒棄帶有情感色彩的表述——在傳統新聞的生產流程中,理性與情感是二元對立的邏輯關系,新聞專業主義甚至認為,情感的介入會導致錯誤的判斷。而來自騰訊媒體研究院的2018新媒體運營觀察報告顯示,情緒是新媒體內容傳播的核心動力。
首先,情緒比事實更易引起共鳴。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一書中指出:給群體提供的無論是什么觀念,只有當它們具有絕對的、毫不妥協的和簡單明了的形式時,才能產生有效的影響。因此它們都會披上形象化的外衣,也只有以這種形式,它們才能為群眾所接受[5]。由于知識儲備、認知水平的限制,人們接收未知的事實,例如新聞報道時,存在一定障礙。但當媒介傳遞情緒而非事實,或事實裹挾隱藏在情緒之中時,這種障礙被弱化了,是否接受信息的先決條件是情緒是否能引起共鳴。
此外,情緒能激發信息的再次傳播。由于即時交互特點,新媒體更依賴內容給受眾帶來的情感刺激。在新媒體傳播中,受眾也是傳播介質的重要組成部分,強烈的情感刺激更容易調動轉發、點贊、評論等擴大傳播的行為。在社交平臺中,大多數時候受眾對于傳播內容是否真實的求證核實是乏力的,轉發分享、包括微信公眾號的“在看”功能,使社交媒體中的以訛傳訛屢見不鮮。而由于信息的“繭房”效應,不斷強化受眾圈群中脫離于客觀事實的立場和情緒,甚至造成“假到真時真亦假”。
因此,處于當下傳播環境中,媒體無法真正做到情緒隔離。令人遺憾的是,越來越多的傳統媒體在積極向新媒體轉型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向新媒體的情緒化表達妥協,而客觀、公正、中立的專業“基因”則不斷流失。
后真相時代,以情緒“帶節奏”無可避免,但并不意味著主流媒體也要放棄最后的堅守。“帶節奏”的關鍵是帶什么樣的節奏,怎樣帶準節奏,這就要求媒體理順“動之以情”與“曉之以理”的關系。2019年底,關于長征五號遙三運載火箭發射的報道,給平衡“情理”關系的探索,提供了分析樣本。
2019年12月27日晚,長征五號遙三運載火箭在海南文昌衛星發射成功,并順利將實踐二十號衛星送入預定軌道。被媒體親切稱為“胖五”的長征五號火箭,經歷了900多天的“蟄伏”,終于再次一飛沖天,圓滿完成發射任務,相關報道迅速刷屏。
其中,以中國青年報微信公眾號推送的《那個讓人不省心的“胖子”,今晚立功了!》、央視新聞微信公眾號推送的《“胖五”出征,航天人一路相送!這一幕看哭了……》、科技日報微信公眾號推送的《熱淚盈眶!“胖五”重生》等為代表的稿件,擺脫了主流媒體科技報道的高冷面孔,在客觀真實報道的前提下融入真摯情感,通過情緒表達引發受眾共鳴,形成輿論聲浪。
長征五號火箭承擔著我國航天發射的多項重要任務,是我國航天事業發展的關鍵型號。2017年的長五遙二火箭發射失利,作為中國航天史上為數不多的暗淡時刻,公眾、媒體記憶深刻。正是這次失利,造成近3年時間我國重大航天任務停滯,攻關團隊肩負巨大壓力,進行研究、論證、檢測、試驗。凡此種種給長征五號遙三火箭的發射任務平添了一份悲壯意味。關注中國科技發展且在航天領域有報道積累的主流媒體均細致捕捉并積極迎合了這一輿論情緒,在報道中賦予長五遙三火箭獨特“人設”。
2019年的報道中,媒體并未刻意回避長征五號曾經的失利,而是對兩年多來糾錯、改進工作進行積極的回顧梳理。科技日報微信公眾號推送的《熱淚盈眶!“胖五”重生》一文中,詳細介紹了“長五”火箭涅槃背后的一波三折——100余天的故障排查與定位,180余天的實驗驗證,確定失利原因;改進后的發動機經過10余次3 000余秒的試驗驗證;火箭重大改進9項,包括發動機設計、長排整流罩設計等。豐富的細節、詳實的數據,加之客觀的陳述,讓這篇報道的情緒站在了堅實的事實基礎之上。
前述幾家媒體的報道,抓住艱苦攻關作文章,真實客觀展現任務細節,對航天技術進行科普,做到“曉之以理”;同時以“胖五”再次上陣只能成不能敗的悲壯決絕打感情牌,引發受眾共鳴,使一則科技新聞產生了催淚效果,是為“動之以情”。而這組報道也證明,科技成就報道中的情感表達,也并非只有“厲害了,我的國”一種方式。
在當下的傳播環境中,傳播內容與事實真相的距離被不斷拉大,而受眾對于內容真實的要求標準也在不斷降低。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紛繁復雜的環境中,由于真實內容的稀缺,對真相的追求就應該更加迫切,對求真務實的媒體職責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后真相時代,主流媒體正在經歷于“無聲”中講述到在“噪聲”中吶喊的轉變。輿論聲場中,為了能夠保持足夠的音量,需要在戰術選擇上重視情緒的調動,做到“動之以情”;而為了保證內容的客觀真實,使“吶喊”區別于噪音,在戰略上又要保持媒體的專業屬性,守住“曉之以理”的本分。平衡好“動之以情”與“曉之以理”的關系,是后真相時代媒體必須完成的實踐課題;而對于肩負著輿論引導責任的主流媒體來說,理順“情理”關系,使二者不可偏廢,才能真正占據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