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傳聞《三略》是由西周賢相姜子牙或者先秦奇人黃石公創作而來,《文選·運命論》便有三國魏李康的“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游于群雄”的記載,便有人就此推斷《三略》的成書時代應在先秦時期,所以也有不少人認為《三略》在更早之前便有其他的名稱,例如唐張守節在《史記正義》中所寫的“《太公兵法》一帙三卷”,認為《七錄》所記錄的《太公兵法》實際上是早期的《三略》。除此之外,《玉函山房輯佚書續編》也稱其“黃石公記”,《杜藕山房叢書》稱“太公三略”,《二十家子書》稱“黃石公”,等等。
不過隨著后代學者的長期考證,大部分學者認為《三略》并不是姜子牙或者黃石公所作,所謂的《黃石公三略》《太公兵法》等別名實際上是后人偽托其名而作,清代學者姚際恒在《古今偽書考》中對“《三略》成書于先秦”的說法進行了否定,其《古今偽書考》云“《黃石公三略》‘漢志無,隋志始有’”“其偽無疑”,認為《漢書·藝文志》沒有收錄《三略》,所以應為后人偽托其名而作。
《漢書》由東漢史學家班固編撰,同時班固自稱《漢書·藝文志》是對《七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而成,除了保留《七略》的6 略38 種的分類體系,還新增入《七略》完成以后劉向、揚雄、杜林三家在西漢末年所完成的著作,它的記事始于漢高祖劉邦元年,終于王莽地皇四年。在《漢書·藝文志·兵書略》中,并沒有以姜子牙或者黃石公的相關名義著作的兵書,也意味著《三略》并沒有被《漢書·藝文志》所收錄,然而在此或許有人有所疑問:《三略》也許是遺漏于民間,所以未曾被收錄。
在此可以以漢代的校訂整理歷史作為反駁,需知漢代有過四次大規模的兵家著作整理,第一次便是漢初張良和韓信的兵書整理。據《漢書·藝文志》記載:“漢興,張良、韓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刪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第二次是漢武帝時期,漢武帝曾命人對中國古代的兵書進行整理,如《兵錄》,在《漢書·藝文志》中寫道,“武帝時,軍政楊仆捃摭遺逸,紀奏《兵錄》”,可惜最終是“猶未能備”;第三次便是漢成帝時期,一批優秀的學者在皇命之下對皇家圖書進行大規模的清理及校讎,其中就有兵家著作的整理,劉向劉歆父子分別所著錄的《別錄》和《七略》都有對兵書進行單獨的分列和整理;第四次是東漢班固所編寫的《漢書·藝文志·兵書略》,也是兩漢時期對于兵書的最后總結。西漢的三次大規模兵書整理沒有道理遺漏《三略》的收錄,而且這三次兵書整理都是發生在漢代的太平盛世,沒有戰火的干擾,更沒有理由會遺漏《三略》的征集和收錄。
可見,《三略》沒有成書于西漢前中期之前,至少是在西漢末年或者之后才成書,所謂的《黃石公三略》《太公兵法》等別名就如姚際恒先生所說的,是后人假托前人之名所作。
從古代典籍中有關《三略》的記載頻率上分析,《三略》之名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才在古人著述中出現了大量的記載次數,而在東漢末年前幾乎無人提及,東漢末年之前最有可能是《三略》記載的便是漢光武帝所引用的《黃石公記》,《后漢書·吳蓋陳臧列傳》載有“《黃石公記》曰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仁之助也,強者怨之歸也……故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之有者殘。殘滅之政,雖成必敗”的記錄,這段話與今本《三略·上略》中《軍讖》的“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仁之所助,強者怨之所攻”,以及《三略·下略》中“故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能有其有者安,貪人之有者殘。殘滅之政,累世受患,造作過制,雖成必敗”大體相似,兩者除個別字、詞外,基本相同,除此外之前再無其記載。
與東漢初年之后相比,《三略》在東漢末年至魏晉時期的古籍中出現了量級般增長的記載次數,除李康的《運命論》外,陳琳所作《武軍賦》中的“三略六韜之術”,袁宏的《三國名臣贊》“《三略》既陳,霸業已基”、謝靈運《撰征賦序》“法奇于《三略》,義秘于《六韜》”、徐瑗的《與章司空書》“未聘《三略》,非勞六奇”、庾信的《侯莫陳道生墓志》“獨運六奇,專精《三略》”、虞世基的《講武賦》“九攻既決,《三略》已周”、駱賓王《姚州道破賊露布》的“《三略》訓兵,五甲誓眾”、蘇晉《送張說巡邊詩》的“祈父萬邦式,英猷《三略》傳”、盧敬《授李思敬馬殷節度使制》的“究《六韜》《三略》之微,得十圍五攻之要”,等等。
同時最早為《三略》作注的也是在東晉末年西涼的劉延明,《魏書·劉晟傳》載:“注《周易》《韓子》《人物志》《黃石公三略》,行于世”,《隋書·經籍志》著錄的《黃石公三略》也有注云“成氏注”“成氏佚名”,《三略》的成氏注本也被稱為《成氏三略訓》,《新唐書》及《宋史》的《藝文志》均有著錄其“成氏《三略訓》三卷”,自唐至宋也一直有所流傳。
綜合以上材料,可見《三略》是在東漢末年才開始流傳,成書時代應該是在東漢末年至西漢末年這段時間內。
最早記載《三略》之名的文學作品應該是東漢末年建安年間陳琳所作的《武軍賦》,其中的“三略六韜之術”是最早有“三略”之名的典籍片段記載。此“三略”是否為如今的兵書《三略》?根據《武軍賦》中“三略六韜之術”的全面記載,即“回天軍于易水之陽,以討瓚焉。鴻溝參周,鹿箛十里,薦之以棘,為建修櫓,干青霄,竁深隧,下三泉,飛云梯,沖神鉤之具,不在孫吳之篇、三略、六韜之術者,凡數十事,秘莫得聞也。乃作《武軍賦》”。對于“孫吳之篇”,俞紹初先生在《建安七子集》中對《武軍賦》中的“孫吳之篇”注釋為《吳子兵法》《孫子兵法》①俞紹初:《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6頁。,結合語言結構的分析“不在孫吳之篇、三略、六韜之術者”,這是并列結構的句子,明顯說明賦中的“三略”跟“孫武之篇”一樣是一本兵書,同時還與“六韜”并列,兵書《六韜》《三略》自古為一體,相互呼應,所以賦中的“三略”極大可能就是如今的《三略》。
《三略》不僅成書時代有多種說法,就連其作者也是多種說法,《三略》是由西周賢相姜子牙或者先秦奇人黃石公創作而來的說法在前文已經進行了否認,《黃石公三略》等名不過是后人假托之作,這一點現象驗證了“《三略》并不成書于東漢末年”的觀點。陳琳的《武軍賦》是最早記錄《三略》之名的作品,在其《武軍賦》的序言“回天軍于易水之陽,以討瓚焉”,韓格平先生在《建安七子詩文集校注譯析》中對“易水”和“瓚”有過注釋,認為“易水:水名。其水有三,發源于河北易縣”,“瓚”為“公孫瓚”,②韓格平:《建安七子詩文集校注譯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10頁。這是當年袁紹在建安四年也就是199年與公孫瓚決戰的歷史記載,這意味著《武軍賦》創作于東漢末年。這便可進行反向思考,如果《三略》也是創作于東漢末年,那為什么其作者不詳,東漢末年是指中平元年到建安二十五年(184年—220年),記載《三略》的《武軍賦》成于199年,如果《三略》成書于這段時間之前,在這短短十數年時間內,其作者豈能不為世人所提及,所以《三略》成書于東漢末年的說法也并不可行。
《武軍賦》將《三略》與《孫子兵法》并列,可見《三略》在當時是極為聞名的,知名度甚至不在《孫子兵法》之下。這一點也驗證了一個觀點:《三略》并不成書于東漢末年,它只是盛名于東漢末年。要知道成名時代與盛名時代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尤其是兵家著作的聞名條件更為苛刻,因為歷朝歷代的統治者皆以兵家著作為機密,對于兵家著作通常監控極嚴,《三國志·魏略》便記載曹操對兵書監控的法令“科禁內學、兵書”,唐代《貞觀律》中的《職制律》同樣也有關于兵家著作的監控法令:“諸玄象器物、天文、圖書、讖書、兵書、《七曜歷》《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違者徒二年 (私習天文者亦同)。其緯侯及《論語讖》不在禁限?!彼员抑髟诠糯ǔ碇v是藏于官方的書庫中,難為世人所知。
以《孫子兵法》為例,根據《史記·孫子吳起列傳》的記載:“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于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睂O武以兵書見吳王這段歷史記載發生于公元前512年,不久吳王拜孫武為將軍后,成就了“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的霸業,而吳王破楚威震天下是公元前504年,孫武輔助吳王共計8年之久,這8年時間孫武的兵法必然處于保密狀態,可以說是不為外人所知,而且即使吳王成就霸業后,這《孫子兵法》必然仍處于秘密階段,劉劍康先生在《〈孫子兵法〉考略》一文中認為“《孫子兵法》的后世流傳應該是孫武死后由其后人傳播”③劉劍康:《〈孫子兵法〉考略》,《南華大學學報》,2000年第9 期。,所以《孫子兵法》也是直到戰國時期才開始廣為流行,從韓非子《五蠹》篇中“今境內皆言兵,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便可有所驗證,但在韓非子之前便再無其記錄,這也就意味著,《孫子兵法》從成書到為外人所知至少花費了數十年之久。同時從古代文學傳播技術的角度分析,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載體在魏晉以前以竹簡、帛書為主,然而竹簡沉重、帛書昂貴,所以當時一本著作若要為世人所知,往往需要依賴士人之間的相互傳播或者統治者的積極倡導,即使這樣也需要較長的時間進行傳播??梢?,一本著作從成書到成名階段得經歷少則數十年,多則百年或者千年的過程。這就證明《三略》能在東漢末年乃至魏晉時期為世人所知,從成書到其成名期間必然經歷了百年時間。
結合以上的材料分析,《三略》的成書年代是介于西漢末年至東漢初年這段時間內,在五種說法中,《三略》成書于西漢末年的說法更為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