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韌
父親要過96周歲生日了!我在家門口陪他曬太陽。他跟我說,他百年之后如何如何。我問他,您活著的時候都管不了那么多,百年之后的事更管不了啊!父親聽后,也跟著笑了。
1998年,我在縣城有了房子后,他和母親一起住到我家。剛來的時候,母親還能做點兒家務。不到兩個月,母親臥床不起,一病兩年直至臨終。兩年中,父親為母親所做的一切,是我們未曾料想到的。父親為母親擦洗、換藥、喂飯、洗衣……尤其是母親便道不暢時,他竟用手去摳。母親走了,父親一下老了許多。
父親一生視工作為第一生命,他抽屜里面珍藏有幾十張獎狀,那是他一生的成績,那些獎狀是實干取得的。每天早上別人還沒起床,他就急著上班,晚上不點完一燈煤油,從來沒有見他到過家。那時候,母親在縫紉店鎖扣眼兒,夜里我和弟弟一覺醒來,母親總是還坐在昏暗的燈下做著針線活兒,這樣推測父親回家的時間就應該是夜間十一點左右吧。外祖母去世他沒回老家,母親生下我們姐弟幾人他甚至不在身邊……他在國營八里湖農場當了個財務科長,制度在他那里就像鉚釘般的鉚上了,沒有誰能從他那里占點兒便宜。領導安排他住隊,他每天去農業大隊里,恨不得把大隊支部書記或隊長的職責一下包攬下來。別人處理不了的棘手事,到他那里總是迎刃而解。有一年,場里安排他帶隊去某企業清理財務,結果查出企業負責人經濟上有問題。本來私交蠻好,硬是從嚴給予了處理,得罪了不少人。
1964年,哥哥與幾個小伙伴到湯魚海的湖中去采蓮子。有人將消息傳到了父親那里。那時候,湖區蓮子是集體的財產。父親作為總場的財務科長,自己的兒子帶頭侵占集體的財產,那還了得。他迅速找人帶信把哥哥從湖里叫回。當哥哥樂滋滋地將采摘回的蓮子拿出來的時候,父親不問三七二十一,順手拿起扁擔,就朝站在他面前的哥哥一扁擔掃過去。扁擔告訴哥哥,公家的東西動不得!
父親非常節儉。1985年,我剛成家時,按說特殊情況總得講點兒熱鬧,因此,新房用電沒有遵循出門關燈的要求。父親有點兒不大樂意。你前腳出門,他后腳進門幫你把燈關了。妻子到后面廚房端洗臉水時,他后腳進來將新房里面的電視機關掉了,并鄭重其事地說,房里沒人,開機浪費。妻子是在這種毫不習慣的嘟囔中,逐漸記得關燈、關電視了。
三年困難時期,農場領導見我家這么困難,便做父親工作,讓父親減少一個孩子讀書。父親說,即使討米,也要讓孩子上學!父親對我們幾個子女要求嚴厲,且是非分明。他的話不多,不知是因為沒有時間,還是沒有那個耐心。一般情況是,每到年終,你放假回來,他問你的只有一句話,獎狀呢?你如果如他所愿拿出他所需要的,他會十分快樂地從你手上接過獎狀,然后轉過身去,無非是“五好學生”之類的幾個字,他要戴上眼鏡看上半天,然后從荷包里摸出一串鑰匙,打開他那寶貝抽屜,把那獎狀小心翼翼地折疊好,輕輕地放進去……我曾多次享受了這份殊榮,并在父親難得的笑容中接過他遞給我的如一個梨子、一個橘子之類的獎賞。
上世紀70年代末,我在半邊山中學教書。有一天,我回家跟父親說,哥給我寫了封信。父親問寫了些什么,我說,哥說我現在還年輕,不懂世事的艱辛。父親忙問我要了這信,從中看出破綻,并作出到哥哥工作單位和哥哥談心的快速反應。后來我才知道,哥哥的一位朋友涉及一樁政治案件,上面正在調查他與哥哥的關系,哥哥承受不了,有些委屈和擔心。父親了解原委,弄清與哥哥一點兒關系也沒有,便好言相勸,硬是讓失魂落魄的哥哥鎮定下來了。
父親性格剛烈,能讓他來縣城我家住,且一住達20余年,對他來說應算是個奇跡。早些年,每天做飯是妻子的事,而飯后的洗刷就成了他的專利,有時來客或冬季寒冷時,我想把碗洗一洗,他哪里肯依。洗著洗著,父親就老了,話也多了。
陽光下,父親還反復交代,其實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幾句:要謙虛,不要大模大樣;要認真,不要對工作不負責任;要穩重,不要占公家一點兒便宜。
父親的交代,我們記住了。
責任編輯:江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