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延斌(福建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7)
關于拜石的趣事,《宋史·文苑六·米芾傳》記載:“無為州治有巨石,狀奇丑,芾見大喜曰:此足以當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為兄。”①米芾的好友周紫芝亦曾提及:“喚錢作兄真可憐,喚石作兄無乃賢。望塵雅拜良可笑,米公拜石不同調。”②這反映了在士大夫賞物格物的宋代,朝野上下,對米芾愛石之事無所不聞。宋費袞《粱谿漫志》載:“米元章守濡須,聞有怪石在河,為燕游之玩。石至而驚,遽命設席,拜于庭下曰:我欲見石兄二十年矣。”③米芾還為拜石之事自畫《拜石圖》,載于倪瓚曾作《題米南宮拜石圖》詩中:“元章愛研復愛石,探瑰抉奇久為癖。石兄足拜自寫圖,乃知顛名不虛得。”然其拜石圖今亦未見,僅兩首石詩遺存,一首長詩《菱溪石》④,另一首《九曜石》⑤,題刻于廣州“藥洲遺址”的“仙掌石”上:“碧海出蜃閣,青空起夏云。瑰奇九怪(?)石,錯落動乾文。米黻,熙寧六年七月。”詩中出現“唇閣”和“怪石”兩個元素,并描繪了天上的云霞。南宋(傳)陳居中款《米芾拜石圖》⑥可能是早期《拜石圖》的一種重要形式,其畫面形態很可能真實反映早期《拜石圖》的面貌,描繪內容與《九曜石》詩句相宜合,選取了米芾與怪石,以氣候和自然景象的作為背景,將畫面中心部分巧妙的融合起來,畫面以工筆重彩,承邊角式構圖,米芾身后亦有兩執扇侍女,相互交談,畫面前部有兩侍從對著瓶花觀賞,展示了其高超的藝術造詣與精妙的構思。至明代中期,存有吳偉⑦、郭詡⑧的人物冊頁,其人物信手拈來,頗有奇趣,均選取米芾單人拜石的場面,通過對比,可以明顯的看到,畫家有意識的將畫作中暗示元素簡化至最低限度,以適應自身風格和技法。
從文獻資料和現存實物來看,《拜石圖》創作的極盛期是清代,作者以陳洪綬影響下的海上畫派為主。陳洪綬醒石論“古”,往古之存留,就題材和構圖而言,其《米顛拜石圖》的人物分布,身姿動勢亦受陳居中影響,兼取線描特長,增加力量感與變化感,形成高古特質,兩侍女換做侍從形象。而在《米芾拜石圖》里,陳洪綬一改其構圖風格,其中器物,執扇,侍從神情,身姿動態都獨具個人成熟風格,各異的神態增加了畫面的層次感,畫中唐風工筆重彩,朱色、石青和石綠的色彩對比協調,主次人物的大小對比亦巧妙的表現出“衣冠唐制度,人物晉風流。”⑨的米芾形象。對比陳洪綬的兩幅《拜石圖》我們發現極為相似的圖式,一部分是菱石,另一部分是米芾持笏拜石的情景,畫中承南宋邊角式構圖,除主體外,未作任何花草園林描繪,。任熊和任熏的《米芾拜石圖》很明顯的沿襲了陳洪綬的風格形式,其圖式構成與洪綬無異,略微夸張變形的形象,奇古的風格,色彩運用方面很巧妙的將拜石的儀式感突顯出來。蔣蓮所創《拜石圖》顯然更直接的借鑒了陳洪綬的筆墨韻味,表現了其對于老蓮和米芾拜石的憧憬之情。通過對比,我們可以發現,陳洪綬及其海派所作的《拜石圖》大多呈現出極為相似的圖式,均以怪石和米芾為主體,僅在石與人之間保持了豐富的細節與足夠的多樣性,這一基本圖式卻始終未曾改變。
陳洪綬在清代的繪畫創作上具有巨大的影響里,雖遺存拜石圖僅兩幅,但他在其他畫作里延續了石之風格,突出靈石之怪,其風格追隨者在創作《拜石圖》時,亦嚴格遵循了陳洪綬所創造的既定圖式而未嘗試做出多少創新,在海派的繼承鞏固下,這種經典圖式成為了一個象征符號,展現了高度的一致性,甚至今天的畫家們在創作《拜石圖》時,也有意無意的使用這種古老的圖式。
與吳偉、郭詡的米芾形象不同,陳洪綬與繼任者大都選擇了幞頭官帽、身著朝服、雙手持笏的形象,之所以選擇這樣表現,更多的是為了與史料記載的米芾相左。宋米芾知無為軍時稱米老元章初入軍廨,見立石怪奇喜曰“此足以當吾拜”,遂命左右取袍笏拜之。⑩在老蓮的畫中,便有意識的選取了這一場景加以描繪,并配以隨從突出主題。
正如高居翰所指出那樣,對于觀者而言,最主要的意義在于可以喚起他們“認知詩歌及該詩作者的愉悅快感”,并從而使他們體驗到“操習已獲得的文化技能的滿足感”。?當觀者對于《拜石圖》圖式足夠熟悉后,畫家便不再將精力過多的投注于如何將文本圖像化的問題上,轉而著意于如何在這一行對固定的圖式中,展現更多的個人風格。最能體現畫家如何利用經典圖式表現個人風格的例子,便是打破了這種筆墨相隨的藝術特點的任伯年,在《拜石圖》《米芾拜石圖》中更多的融合了寫意的筆法,使之更具備文人畫的意趣。當圖式固化,觀者不在注重畫面細節時,藝術家就開始探尋新的創作思路,出現了許多扇面作品,任熏的《拜石圖扇面》便是極端的例子,在簡化過程中,不斷追求畫面的表現筆墨,但是卻不遺漏題材之中的任何一個關鍵元素。這種表現方式就猶如熟識戲曲曲目的觀者,會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角色的表演之上。除此之外,清人顏元、黃山壽等亦創作出獨具個人畫風的拜石圖。圖式的確立使觀者可以迅速識別出作品的題材和內容,因而使得畫面的細節變得不再重要,這種創作思路也使得文人對經典圖示進行不斷簡化,高其佩的指畫《拜石圖》運用粗獷的表現手法,刪繁就簡,表現米芾拜石背后的人文審美。
在清代賞石文化的背景下,畫家,民間藝人開始頻繁介入這類題材創作,有著不拘世俗,獨愛奇石的米芾形象便備受推崇,《拜石圖》成為了清代的工藝品中廣泛流行的圖案樣式,在刺繡、瓷器、竹刻、紫砂、鼻煙壺等各色工藝品上均可見到這一題材。雖然材質不同,但由于工藝美術作品在圖案發展上的滯后性,創作者在進行創作時,始終遵循文人既定的圖式,相對于繪畫,有些作品所采取的圖式似乎更為簡潔,在細節描繪上也經常出現雷同之處,當然,也不乏少數工藝大師選擇在材質上進行突破,但拜石圖式卻始終未變。裝飾工藝品的流行,文人畫家的審美意趣,都大大加強了《拜石圖》與其圖式的傳播,但過度簡化與大量生產又使得其圖式失去細節而變得概念化,一怪石、一人拜之,即成圖式,對于畫家和民間藝人來說,這種既定的拼貼復制方式可以輕易的創造出一幅《拜石圖》來,哪怕拜石之人已不再是米顛,觀者頭腦之中也會既定題材,圖像過剩產生的視覺審美疲勞,后期文人參與創作,與工匠共享題材等,都加速了《拜石圖》創作的衰退與圖式的衰落。
清時文人畫家的際遇有著復雜性,由于文人內部的強烈分化,文人畫呈現出尋求傳統和張揚個性的兩種趨勢,有成就的畫家往往能以復古為更新。?如上所提及的海派畫家等,還有另一部分畫家,他們則將《拜石圖》轉換成為了自己畫作中的一部分,如“揚州八怪”之一的鄭燮,他在《板橋題畫·石》中云:“米元章論石,曰瘦、曰皺、曰漏、曰透,可謂盡石之妙矣。”?其所畫之石,常丑中現美,以美丑論人性,通過巧妙布局,以迎合市民審美需求。這類畫家巧妙的采用移花接木之法,將舊的圖式轉化成新的題材資源。清代張熊《石丈圖》直接只畫石頭而不再畫人,當這種新的作品出現,即使題材和圖式上與傳統《拜石圖》不同,但也可使人聯想到米芾拜石,那么《拜石圖》的傳統圖式就不再具有意義。在清代的繪畫之中,這類怪石,不再是米芾所拜之石的形象,而是更接近于眼中所見的園林景致,并將所見景致真實描繪出來。這種簡化了的個人筆墨圖式開始被廣泛應用于工藝美術品之中,圖像開始泛濫使用。但往深處追究,何以拜石這一圖式在清代大量興起,明末王心一在《歸田園居記》中談到:“東南諸山,采用者湖石,石質鮮苔,其法宜用巧,是趙松雪之宗派也。西北諸山,采用者堯峰,黃而帶青,古而近頑,其法宜用拙,是黃子久之風軌也。”?湖石與山水畫法、文人畫家之間密不可分,畫家觀其景致,師法自然,由賞石進而畫石,將個人筆墨藏于石之法式中,參乎造化,清代的畫家將自己帶入米芾之象,在興盛的賞石文化之中,探尋一種自我的心境,追求隱含在石背后的人文之思。
雷德侯在《萬物》一書中認為模件化生產是中國人在藝術創造中的一種獨特思維模式,這種模式對于大量生產以迎合市民需要有極大的推動力。但通過此前的作品對比,晚明以前的作品中保留了更多的自由性,在晚明后,由于畫譜和繪畫觀念的普及,才出現了大量的這類作品,但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即使是同一件作品,畫家在創作的同時,絕不是一味復制摹刻,石的形態,筆法都帶有個人風格在里面,那些看似雷同的畫作中所蘊含的細微差別,恰恰也體現了畫家在有限的題材,圖式之中發揚自己的藝術特質。與西方的模仿不同,中國藝術更多注重的是形神,以筆墨傳達“韻外之旨”,這種方式在繪畫上就形成了藝術家于常中求變化的獨特創造方式,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對于那些同中求異的藝術家保持了欽佩和敬仰的原因。
注釋:
① 脫脫.文苑六·米芾傳[M]//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 ,1977: 10212.
② 費袞.梁谿漫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1.
③ 同上。
④ 該詩據學者考證認為作于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因仰慕歐陽修的賞石事跡而作。
⑤ 熙寧六年(1073年),米芾23歲之時,在臨桂尉(今桂林)任上云游,并留有“藥洲。米黻元章題”刻銘于另一方置石。
⑥ 對這件作品的真偽有待考究,畫中有款識:開禧囗年陳居中畫。鑒藏印:天籟閣(朱文)、皇姐圖書(朱文)、項墨林父秘籍之印(朱文)、項墨林鑒賞章(白文)、子京父(朱文)、墨林山人(白文)、喬氏簣成(朱文)。但其畫中瀑布和選景,有吳門畫派的影子,其作者陳居中考證真跡亦以鞍馬,少民形象為主。
⑦ 出自吳偉《人物四段卷》,絹,縱27.4 厘米 橫51.8 厘米,明。
⑧ 出自郭詡《人物冊》,紙,縱29.8 厘米 橫49.3 厘米,明,弘治癸亥(公元1503年)。
⑨ 出自米芾好友張大亨的評價。
⑩ 葉夢得.石林燕語(卷10)[M].北京:中華書局,1984:220.
? 高居翰.詩之旅:中國與日本的詩意繪畫[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99 .
? 胡建君. 漫談古代文人與賞石[J].美術報,2018(06):10.
? 鄭燮:板橋題畫·石,清。
? 王心一,《歸田園居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