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改之 王廣利
關于如何理解《刑法》第133條中的“逃逸”,理論上主要有兩種觀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規定,所謂的“逃逸”指的是行為人“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反對觀點認為,“逃逸”的規范目的并非像《解釋》所表明的那樣“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而是“不履行救助被害人的義務”。因此,逃逸在本質上是遺棄。①代表性觀點,可參見黃榮堅:《不能駕駛與肇事逃逸》,載《臺灣本土法學雜志》2000年第7期;侯國云:《論交通肇事后逃逸》,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03年第2期;陳志輝:《肇事逃逸罪與遺棄罪之競合關系》,載《臺灣本土法學雜志》2005年第70期;勞東燕:《交通肇事逃逸的相關問題研究》,載《法學》2013年第6期。這兩種觀點在具體司法裁判中似乎都存在。
案例1:被告人吳某在無駕駛資格的情況下駕駛一輛無牌證的二輪摩托車碰撞行人郭某造成交通事故,導致被害人郭某和吳某均受傷。事故發生后兩人被送往醫院治療。次日,被告人吳某擅自離開醫院。法院認為:“只要是肇事者在肇事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都應視為事故后逃逸的表現。”并且,“如果肇事者交通肇事后雖未對傷者進行搶救,……但在主觀上并沒有逃避法律追究的目的,該逃離行為不構成肇事后逃逸。”①參見李順某交通肇事案,河南省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豫05刑終字第224號刑事裁定書。
案例2:被告人李順某駕駛兩輪摩托車與被害人吳瑞某發生交通事故,致使吳瑞某李順某均受傷,事故發生后兩人一同被送到醫院救治。當日李順某在醫院向前來詢問的交通警察大隊民警如實陳述了本案發生的經過和其個人基本情況,然后逃跑。法院認為:“李順某如實交代了事故經過和其個人的基本情況,此時肇事行為人已能確定為李順某,且被害人吳瑞某已到醫院救治,……不應認定為肇事后逃逸。”②參見李順某交通肇事案,河南省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豫05刑終字第224號刑事裁定書。
在案例1中,行為人在被害人得以救助后逃跑的行為被認定為“逃逸”,幾乎同樣的情況在案例2中反而未被認定為“逃逸”。直觀上看,在司法實踐中這兩種觀點直接形成了正面的沖突。因此,如何處理它們的分歧就不但涉及對“逃逸”這個概念的準確理解,也關涉到如何澄清司法適用的“混亂”。
除此之外,對“逃逸”的分析還會影響到對與之相關的周邊語詞的理解,尤其是“逃逸”之前的肇事行為,以及之后的“因逃逸致人死亡”。一方面,按照《解釋》的規定,“逃逸”不僅是交通肇事罪的加重情節,還能作為定罪情節從而成為交通肇事行為的一部分,而反對觀點更傾向于認為“逃逸行為”和“肇事行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行為。另一方面,《解釋》規定,所謂的“因逃逸致人死亡”指的是行為人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進而導致被害人因得不到及時救助而死亡,而“不履行救助義務說”則堅信,“因逃逸致人死亡”指的是“逃逸”行為本身致人死亡,也就是因行為人沒有履行救助義務直接造成被害人死亡。
有多種方式可以用來處理這種理論以及實踐上的分歧,只有先明確了“逃逸”這個概念的規范內涵,我們才能進一步理解“肇事后逃逸”的本質,才能解釋肇事行為和逃逸行為之間的關系,從而洞察司法實踐的諸般混亂。因此,本文將首先明確“逃逸”這個概念的內涵,在此基礎上去澄清“作為定罪情節的逃逸”“肇事后逃逸”和“因逃逸致人死亡”之間的關系。最終希望能夠在澄清諸般混亂的基礎上,為司法實踐對《刑法》第133條的適用帶來有益的啟示。
由于《解釋》對“逃逸”的明確規定,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案件的處理也遵循著同樣的理解。部分學者也指出,將“逃逸”理解成“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遵循了這個概念最基本的文義,符合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然而,文義解釋只是法律解釋的范圍,在存在復數解釋可能的情況下,仍堅持把“逃逸”理解成“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顯然需要更為實質的理由。而且,一旦把“逃逸”理解成“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如何協調其與刑法關于自首的規定也將成為問題。與此相反,根據“不救助說”的主張,我們不能僅僅從字面上理解“逃逸”的含義,而是應該探尋其規范目的,而禁止“逃逸”的規范目的是救助被害人,因此,“逃逸”應被理解為“逃避履行救助義務”。然而,救助被害人這項義務是如何跟“逃逸”建立起聯系的在根本上是不清楚的,至少,在日常中沒有人會從“不救助”這個層面上來使用這個概念。綜上,通過分析“逃避法律追究說”和“逃避救助義務說”各自給出的立論根據以及由此產生的疑問,二者的爭議涉及的核心問題是:該如何更好地協調一個語詞的涵義和所欲達到的目的,從而在文義和目的之間形成恰當的平衡?
眾所周知,對一個語詞的解釋,我們會用到多種解釋方法,例如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和目的解釋等。這些不同的解釋方法并不總能得出一致的結論,在很多時候甚至會導致一個互相矛盾、甚至截然相反的結論。因此,在方法論上,找到一個占據支配地位的解釋方法就很有必要。根據學界主流的觀點,目的解釋有能力成為這個占據支配地位的解釋方法。①參見王澤鑒:《民法思維:請求權基礎理論體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0頁。而其他解釋方法主要發揮限制目的解釋過度發揮的作用,比如,文義解釋劃定了目的解釋的最大界限。②參見王利明:《法律解釋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68頁。在通常情況下,我們應當綜合使用這些解釋方法。
是把“逃逸”理解成“為了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還是“不救助”,始終面臨文義解釋與目的解釋的協調問題。如果按照上面這個盛行的觀點,那么我們就可以根據如下方法解決這個困境:一方面,我們不能僅僅根據字面意思確定刑法中一個語詞的涵義,相反,更應探求它背后所隱含的規范目的;另一方面,這個規范目的也不應當超過那個語詞所蘊涵的最外部的界限。
如何在一個語詞的界限內找到它的目的顯然是一項極為困難的任務,接下來本文將首先考察,“逃避救助義務說”給出的理由是否有希望完成這個任務。
與《解釋》的規定相反,受到學界廣泛支持的觀點認為,逃逸的本質是“不救助”。不過,在語言直覺上,沒有人會從這個意義上使用“逃逸”這個概念,因此,為了更好地理解這種觀點,我們就需要看看這種觀點是怎么在“逃逸”和“不救助”之間建立起聯系的。通常而言,那些把“逃逸”認定為“不救助”的刑法學家選取了這樣一個論證策略:他們首先指出將“逃逸”理解成“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會面臨一些不可調和的困難,比如,行為人在犯罪后逃跑是不具有期待可能性的行為,刑法不應因此加重其刑,否則,行為人就幾乎沒有成立自首的空間,①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5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722頁。進一步地,還會迫使行為人陷入“自證其罪”的危險。接下來,他們提出了一個更強的主張,即只有把“逃逸”理解成“不救助”才符合這個條文設置的規范目的。②參見姚詩:《交通肇事“逃逸”的規范目的與內涵》,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3期。然而,究竟在什么意義上才能在逃逸和不救助之間劃上等號,這個理論的支持者并沒有提供給我們一個仔細地論證。我們只能隱隱約約看到這樣的說法:“顯然,刑法之所以僅在交通肇事罪中將逃逸規定為法定刑升格條件,是因為在交通肇事罪的場合,有需要救助的被害人,進而促使行為人救助被害人。由于行為人的先前行為(包括構成交通肇事罪的行為)會使他人生命處于危險狀態,產生了作為義務,不履行作為義務的行為,當然能夠成為法定刑升格的根據。所以,應當以不救助被害人(不作為)為核心理解和認定逃逸。”③張明楷:《刑法學》(第5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722頁。“交通事故發生之后,肇事者必須‘救助傷者’,這已然成為社會共識。這一共識表明,救助傷者就是在交通事故這一待規整的領域中既存的事理,必須為法律所尊重。”④姚詩:《交通肇事“逃逸”的規范目的與內涵》,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3期。
然而,很不清楚的是,這樣的論述是如何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的:逃逸的規范目的就是不救助。看起來,這個論證只是告訴了我們一個粗淺的道理,即當行為人在交通肇事后有救助被害人的義務,然而,即便存在這樣一個救助義務,我們也無法在逃逸和這個救助義務之間直接建立起聯系。因為它無法回應這樣一個疑問:為什么不能認為,在行為人交通肇事后有不得逃逸和救助被害人這樣兩個義務,而一定要把救助義務安排到不得逃逸的義務上去呢?
一旦我們把不救助理解成逃逸的所謂的規范目的,就會導致這樣一個結局:行為人履行了救助被害人的義務,然后逃跑的行為不是“逃逸”。⑤按照一些刑法學家的看法,這里行為人還存在其他的一些義務,比如保護現場等,不過這不是本文要討論的重點。具體可見李波:《交通肇事“逃逸”的含義——以作為義務的位階性為視角》,載《政治與法律》2014年第7期。當行為人的肇事行為直接致人死亡的情況下,因為沒有要救助的被害人,因此也沒有逃逸成立的空間。在直覺上,這樣真的合適嗎?如果感覺不合適,那么,那種把不救助理解成逃逸的做法其實是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這個概念所隱含的一些復雜性,而這直接導致了,一方面,那個所謂的“救助”目的從何而來并沒有多少穩定的證據;另一方面,那個目的與“逃逸”這個語詞有什么聯系也極其的模糊。
不救助說的主張者非常執著于“目的”的確定,下面我將進一步指出,那種泛泛地尋找目的的方式幾乎必然會忽視人們對這個概念的語詞直覺,與此同時,本文還將給出尋找一個概念的規范目的的正確方式,而按照這個方式,一個妥切的答案將指向“逃避法律追究說”。
基于規范目的解釋屬于客觀目的論的解釋,拉倫茨指出了客觀目的論解釋運用的大致規則:“客觀的目的論的標準,一方面包含規范范圍的事物結構;另一方面包含法秩序中的法律原則。”①【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211-216頁。因此,那種拋棄語詞所對應的“事物結構”而泛泛尋找所謂的“目的”的目的論解釋方法,一方面會顯得很空洞;另一方面也很難取得共識。我將先以故意殺人罪為例簡要說明這一點,再回到“逃逸”一詞,確定“逃逸”一詞所欲實踐的規范目的。
一般認為,故意殺人罪的規范目的是“保護他人的生命”。②少數意見,參見蔣太珂:《人格主義法益觀視角下自殺關聯行為的評價》,載《現代法學》2019年第2期。然而,該罪同時能實現如下諸種目的(或者之一):保障社會安全、維護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甚至,它可以用來捍衛世界和平等。如果我們說故意殺人罪的目的是保障社會安全也并沒有錯。但在眾多可能的選擇中,“保護他人的生命”成為通說。然而,為什么一定要認為故意殺人罪是為了保護他人生命呢?為解決該問題,我們必須把某個事物的目的劃分成兩種形態:內在目的和外在目的。內在目的是那個法律條文必然承諾的目的,沒有這樣一個目的,那個條文就不會存在;相反,外在目的是這樣一種目的,它的存在并不能反向推導出那個條文,也不能正當化那個條文,而是,當那個條文得到維護時,作為一個結果,這個外在目的也相應地能得到維護。以故意殺人罪為例。《刑法》第232條規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10年以上有期徒刑。”在這個條文中提到了“殺人”這個語詞,而“殺人”的意思是“終止他人的生命”,因此,我們當然地得到這樣一個結論:故意殺人罪的目的是保護他人的生命,否則,這個條文就難以被理解。亦即,保護他人生命就是故意殺人罪的內在目的,是因為“殺人”這個語詞和保護他人生命這個目的形成了一個相互涵射的關系,如果沒有“殺人”這個語詞的規定,保護他人的生命這個目的就不可能存在,而沒有保護他人的生命這個目的,“殺人”這個語詞將變得匪夷所思。
而外在目的與相應的法條之間不具備這種相互涵射的關系。沒有了“保障社會安全”這個目的,故意殺人罪這個條文依然有可能存在。也就是說,故意殺人罪這個規范和保障社會安全之間不存在必然聯系。它們之間是一種反射性的關系,即當故意殺人罪這個規定得到確保時,作為結果之一,社會就會相應地變得安全。故意殺人罪不可能一開始就追求保障社會安全這樣的目的,因為那個規范的含義并不當然承諾如此,如果我們非得把這樣一個外在目的賦予故意殺人罪這個條文,就在事實上取消了這個規范的重要性。原因很簡單,一方面,把一個目的外在地賦予那個規則,就把那個規則變成了工具性的。一個規則變成工具性的,就意味著它面臨著隨時被替代的風險,因此,如果人們在某些場合發現通過繞過這樣一個條文可以更好地實現維護社會安全的任務時,這個條文就會被拋棄,而我們所說的“法治就是規則之治”這樣一個愿景也將永遠不可能實現。另一方面,既然一個規則能夠被賦予一個外在目的,它就有可能被賦予更多的目的,而當這些不同的外在目的互相發生沖突的場合,就面臨著權衡這些目的之重要性的任務,而這也會取消那個規則的重要性,因為那些目的和那個規則在外延上是等價的,既然那些目的更重要,我們只需要在個案中進行利益權衡就好了,沒有必要去看那個規則究竟是怎么規定的。
發現那個規范所蘊涵的內在目的的前提是,對那個語詞的“事物結構”有足夠的了解,從相應的語詞中“提取”出來而不是從外邊“賦予”它。那么,當我們在談論“逃逸”的時候,我們究竟在談論什么呢?①首先要明確的是,“逃逸”本身是一個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而不是有著在邏輯上清晰外延的概念。相比之下,當《德國刑法典》第142條將類似的罪名規定為“不被容許的離開交通事故現場罪(Unerlaubtes Entfernen von Unfallort)”時,它便是清晰的。而我們在立法上需要這樣清晰的概念。如果我們不想陷入毫無意義的概念游戲之中,“逃逸”就是“逃跑”的意思。②有的刑法學家已經認識到了探討一個“逃逸”概念結構的重要性,然而他們卻更傾向一種“詞典式”的探討,而這是不必要的。參見黃偉明:《交通肇事后“逃逸”的行為性解釋——以質疑規范目的解釋為切入點》,載《法學》2015年第5期。假設能夠給定一個范圍限制,“逃逸”就意味著脫離這個范圍控制的意思,否則我們就不會使用“逃逸”,而是用一個略帶保守的詞匯——“躲藏”來指代這種情形。也就是說,“逃逸”和“躲藏”的區別就是前者是從那個范圍限制中脫離,而后者是從那個范圍內就地隱蔽的意思。
因此,界定“逃逸”概念結構的關鍵就在于找到那個“范圍”究竟是指什么。在一般語言意義上,使用“逃逸”之時,都是將該概念與某個不利后果緊密的聯系在一起。某個人做了一件好事離開了,我們不會說他逃逸了,反而會為他的那種“做好事不留名”的精神所感動。也就是說,“逃逸”是負面的,在法律中,要逃逸的對象指的是責任的追究。司法解釋中規定的“為了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準確地說,是“為了逃避法律(責任)的追究而逃跑”。與此相反,“不履行救助義務說”是將逃逸理解為“為了逃避義務的履行而逃跑”。在此,我們碰到了“逃避法律追究說”和“救助義務說”爭論的核心焦點:我們應該把“逃逸”理解成“為了逃避法律(責任)的追究而逃跑”還是“為了逃避義務的履行而逃跑”。
義務和責任這兩個概念同樣復雜,甚至比我們這里要處理的問題還要復雜。不過,我們需要知道:義務的違反在前,責任的履行在后。只有當一個人違反了一個義務,我們才會追究他的責任,進而讓他承擔某種不利后果。當我們把“逃逸”理解成“為了逃避法律(責任)的追究而逃跑”時,這是清晰的。因為如果行為人再不逃跑,他將面臨即刻發生的不利后果的施加。“逃跑”的本來意思就是有個東西在“追”,甚至追的緊,如果不跑就很容易讓自己的現實利益受損。在這里,那個“追的緊”的東西指的是責任的追究。相反,當我們把“逃逸”理解成“為了逃避義務的履行而逃跑”時,就顯得有些造作了。因為那個義務正在違反的過程中,并未呈現出一個終局形態——那個義務也許會遭到違反,也許會被行為人中途補救。這時我們只能用“沒有責任感”“不合格”等、卻不能有意義地使用“逃逸于義務”這樣的語言來譴責他。甚至,當那項義務被違反之后,如果不能緊迫地聯系到法律上不利后果的施加,我們也不會譴責行為人“逃逸”。我們完全能夠設想這樣一個情形:雖然人們違反了一項義務,但是沒人知道,當然也不會有人追責,那么,人們根本就沒必要“逃跑”。因此,所謂的“逃避義務”是一個并不合格的說法,行為人逃避的——準確地說——是責任。
到這里,我們就可以給“逃逸”這個概念的下一個定義了。在下定義之前,我們還必須補上兩個條件:一是,逃逸都是故意的。因為一個過失的逃逸是不可設想的。二是,逃逸都是被動的。一個主動的逃逸也是不可設想的,人們會把這種情形叫做“撤退”,這是一個相當正面的說法。所以,我們可以把“逃逸”這個概念定義為:行為人“逃逸”,當且僅當,行為人故意且被動地脫離即將被追加的不利后果的控制。
根據逃逸的概念結構,結合目的解釋的基本方法,我們就可以尋找這條規范的內在目的了。換句話說,禁止逃逸究竟在保護什么?保護被害人首先被排除了,如上述,逃逸這個概念不可能和“不救助”兼容。由于逃逸指的是“逃避責任的追究”,因此禁止逃逸的規范目的就在于保證責任的追究、確定責任的歸屬,①因此,并非看起來所有的逃跑的行為都是“逃逸”,行為人確保責任的歸屬后逃跑的行為就不是刑法上的“逃逸”。參見李順某交通肇事案,河南省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豫05刑終字第224號刑事裁定書。在一個更深層次的意義上,是為了保證公共交通安全。
一旦我們由此獲得逃逸的規范目的,那么就有希望在一個義務違反的意義上重新理解逃逸。也就是說,不作為地逃逸是有可能存在的。有的刑法學家認為,逃逸只能是一種主動性質的作為,不可能存在一種“不作為式地逃逸”。②參見黃偉明:《交通肇事后“逃逸”的行為性解釋——以質疑規范目的解釋為切入點》,載《法學》2015年第5期。然而,這樣的看法依舊是在一種日常的意義上理解刑法中的“不作為”。刑法中的不作為犯理論正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一個可以從事實支配的意義上來理解的行為,從反面來看也可以由義務違反來構成。就像“殺人”這個語詞所揭示的那樣,積極的殺死別人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而一旦我們從“殺人”這個語詞中提取出“不得剝奪他人生命”這個規范目的,那么消極的不履行救助義務的行為同樣可能構成故意殺人罪。這正是刑法學家提出和發展不作為理論的初衷。因此,除非我們否認不作為理論本身,否則就不能否定這樣一個結論:逃逸的確可以以不作為的形式構成。①典型的是那種讓他人為肇事者“頂包”的案件。參見王真某交通肇事案,江蘇省揚州市寶應縣人民法院(2016)蘇1023刑初字第326號刑事判決書;程某交通肇事案,浙江省桐廬縣人民法院(2004)桐刑初字第276號刑事判決書;沈水根交通肇事案,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浙杭刑終字第386號刑事判決書等。
最后我們就可以處理如下這個異議:把逃逸理解成“為了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會壓縮行為人自首的成立空間,②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5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722頁。并且會違背“任何人都不能自證其罪”這個古老的訴訟法原理。③參見吳元曜:《論刑法第一百八十五條之四肇事逃逸罪之評價矛盾與違憲問題》,載《刑事法雜志》2007年第5期。首先要明確的,自首在每個犯罪中成立的空間和方式都是不一樣的。持續犯可能比即成犯成立自首的空間更窄,而成立中止的空間可能就比較大。并不是說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如此,而是自首的成立空間不但取決于各個犯罪的類型,也取決于個案的情況。總則中自首的規定僅僅意味著都所有的分則罪名開放,但絕不意味著對所有的犯罪無差別的對待。當立法者規定“不得逃逸”時,這的確把交通肇事罪自首的成立壓縮的很窄,但一旦我們澄清了“逃逸”的規范結構,就應當遵守立法者的價值選擇。其次,把逃逸的規范目的確定為保證責任的歸屬并不等于保障國家追訴權的實現,而后者才真正違背了不得自證其罪的基本原理。當行為人協助國家機關確證責任的歸屬時,他充分享有作為嫌疑人的一系列權利,例如對某些問題的沉默權等等。本質上,這是一個訴訟法問題,即我們應當如何規范國家權力的行使才能保障行為人享有的訴訟權利不被侵犯。因此,保證責任的歸屬這個規范目的并不會與自證其罪相沖突。
《解釋》對交通肇事罪的入罪門檻提出了并不算低的要求。《解釋》第2條第1款前兩項規定,只有死亡一人或者重傷三人以上,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的,或者死亡三人以上,負事故同等責任的才構成《刑法》第133條的“重大交通事故”。批評意見指出,這樣的入罪要求難與《刑法》第235條規定的“過失致人重傷罪”相協調。④參見勞東燕:《交通肇事逃逸的相關問題研究》,載《法學》2013年第6期。暫且不討論這種看起來的不協調,我想要關注的是來自第2款第(六)項規定,即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雖然不足以構成交通肇事罪,但是如果行為人同時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場,也將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
根據這樣的規定,“肇事行為(致使一人重傷)+逃逸行為”可以在整體上被評價為《刑法》第133條規定的“交通肇事行為”,又因為肇事行為致使一人重傷還是三人重傷僅在法益侵害的量上存在區別,而在行為的性質上沒有本質區別。因此,當《解釋》規定一個輕微的肇事行為加上逃逸行為能成為刑法上的肇事行為時,其實隱含了這樣一個推論:肇事的行為類型可以包含逃逸行為。根據一個廣為接受的觀點,肇事行為是一個過失行為,而根據上文的論述,逃逸行為是一個故意行為。因此,《解釋》遇到的困難就在于,一個故意行為是如何被評價為一個過失行為中,從而成為后者的一部分的。
故意行為和過失行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行為樣態,①有的刑法學家據此認為交通肇事罪既能由過失,也能由故意構成,然而,這樣的論述顯然導致了這樣一個不合理的推論:行為人的行為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表現為一個既是故意、又是過失的行為狀態,這是互相矛盾的。參見黎宏:《論交通肇事罪的若干問題——以最高人民法院有關司法解釋為中心》,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03年第4期。它們既不可能同時出現,也無法在任何意義上被整合成一個行為單數,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就只能被視作兩個行為。②參見蔣慧玲:《“逃逸致人死亡”定罪立法規定之學理質疑》,載《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5期。而《解釋》把兩個完全相異的行為等同看待的做法,只能被理解為一種法律擬制,即雖然逃逸行為與交通肇事無關,但我們可以把它擬制成肇事行為。然而,一方面,司法解釋進行法律擬制的做法已經不再能被視為對法律的解釋,而是對法律的創制;另一方面,即便司法解釋擁有法律擬制的權力,那么將一個行為擬制成與之完全不同的另一個行為的做法也不應被容許,因為這將破壞法律的明確性和可預期性。換句話說,如果法律擬制這項立法技術容許這種大尺度的擬制現象的出現,它本身就面臨著正當性的危機。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確信《解釋》所制造的這個困境是不可解決的。
如果已經明確了肇事行為和逃逸行為是兩個性質完全不同的行為,因此就沒有希望將兩者等同看待,除此之外,我們是否還能在肇事行為和逃逸行為之間建立起別的關系呢?換句話說,我們是否有理論資源協調《刑法》第133條第1檔和第2檔之間的關系呢?
首先,由于刑法理論上基本上不承認有“過失的基本犯+故意的加重結果”這樣的結果加重形態,因此逃逸行為便不可能成為肇事行為的結果加重犯;其次,如果我們承認,所謂的“加重情節”,指的是在與基本犯的行為性質保持一致的情況下在法益侵害量上的加重——例如輪奸之于強奸,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搶劫之于搶劫,等等——那么,逃逸行為也不可能成為肇事行為的情節加重犯,因為它們在行為性質上存在重大的不同。最后,肇事行為也不能被視作逃逸行為的牽連行為,因為兩個犯罪之間構成牽連犯一般要有法律上的根據,并且前行為是后行為的必經階段,我們不可能在肇事和逃逸之間建立這樣的必然聯系。①參見勞東燕:《交通肇事逃逸的相關問題研究》,載《法學》2013年第6期。
如果我們沒有相應的理論資源在兩個完全迥異的行為之間建立起有意義的聯系,那么就只能說,肇事行為和逃逸行為成立行為復數從而構成數罪,而所謂的交通肇事后逃逸其實是交通肇事罪之后的另一個獨立的犯罪類型。因此,在本質上我們應當把刑法第133條第2檔理解成“肇事逃逸罪”,盡管我們目前并沒有這樣稱呼它。
然而,這樣的做法可能存在兩個問題。一方面,“交通肇事后逃逸”顯然是被整體地規定在“交通肇事罪”之下的,把它理解成“肇事逃逸罪”只能算作一個美好的立法設想,而與解決實際問題無關;另一方面,還有人指出,第2檔對“交通肇事后逃逸”的規定是緊跟在第1檔之后的,這意味著,“交通肇事后逃逸”并未創設新的風險,因此僅僅是肇事所造成的風險的進一步維護,因此肇事逃逸不能被視為一個獨立的犯罪類型。②參見姚詩:《交通肇事“逃逸”的規范目的與內涵》,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3期。
如前述,肇事后逃逸和肇事行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行為,因此,在邏輯上,肇事逃逸便不可能被包含在交通肇事罪之下。然而;這樣似乎意味著要逼迫立法者做一個互相沖突的決定:一方面肇事逃逸不屬于交通肇事罪;另一方面它又的確出現在了交通肇事罪名目下。在我看來,這取決于我們該如何看待刑法分則各罪名的命名。分則各條文雖然是全國人大制定的,但這些條文的命名則是由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制定的,③相關規范性文件可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確定罪名的規定》《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適用刑法分則規定的犯罪的罪名的意見》,及其與之相關的補充、修改規定。而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對法律僅享有解釋權,因此,盡管全國人大制定的法律具有絕對的權威,但最高司法機關對罪名的命名僅僅體現了司法機關對法律條文的理解。在司法實踐中,這些罪名的名稱僅起到便利和引導的作用,卻不能反過來用來規制我們對具體條文本身的理解。或者說,這些分則各罪的名稱就類似于地圖上的經緯線,經緯線并非這個世界上的自然之物,它僅僅是人類為了方便定位而人為安排的的構造物。與經緯線不同的是,經緯線一旦劃定就會起到一個相當精確的定位效果,但最高司法機關所給出的命名卻不總是高明的,因此,就像我們有責任批判其他司法解釋一樣,我們也應當對兩高對各條文命名的理解保持足夠的清醒。
在這里,最高司法機關并沒有充分地理解肇事行為和逃逸行為之間微妙的關系,因而漏掉了對刑法第133條第2檔的命名,這個命名被補上則是“肇事逃逸罪”。④正如有的刑法學家指出的那樣,將“交通肇事后逃逸”罪名化有一定的合理性。參見黃河:《論“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的罪名化》,載《政治與法律》2005年第4期。這樣的話,一旦我們把肇事行為和逃逸行為恰當地定性,就能正確地避免以往的解決方案所造成的與我們之前所建立的刑法理論的大規模沖突。我們沒有必要苦心孤詣地把逃逸算作肇事的一種,這樣做顯得極不自然。
至于“交通肇事后逃逸”是否創設了新的風險,還是僅僅是肇事所造成風險的維護,除非我們回到“逃逸”的基本結構,否則就不可能合適地回答這樣的問題。如果先把逃逸理解成“不履行救助義務”,然后得出結論說逃逸不是一種新的風險就沒有充分地體察“逃逸”所隱含的那些核心要點。如果我們做如下揣測:立法者在第133條第1檔后緊跟著規定了肇事逃逸,就意味著逃逸的目的是為了阻止先前肇事行為所創設的風險,而非重新設立一個風險,那么我們也可以做這樣的揣測:立法者在第133條第1檔后緊跟著規定了肇事逃逸,而非另起一條或一款,是出于立法便宜的考量,因為肇事行為顯然是逃逸的一個重要的前提條件,如果另起一款反而割裂了它們之間的聯系,從而造成理解上的偏差。這時,除非我們認真地把握逃逸的內部結構,否則,受制于個人視野的限制,永遠都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形成共識。
肇事后逃逸是一個抽象危險犯,它的規范目的是確定責任的歸屬,以免造成各方責任的不確定狀態,進一步地影響公共交通安全。交通肇事幾乎必然帶來場面的混亂,因此我們不能忘記,無論懲罰交通肇事的行為還是肇事后逃逸的行為,它的側重點在于維護公共交通安全。①類似的結論,不同的論證,可參見甘添貴:《酒醉駕車與肇事逃逸》,載《臺灣本土法學雜志》2002年第30期;馮亞東、李俠:《對交通肇事罪“逃逸”條款的解析》,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年第2期。行為人交通肇事后也許存在一個對被害人的救助義務,但這項義務是從保護人的生命健康這樣的法益推倒出來的,與逃逸這個概念沒有必然的聯系,如上所述,它也不是逃逸這個概念所能容納的。我們不能因為存在一個救助被害人的義務,就一定要把它嫁接到“逃逸”這個概念上去,這顯然是對刑法中不同的條文及其規范目的做了過于單一化的理解。
因為把逃逸理解成不救助的做法完全忽視了逃逸這個概念的內部結構,而且也誤解了逃逸這個概念所出現的語境(危害公共安全罪),因此我們就應當拒斥掉這樣的理解。進一步地,第133條第3檔規定的“因逃逸致人死亡”也不可能是逃逸行為致使被害人得不到及時救助而死亡。如此一來,我們也同時排斥了司法解釋第5條對“因逃逸致人死亡”的理解,因為這樣的理解與該解釋第3條對“逃逸”的理解形成了沖突。
如果遵守上文給出的“逃逸”這個概念的結構,并且遵守對肇事逃逸規范目的的理解,那么,所謂的“因逃逸致人死亡”必然是逃逸行為本身造成的。②有學者對《刑法》第133條的兩個“逃逸”做了不同的解讀。然而,這樣的做法免不了無視刑法體系解釋一致性原理的嫌疑,更重要的是,這也并沒有認真探討“逃逸”這個語詞所隱含的細微結構。相反的觀點,參見陳洪兵:《交通肇事“逃逸”規范目的的相對性解讀》,載《東方法學》2016年第6期。它主要是指,行為人在逃逸的過程中再次碾壓被害人,或者,在逃跑的過程中又造成其他人的死亡。③參見馮亞東、李俠:《對交通肇事罪“逃逸”條款的解析》,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年第2期。這里的“致人死亡”一定是過失致人死亡。因為如果行為人在逃逸的過程中故意造成他人死亡的必然構成故意殺人罪,而這里不可能是故意殺人罪的注意規定,因為“因逃逸致人死亡”的法定刑和故意殺人罪的法定刑存在嚴重的不對稱。毋寧說,所謂的“因逃逸致人死亡”是第2檔“交通肇事后逃逸”的結果加重形式。這里需要再次提醒的是,盡管本文一再說明,逃逸并不是不救助的意思,但逃逸也并不排斥行為人同時構成遺棄罪或者不作為故意殺人罪的可能,此時,應當以想象競合處理。
本文試圖論證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想要厘清對《刑法》第133條各款司法適用上的混亂,就必須知道刑法禁止“逃逸”究竟在保護什么;而除非我們去認真地探討“逃逸”的內在結構,我們就不可能獲得禁止逃逸的規范目的。因此,如果本文的論證是正確的話,就能給司法實踐對逃逸的理解帶來一些新的啟示:
當行為人交通肇事后沒有履行救助義務而逃跑的,是交通肇事后逃逸,適用《刑法》第133條第2檔;行為人交通肇事后履行了救助義務而逃跑的,也是交通肇事后逃逸,適用《刑法》第133條第2檔;行為人交通肇事后沒有逃跑,但也沒有履行救助義務的,適用《刑法》第133條第2檔。因此,“逃逸”的認定跟行為人有沒有履行救助義務沒有必然聯系。①需要注意的是,這里所說的逃逸,需要滿足本文給出那個定義,否則,即使表面上看起來像逃跑,那也不是逃跑,比如,行為人對自己“逃跑”的事實沒有認識,同樣,如果行為人表面上沒有“逃跑”,即在現場,但其實已經逃避了“保證責任歸屬的義務”,也有可能是一種不作為的逃跑。文章開始案例1和案例2判決之間的差異也不是“逃避法律追究說”和“逃避救助義務說”之間的差異;準確的說,司法實踐一直都是在貫徹“逃避法律追究說”,進而指向了本文所分析出的那個刑法禁止逃逸的規范內涵:為了更好地確定責任的歸屬。案例1中,行為人在交通肇事后徑直的離開現場,使得責任狀態始終處于不確定狀態,妨礙了責任的追究和認定,因此是“逃逸”,而案例2的行為人是在交警人員詢問、盤查之后離開現場的,因此并沒有侵犯“逃逸”的保護法益。
當然,還需要指出的是,不管行為人有沒有逃跑,只要行為人沒有履行救助義務,就有可能同時構成遺棄罪,因此成立交通肇事后和遺棄罪的想象競合犯;如果因為不救助導致被害人死亡的,還有可能成立過失致人死亡罪;如果行為人明知自己的不救助會導致被害人死亡的,還有可能成立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