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輝
無論是全身心地擁抱,還是全面地拒斥,現代性都以不可抗拒的方式向人們走來;它不斷變換自己的面孔,好像天生就擁有超凡的變臉藝術,讓人著迷、迷戀,又讓人迷茫、迷惑;它把超越過往時代的價值呈現給人們,也把前所未有的難題和風險拋給人們,它越來越像霍布斯筆下的“利維坦”。對于現代性,人們愛恨交加,既求之不得又揮之不去。對變化多端、神秘莫測的現代性的把握和領會有多種學科形式,如社會學、教育學、政治學、心理學的,等等。而哲學的把握方式是獨特的,它用知性創制的范疇,借助哲學式的話語體系,見出現代性的內在邏輯,領悟其真實面目,呈現其哲學面孔。哲學作為一種理論把握世界的方式,其本質是一種追問方式,而其所追問的是事物的“是其所是”,對事實的追問所見出的是事實邏輯,對應當的追問得出的是價值邏輯。這種追問又可分為系統論奠基和生成論奠基兩種基本范式。系統論奠基在于為一個事實或現象的出現找到初始性根據,它是本體、始基,萬物由其產生而又回歸于它。生成論奠基旨在還原本體、始基展開自身為他物又復歸于自己的原始發生過程。如事物或現象得以發生的根據不在人的活動,而在他物自身,那么它所體現的便是因果性;如若人是事物得以發生的根據,那么這就是原因性問題。哲學不只是一種追問事物“是其所是”的方式,還是一種立場、態度和理想,它要通過一種考察“能夠”和“應當”而指向一種目的之善或終極之善。這種善超越了個人的經驗、體驗和追求,達于類的訴求。可以說,哲學是關于人類活動的反思、批判與預設,更是對人類命運的關照。依照這樣的規定,哲學之于當代生活世界的意義就集中體現在對現代化、現代性和現代生活意義的反思、批判與預設。正如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的方法”中所指出的:“整體,當它在頭腦中作為思想整體而出現時,是思維著的頭腦的產物,這個頭腦用它所專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這種方式是不同于對于世界的藝術精神的,宗教精神的,實踐的精神的掌握的。”(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頁。理論把握世界的方式之所以不同于甚至優越于其他方式,在于它是第一條道路和第二條道路的有機統一。“在第一條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發為抽象的規定;在第二條道路上,抽象的規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2)同上,第25頁。哲學以它特有的學科高度和問題深度把握現代化、現代性和現代生活。
整體性是哲學把握當代生活世界的第一原則,更是把握和領會現代性的基本原則。所謂整體性是事物自身所體現出來的空間上的結構性和時間上的流動性,而現代化就是一個頗具整體性的社會運動過程。從空間結構看,現代化由動力、環境和手段三個要素構成;從時間維度看,它是一個自我生成、自我演化的過程。對前者的沉思體現的是系統論奠基,對后者的把握體現的是生成論奠基。欲望的神圣激發構成現代化的動力,觀念的革命、市場的開發、制度的設計、資源的配置都以激發人的欲求為目標,這就把人的權力欲、金錢欲和生殖欲激發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而被激發起來的欲望又立刻反身嵌入到生產、交換、交換和消費,從而構成一個與社會結構的雙向互逆結構。然而,被激發起來的欲望常常超出自然的限制和人性的限度,現代社會的諸種問題和難題都與欲望的神圣激發有必然聯系。為實現這個被激發起來的欲望,人類找到一個據說能夠快速積累財富并快速消費財富的社會環境,這就是市場經濟。市場萬能論和理性無限論曾一度支配著人們的觀念。市場經濟作為一套復雜的社會設置,從兩個層面使人們的占有欲望和表達欲望再次地被激發起來。首先,現代生產邏輯確立,即生產-分配-交換-消費。它從根本上打破了自然經濟場域下勞動與享用的直接對等性,簡單的需要體系支配著簡單的勞動過程,反之,簡單的勞動過程又決定簡單的享用。“人們對自然界的狹隘的關系決定著他們之間的狹隘的關系,而他們之間的狹隘的關系又決定著他們對自然界的狹隘的關系,這正是因為自然界幾乎還沒有被歷史的進程所改變。”(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4頁注①。而現代生產邏輯使生產與消費之間發生時間上的間隔,首先必須為別人生產,最后才能為自己創造。其次,完成生產與消費之間隔的手段是交換。市場經濟打破物物交換的簡單邏輯,植入極為復雜的貨幣中介。如果說生產與消費的分離為欲望的再次激發提供實體性的基礎,那么現代貨幣和金融體系則為此提供符號-虛擬基礎。貨幣作為一種符號系統是一種“能指”和“所指”的奇妙組合。作為一種符號,貨幣就是意味著。對這種“意味著”,人們無需專門的知識就可以很快地達成共識,即貨幣既意味著財富又意味著享用,積累貨幣、積累符號就是積累財富和符號。人們在觀念上可以對可數的貨幣符號進行任意拆解和整合,既可以分解成小的消費,又可以整合成大宗的享用。更神奇的是,貨幣將人們帶入一個任意想象的虛擬享用境地,而被想象出來的財富和享用又反身嵌入人們的現實競爭、爭奪甚至掠奪的行動。而欲望、市場的迅速激發和快速擴張又依賴著快速發展起來的現代科學技術。現代傳媒的迅速發展,又把人們置身于一個可視聽的消費世界。最為令人喜憂參半的是人工智能的飛速發展,既可能使人之過往的想象甚至幻相變成現實,也有可能使人走上不歸之路,尤其是現代生物技術的發展,借助基因圖譜的繪制、基因鏈的改組,使對于人而言最寶貴的財富——人類基因變得面目全非而不可復制。現代化運動是復雜的過程,其所造成的后果是復雜的。用過往的線性思維、段落思考和面相認識是無法認知和把握這個多面孔的現代化過程的。哲學意義上的整體性既是一種學科意義的高度,又是問題思考的深度,它所要求于人們的是整全的知識體系和全面的判斷能力。
通過資本的運行邏輯,民族與國家的地理邊界被打破,極具地方性知識的民族與國家文化的藩籬被拆除,余下的事情就是要幾乎所有的民族和國家都要在全球化這個羅盤上統一運轉。飛速發展的現代科技,以及快速發展的現代傳播系統,將古老的時空觀改造成現代式主觀時空。在物理空間框架下,就人類所能夠居住的地球而言,空間距離依舊如往日那樣長短,但時間的縮短使得空間被嚴重壓縮。人類從未有像今天這樣,表現出空前的依賴性,即便是一個地方性的事件,也很快在強大媒體的推動下成為全球性新聞。經濟鏈條的世界化,使每個國家的生產、分配、交換、消費都要依賴國際市場。基于普遍依賴關系的整體性,突出表現為正向與反向兩種性質。所謂正向的整體性是指由于在國際化市場中,通過一種被共同認可的交易規則,每個交易者可以通過資源配置和等價交換獲取收益,因為離開國家化舞臺很難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所謂反向的整體性是指在全球化過程中,先發國家利用其軍事、資本、科技優勢壟斷經濟、政治和科技領域的話語權,當這些領域的游戲規則于他們有利時,就大力地推廣、宣傳、維護;當這些規則也使那些發展中國家受益且日益強大,他們就修改規則或退出原有的規則體系,奉行所謂的優先戰略。自現代化運動肇始之日起,不同民族和國家之間就始終交織著推動現代化、進入現代化和阻止現代化、逆全球化的博弈甚至斗爭。以此觀之,用哲學意義的整體性概念分析和論證現代化運動,必須堅持創價與代價兩種判斷標準,引入全球正義的思考立場。作為整體概念的現代化運動,其共時性和歷史性的結構,充分地表現在現代性的復雜性問題上。如果把現代化視作根據和前提,那么現代社會及其根本屬性-現代性則是現代化運動所取得的業績。
起始于現代生產邏輯而發生的現代化運動,直接構造了一個復雜的現代社會結構,而這個結構的展開過程又衍生出不同于前現代而為現代所特有的屬性,這就是現代性。現代性呈現出及其明顯的復雜性,不僅表現在內部結構上是復雜的,而且呈現方式也是多樣的、矛盾的、沖突的、糾結的。首先,在三重關系上具有新的形態和性質。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身的關系是人類社會永恒的三重關系結構,但在不同歷史場域下,三重關系的構造方式及其狀態是不同的,甚至相去甚遠。現代化運動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改變了傳統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它沿著向外和向內兩條路線展開這種“革命性”的改造過程。所謂向外的路線便是人們用日益發展和成熟的科學技術向身外的自然進行持續探索、發掘和開掘。在認識上,人們要使世界圖像化,將感性世界整合到知性世界,借以體現世界的被給予性,最終實現“人為自然立法”。在行動上,試圖將自然改造成人所希望的樣子,不再顧及自然的先在性,不再傾聽自然的聲音,一切都要基于我、聽于我、為了我。在向內的道路上,人也運用各種技術開始改變人自身的自然,借以實現人的所謂身體之善和種群延續。要么通過改變基因結構延年益壽、強化種族優勢;要么改變面容提升顏值,將身體視作任意改造的客體。如果說在前現代社會,人們用禁欲的方式抑制身體,那么在現代社會則是用縱欲的手法開發身體。于是,在對待自然的關系上,不僅相互作用的方式是多樣化的、復雜的,而且其所導致的不確定性和風險性也是復雜的。在人與人的關系上,正如馬克思所說,它打破了“人的依賴關系”,建立起“物的依賴關系”,“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52頁。。馬克思對基于商品生產和交換基礎的普遍交換及其后果,用辯護與批判相統一的立場加以論述。無論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共產黨宣言》,還是《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都充分體現了這一點。現代性就像一塊銀幣的兩面,創價與代價相伴而生、相向而行。這種悖論現象表現在人與人的關系,集中于觀念、關系和行動。在觀念上,一種功利主義、實用主義、個人主義、利己主義充斥在許多領域,正如馬克思所說,商品拜物教產生形而上學怪誕,人與物的關系變成頭腳倒立,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支配人;人與人缺少信任、同情和扶持,充滿計算、算計和狡計。一種不顧正當性基礎的任性表現于生活的許多領域。認同感和歸屬感的缺失,使人和人之間喪失本體性安全。在關系上,變動性與風險性使得人們之間的信任和扶持變得飄忽不定;一種出于善良意志的公共道德行為常常被人誤解和曲解,虛假道德和真實道德沒有了清晰的邊界。在心理和精神活動中,心靈失序導致人們在情緒與情感上的兩種極端,即激情與冷漠并存。人們愈來愈缺少過去那種承認、認同、寬容,而是充滿抱怨、埋怨、怨恨甚至仇恨,羨慕、尊重被嫉妒和仇恨所替代。在社會活動中,權力、地位、身份、機會愈來愈壟斷在少數人手里,社會資本常常被捆綁在權力資本和貨幣資本之中,而被積累起來的資本又成為既得利益,不同的既得利益者勾連在一起,成為一個相當頑固的既得利益集團。雖沒有馬克思筆下的勞動資本化、資本自由化這種普遍現象,但勞動的本體地位已被消解到社會邊緣,人們只關注勞動的結果,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產品中不能反觀、證明自己,所關心的只是微薄的勞動報酬。在價值與意義的關系上,人們創造了使人幸福的前提卻沒有創造幸福本身,似乎陷入一種快樂悖論和認同悖論之中,越追求快樂越求之不得,越想得到他者的認同和肯定就越得不到。異質意志和選擇意志并沒有使人培養起公共意志,更沒有培養出對公共善的追求,形成一種既作為善良意志又作為公共理性的實踐理性能力。在人與自身的關系上,我作為最為初始的根本,在三個層面被確立為根本的、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主體。在存在論上,我直接感受到的是我的存在,我無時不在、無時不有地感受到我的需要、欲望,沒有人能像我自己這樣體驗到我的喜、怒、哀、樂;我認識到我自己的特長,我有別人不具有的優點。在價值論上,我覺得只有我自己才是最值得存在的人,我是最有意義的存在者。這種目中無人、旁若無人的認知、態度和趨向,常常使人任性、隨性而為。
復雜性作為現代性的重要標識,所表述的是一種客觀事實,可從多個角度加以描述;同時,其所表達的也是一種價值立場,即人們對現代性的價值判斷和心理取向。當這些客觀事實和價值事實被重新厘定之后,所能呈現出的就是現代性之復雜性表征的根本要義,即不確定性和風險性。造成這種不確定性的根源有兩種,即自然的和人為的。現代化、現代社會和現代性充分證明了,市場萬能論和理性無限論是靠不住的承諾,正如康德所說,面向其初始原因不在人這里而在自然那里的客觀世界,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但由人的行動而構成的實踐領域,人的理性是可以自主的。人應該成為立法者,也必須成為守法者。欲望的神圣激發,權力欲、金錢欲和生殖欲的膨脹,使人們愈來愈不顧及事物自身的“是其所是”,天人之道、人倫之道和心性之道時隱時現、若即若離。如何回歸天道、人道和心性之道,是提升確定性和防范風險的根本道路。
在時空意義上,現代性的外部形式便是世界化、全球化。在全球化道路上,并非每個民族和國家都是自愿的、平等的。依照主動性和被動性、平等和不平等的程度,可把一些民族和國家視作現代化的上游國家,而其他視為中下游國家。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描述了世界化的原始發生過程,首先是從歐洲發展了市場經濟,而市場經濟的神奇功效在于它可以通過資本的運行邏輯打破傳統的地理邊界和文化屏障,將“每一個毛孔都滴著骯臟的血”的資本滲透到世界的每個角落。而作為現代化上游的先發國家,主要是英美兩個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要么通過非人道的侵略、掠奪、戰爭,攫取其他國家和民族的資源,或通過形式的平等而實質上不平等的貿易而獲取貿易優勢。更重要的是,在國家交往中,他們幾乎壟斷了處理國際事務所遵循的游戲規則的制定權和解釋權,并通過軍事、資本、科技的力量,將自己風行的價值觀推行到世界各地,通過經濟控制、軍事威脅、政治控制和文化殖民,使世界化沿著極不平等的道路前行。從積極方面看,通過資本的邏輯,將馬克思所說的“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體系”推進到整個世界的范圍內,為形成利益共同體創造了條件。但在資本邏輯替代政治邏輯的全球治理中,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面對日益強大的發展中和不發達國家,深感其長久以來的壟斷地位受到威脅,于是一種逆全球化或反全球化浪潮甚囂塵上。國家主義、單邊主義、優先政策使得日益發展的全球化、世界化陷入原有秩序的解構和新秩序的茫然。如果說在馬克思所描述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擴張的歲月里,一種的資本主義觀念支配個人的觀念和國家的政策,那么進入21世紀初,一種新型的個人利己主義、集團利己主義和國家利己主義支配著資本主義國家的政治精英和國家治理。在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似乎出現多樣化的、可融合的全球化的曙光,但現在這種曙光似又若隱若現。于是,如何在世界化和全球化過程中構建一個政治多極化、文化多樣化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乃是整個世界的事情。
由資本的運行邏輯所導致的全球化使得流動性變得極為突出,這不僅表現在資源、人員、價值在全球范圍內流動,其所造成的風險、沖突也在全世界范圍內展開,整體性與復雜性也在不斷加強的流動性中日益凸顯出來。
首先,現代性形態逐漸呈現出多樣性。如果不是僅以先發國家的現代化過程作為考察對象,而是將全球化作為一個整體性概念加以分析和論證,那么在歷時性形態上,現代性有先后出現的三種樣式:初創-片面的現代性、自反-沖突的現代性、重構-平等的現代性。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四章的“所謂原始積累”部分指出:
勞動者的奴役狀態是產生雇傭工人和資本家的發展過程的起點。這一發展過程就是這種奴役狀態的形式變換,就是封建剝削轉化為資本主義剝削。要了解這一過程的經過,不必追溯太遠。雖然在14和15世紀,在地中海沿岸的某些城市已經稀疏地出現了資本主義生產的最初萌芽,但是資本主義時代是從16世紀才開始的。在這個時代來到的地方,農奴制早已廢除,中世紀的頂點——主權城市也早已衰落。(5)[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823頁。
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奠定基礎的變革的序幕,是在15世紀最后30多年和16世紀最初幾十年演出的。(6)同上,第825頁。
這便是初創-片面的現代性。所謂初創是“原始積累”之意,“原始資本的積累”和“資本的原始積累”都包含著馬克思所說的“掠奪”的性質。在資本主義快速發展的時代,農民、山民、牧民、手工業者被剝奪了屬于自己的生產資料,繼而失去了生活資料,他們不得不涌向城市,充當廉價勞動力。不僅如此,資本的運行邏輯也借著軍事、宗教、政治的形式越過本土開向其他民族和國家,掠奪他國的人口和資源。盡管資本主義取得歷史合理性的形式,卻以嚴重的世俗不合理為代價,人類追求平等的愿望常常通過實質性的不平等向前推進。在資本主義由肇始經過擴展再到世界化,其間充滿各種軍事侵略和經濟掠奪,在某種意義上說,先發國家是以不發達甚至落后國家的停滯甚至衰退、種族滅絕為代價的。20世紀70年代末,一些發展中地區和國家,先后進行多種形式的經濟、政治變革,在相對穩定的國際環境中,假如世界貿易組織,參與國際化。雖然上游國家和中下游國家之間在形式平等的規則之下實現不平等的交換,如先發國家向發展中和不發達國家輸出的資本、技術和規則,攫取稀缺資源、勞動力和產品,把用于開發和生產產品的“廢物”留在生產國,但后者也獲得快速發展經濟的國際環境、條件和機會。總的來說,始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全球化,無論是先發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都獲得不同程度的發展,也出現共同治理的趨勢,盡管先發的資本主義國家總是試圖在所有國際事務中保持優勢地位、獲得優先發展權,但也要充分顧及追趕型國家的國家話語權和經濟地位,因為逐漸發展起來的世界經濟體系是每個意欲發展自身的國家和地區所不可或缺的國際環境和條件。日益發展和壯大的發展中國家,在國際事務中獲得越來越多的話語權,經濟、科技、人才實力也快速壯大。這使先發國家愈益感到壓力,不僅是經濟、人才和科技方面的壓力,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危機感。于是,由西方主導的現代化運動導致自反性效應,即由自己主導的現代化日益生發出反對自己的力量,為消除這種壓力,便開始公開解構自己建構的各種游戲規則,以保持自己原有的軍事、經濟、科技特別是心理優勢,這就把現代化運動引向自反性狀態,這就是自反性-沖突的現代性。這充分證明現代性并非鐵板一塊、一種模式,而是不斷變動的。逆全球化或反全球化浪潮的興起并非是一種消極現象,而是不同地區、民族和國家在同一個世界體系中相互競爭、博弈的開始,是一種求得動態平衡的趨向。早在1845年秋至1846年5月,馬克思在和恩格斯合寫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就曾預測,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生產力與交往行式之矛盾的充分展開,一種世界性的“聯合體”就可能產生,雖然這種產生是在充滿矛盾、不平等的情形之下發生的。
這種“異化”當然只有在具備了兩個實際前提之后才會消滅……而這兩個條件都是以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高度發展為前提的。另一方面,生產力的這種發展(隨著這種發展,人們的世界歷史性的而不是地域性的存在同時已經是經驗的存在了)之所以是絕對必需的實際前提,還因為如果沒有這種發展,那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而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必需重新開始爭取必需品的斗爭,全部陳腐污濁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其次,生產力的這種發展之所以是絕對必需的實際前提,還因為:只有隨著生產力的這種普遍發展,人們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來;普遍交往,一方面,可以產生一切民族中同時都存在著“沒有財產的”群眾這一現象(普遍競爭),使每一民族都依賴于其他民族的變革;最后,地域性的個人為世界歷史性的、經驗上普遍的個人所代替。不這樣,(1)共產主義就只能作為某種地域性的東西而存在;(2)交往的力量本身就不可能發展成為一種普遍的因而是不堪忍受的力量:它們會依然處于地方的、籠罩著迷信氣氛的“狀態”;(3)交往的任何擴大都會消滅地域性的共產主義。共產主義只有作為占統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時發生的行動,在經驗上才是可能的,而這是以生產力的普遍發展和與此相聯系的世界交往為前提的。(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8—539頁。
隨著生產力的普遍發展,這種發展必然造成基于普遍交換的廣泛交往,形成世界歷史性的存在,而生產者只有作為經驗上的普遍存在,才能獲得普遍性;若此,“沒有財產的”的存在者就會成為世界性的,而生產的社會性與產品私人占有的矛盾就會成為世界性的矛盾,這就有可能使不同民族的無產者聯合起來,通過推翻私有制而建構一個世界共產主義。共產主義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而是一種消滅私有制、實現人類整體性平等的現實運動。
此外,許許多多人僅僅依靠自己勞動為生——大量的勞力與資本隔絕或甚至連有限地滿足自己的需要的可能性都被剝奪——,從而由于競爭,他們不再是暫時失去作為有保障的生活來源的工作,他們陷于絕境,這種狀況是以世界市場的存在為前提的。因此,無產階級只有在世界歷史意義上才能存在,就像共產主義——它的事業——只有作為“世界歷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實現一樣。而各個人的世界歷史性的存在,也就是與世界歷史直接相聯系的各個人的存在。(8)同上,第539頁。
馬克思在175年前即已推斷出世界歷史交往的形成及由此產生的哲學人類學后果,所不同的只是隨著世界市場的形成、世界普遍交換和交往的出現,并未形成普遍的世界歷史性的個人存在,也沒有出現聯合起來的世界性的無產階級。但這絕不能說馬克思的觀點是不合歷史邏輯的,相反,馬克思在1846年所預測的基于生產力的普遍發展所必然造成的世界歷史交往的曙光已初現,而建立在各民族充分發展上的全人類的共同生產力、共同財富及普遍的世界交往,將成為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實際前提。為實現這目標,就必須解決勞動者的產品為勞動者所有的問題。或許這樣的歷史狀態尚未出現,實際出現的是以國家為基本單元所進行的世界化或全球化。為實現人類正義,就必須解構在初創-片面現代性狀態下的不對稱、不平等的狀況。追趕型國家在自知、自愿基礎上,自覺進行社會變革,積極投身于全球化運動,逐漸融入全球化進程,也有足夠自信參與甚至決定一些解決國際事務的話語權。
相對確切地說,真正的全球化是近半個世紀的事情,這并非是一個斷代史意義的判斷,而是一種價值判斷。首先,后發國家參與全球化的性質不同于此前的過程。此前是被先發國家在軍事、經濟、科技的強制下被動進入的,而始自20世紀70年代的全球化是在自愿、自知、自覺的基礎上主動融入的。其次,在近半個世紀的全球化進程中,盡管先發國家利用其各種優勢對其他國家進行軍事威脅、經濟封鎖、政治支配和文化殖民,但大規模的、持續的、野蠻的軍事掠奪并非出現,這就為后發國家通過持續的社會變革而逐漸確立在國際關系中的地位創造了條件。然而,由先發國家制定的各種游戲規則在保證其優勢地位的同時,也逐漸壯大了發展中國家在全球經濟鏈條中的比例和地位,也強化了后者在國際事務中的政治話語權,這就逐漸威脅到先發國家的優勢地位和優勢心理,軍事、經濟、科技安全出現危機,更深重的則是文化安全,可稱之為本體性安全危機。我們稱這種情形為“自反-沖突性的現代性”。這一命名完全是針對先發國家而言的:其一,其所制定的游戲規則在使自己發展的同時也使其他國家壯大起來,繼而發展出不利于甚至反對其所倡導的價值觀及其所制定的游戲規則,如民主、平等、自由,它們把這些價值確立為普世價值,但僅對自己有效。其二,在行動上,不斷修改甚至退出自己曾制定的游戲規則,以阻止對它們所謂不利的全球化,即擬全球化或反全球化。自反-沖突性的現代性是流動的現代性中的一個特定狀態,是長期處于優勢地位的先發國家面對“風起云涌”的后發國家的壯大所采取的應對行動。這種應對行動所映現的本質是不同民族和國家在全球化過程中進行不斷博弈的過程,優先思維、單邊戰略都不利于構建利益、安全、生存共同體,即人類命運共同體。零和博弈是不可持續的,只有相互讓步、謀劃共贏,才會構建高級形態的現代性:重構-平等的現代性。那么,“重構-平等的現代性”如何可能?
在順全球化和逆全球化此消彼長的浪潮中,中國具有特定的場域和特殊的使命。首先,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可借鑒先發國家在推動現代化、構造現代社會、彰顯現代性過程中所積累的成功經驗及失敗教訓。倚重軍事威脅、通過政治強制、借助文化殖民強行使他國接受自己的價值觀念和制度體系,永遠不符合人類共同的價值原則。在中國傳統價值體系里,從不缺少支撐人類共同發展和進步的文化基因。“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儒家倫理精神;“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知止則行止、知足者則富的道家無為精神,均可視為救治現代性弊端的良藥。如若把儒家的和諧精神和道家的自治精神擴展到全球治理,必開顯出當代中國的精神體系。其次,超越現代性的中國智慧與中國話語。在超越現代性的道路上,當代中國智慧充分體現在理論理性、創制理性和實踐理性三個層面。在百近年的社會主義革命、建設和發展實踐中,中國共產黨人形成自己經得起實踐檢驗的理論體系。從目的之善看,中國共產黨人始終把人民視作實踐主體和價值主體,“人民主體論”是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最高理念。在方法論意義上,社會主義理論體系有其獨具特色的思維方式,如“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一切依靠群眾,一切為了群眾”,“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社會主義就是要通過解放生產力和發展生產力”,實現共同富裕;文明既是目標又是過程,實現五大文明的協同進步,就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文化旨歸。在創制理性上,中國共產黨人具有超強的自我糾偏、自我反思、自我完善的能力。在每次重大轉折和重大歷史時刻,都能矯正和完善自己的政治路線,找到更好的國家治理和社會管理模式。這充分體現在國家根本制度、主要制度和相關制度的修正和完善行為中。在某種意義上,制度也是第一生產力。在實踐理性上,中國共產黨人自覺建立起一個嚴格的自我約束體系,將個人利益、個人快樂置于人民富足、幸福之后,體現了“先憂后樂”的人民公仆精神。
在當下全球治理和國家治理中,中國共產黨人創建了更先進的理念體系和治理模式。“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理念已經不限于本民族和國家的適用范圍,而是擴展到全球治理。超越現代性的重要標志就是在世界化和全球化過程中,任何一個民族和國家都必須被平等對待。建基于差別之上的共同進步、共同完善才是類的共同訴求;文化上的差異不是為矛盾和沖突提供借口,而是為每個民族和國家的發展創造條件,文化多樣性才是后現代性的根本標志。在具體的全球治理和國家治理的實踐智慧上,中國走出一條實現政治邏輯和資本邏輯有機統一的道路,可稱之為中國智慧、中國道路。英國社會學家邁克爾·曼在《社會權力的來源》中,根據廣泛性、深入性、權威性和彌散性,把社會權力劃分為四種類型,它們既是權力的來源,也是權力的類型,即意識形態權力、經濟權力、軍事權力和政治權力(9)[英] 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劉北成、李少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頁。。其中,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國內國際環境中,被廣泛運用的是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如若僅僅用政治邏輯進行治理,就極有可能抑制經濟的發展,導致共同貧窮,因為單一的政治邏輯會導致權力被濫用。如若僅僅使用資本邏輯,就極有可能將計算主義、功利主義、利己主義推進到社會活動的各個領域,出現個人利己主義、集團利己主義和國家利益,犧牲社會公共利益,將公共善變成個人和集團獲取政治資本的手段。事實證明,單一的等價交換原則的適用范圍是有邊界的。
在充滿差別、矛盾和沖突的國際關系中,中國構建了一個以資本運行邏輯為基礎、以政治運行邏輯為軸心、以人類共同利益為價值原則的綜合治理模式。只有在全球范圍內的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的運行邏輯中,使任何一個成員得其所得,才稱得上是平等、正義、公平的國際經濟活動。然而,市場的自治能力是有限度的,它會為個人、集團、國家的利益而損害人類的共同利益,資本自身無法調節由其單獨運行所引發的各種矛盾與沖突,因此必須超越資本邏輯的狹隘視界,將人類的共同利益納入國際關系的治理中,一種真正的全球化、世界化才會出現。中國正在努力地將自己價值觀念和實踐智慧,適時、適度地運用到全球治理和國家治理中。
在全球治理的具體實踐中,中國表現了現代化-整體性高度、現代性-復雜性程度和世界性-流動性廣度有機統一的哲學思維。整體性思維著眼于人類的共同利益,只有類的利益得到保障,民族、國家的利益才能實現。整體性思維在周易文化、道家哲學中都有深厚思想基礎。復雜性思維體現的是差別、矛盾、沖突意識。我們無意制造矛盾,而是正視和重視矛盾。只有正確處理矛盾,實現對立雙方的相互依存、相互過度,才能求得發展;相反,把矛盾發展到極端形態,就必然發生沖突,即以一方的利益消滅另一方的利益。任性是自由的敵人,只有尊重他者、利于他者,才能利于自己、發展自己。自由就是擔負責任,“責任是出于對法則的尊重而產生的行為必要性”。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最高觀念中,在其哲學體系中,沒有對天人之道、人倫之道和心性之道的追問和追尋,沒有關于“道”和“邏各斯”的理論體系,而只有實用主義、功利主義,乃是片面的、危險的。流動性思維是變易思維,變易既有空間上的又有時間上的,當共時性與歷時性交織在一起時,一個民族和國家的“命運”才會確立起來。一個觀念、一種制度只具有相對的正確性和相容性,但歷史場域發生了根本改變,曾經的觀念和制度就耗盡了其可能性空間,于是,構建新觀念、創制新制度勢在必行。在三種思維即理論理性和創制理性支配下,中國智慧和中國話語就表現在將三種邏輯應用于全球治理、國家建設,這就是資本邏輯、政治邏輯和文化邏輯。建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尋找能夠快速積累財富并合理分配財富的經濟組織方式,就是中國對人類經濟的貢獻;為人與自然的關系、國與國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身的關系提供體現正義和平等原則的制度基礎,就是中國對人類的政治貢獻;生成一種以人類共同利益為最高目標,以讓自己的國民富裕、過整體性的好生活為根本目標的理念,就是中國對人類的精神貢獻。
現代化、現代社會和現代性本質上就是哲學性質的,對具有哲學性質的對象就必須用哲學的方式予以反思、批判和建構;現代性的兩面性或多面性,決定了人類必須用整體性、復雜性和變動性思維加以把握和解決。這就是“現代性的哲學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