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楠
一、基本案情
2006年11月23日,樊某與甲煤礦簽訂《協議》,約定樊某與甲煤礦共同開采、經營管理和銷售甲煤礦范圍內的煤碳,葉某為甲煤礦的擔保方。
《協議》履行過程中發生爭議,甲煤礦向昆明仲裁委申請仲裁。2009年3月16日,昆明仲裁委受理該案;2011年11月3日,該委作出140號裁決,解除《協議》并裁定雙方各自返還,葉某對甲煤礦的相應債務承擔連帶保證責任。在前述仲裁案受理過程中,葉某亦就《協議》向昆明仲裁委申請仲裁。2010年1月28日,昆明仲裁委受理該案;2012年7月27日,該委作出149號裁決,以《協議》違反行政法規禁止性規定應屬無效合同為由,確認《協議》無效、《協議》中的擔保條款無效,葉某不承擔保證責任。
2012年2月28日,葉某以《協議》應屬無效為由,向昆明中院申請撤銷140號裁決。昆明中院認為,葉某的申請理由不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58條規定的情形,駁回其申請。2012年9月13日,樊某向昆明中院申請撤銷149號裁決。昆明中院認為,仲裁實行一裁終局的制度,裁決作出后,當事人就同一糾紛再申請仲裁或者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仲裁委員會應不予受理;昆明仲裁委受理甲煤礦就《協議》提起的仲裁申請后,無權再受理葉某的申請,149號裁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58條第2款之規定,應予撤銷。
2012年8月16日,樊某向曲靖中院申請執行140號裁決。執行中,葉某向曲靖中院提出不予執行申請。曲靖中院審查認為,昆明仲裁委對《協議》的效力認定上存在前后相互矛盾的情況,證明昆明仲裁委圍繞《協議》所作的裁決,適用法律確有錯誤,申請人提出的不予執行仲裁申請應予支持,決定不予執行140號裁決。樊某不服提出異議,曲靖中院裁定駁回。樊某仍不服,向云南高院申請復議。云南高院審查認為,《協議》不具備合作應當具備的共同經營、共享利潤、共擔風險等要件,實質是以承包方式轉讓采礦權利,昆明仲裁委僅依據合同法對《協議》進行審查,適用法律錯誤,符合民事訴訟法第213條規定的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情形,曲靖中院裁定不予執行本案仲裁裁決在處理結果上并無不當,應予維持。
樊某向最高法院申訴,最高法院經審查作出執行裁定,認為云南高院認定《協議》為承包合同而無效不當,裁定不予執行案涉仲裁裁決錯誤,應予糾正;該復議裁定在法律適用上亦欠考量,應依法糾正,裁定撤銷云南高院、曲靖中院相關執行裁定,依法執行昆明仲裁委140號裁決。
葉某不服最高法院執行裁定,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認為最高法院不應受理當事人對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異議或復議;140號裁決和最高法院執行裁定認定《協議》有效適用法律錯誤。
二、分歧意見
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案涉仲裁裁決是否應當得到執行。
第一種意見認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9條關于仲裁實行一裁終局的制度,裁決作出后,當事人就同一糾紛再申請仲裁或者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仲裁委員會或者人民法院不予受理之規定,昆明仲裁委在受理甲煤礦就《協議》提起的仲裁申請后,無權再受理葉某的申請并仲裁該案,應當駁回葉某的申請,昆明仲裁委受理并作出149號裁決,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58條第2款之規定,149號裁決應當被撤銷,140號裁決應當得到執行。
第二種意見認為,對甲煤礦與樊某簽訂的《協議》,昆明仲裁委在效力認定上存在前后相互矛盾的情況,140號裁決認定《協議》合法有效,149號裁決認定《協議》無效,但未對先作出的140號裁決予以否定,因此兩個裁決均為有效裁決;昆明仲裁委基于同一事實、同一法律關系、同一權利義務關系人,在不同的時間作出結果截然相反的兩個有效裁決,足以證明昆明仲裁委對該案所作的裁決適用法律確有錯誤,葉某提出的不予執行140號仲裁裁決的申請應予支持。
第三種意見認為,《協議》不具備合作協議中應當具備的共同經營、共享利潤、共擔風險等要件;從約定的目的看,是使承包人從采礦行為中獲取礦產品,并且在支付相應成本后獲取利潤;從約定的實質看,是以承包方式轉讓采礦權利;國務院《探礦權采礦權轉讓管理辦法》、云南省高院《關于審理涉及探礦權、采礦權相關糾紛案件會議紀要》等對于采礦權的承包、轉讓進行了規定,因《協議》涉及法律、行政法規對采礦權轉讓、承包的特殊規定,應當適用相關行政法規來進行審查,而昆明仲裁委僅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對本案涉及的《協議》進行審查,在法律適用上確有錯誤,符合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情形。
三、評析意見
案涉仲裁裁決是否應當得到執行,應從程序和實體兩方面評析。
(一)沖突仲裁裁決的程序法分析
從程序角度,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2009年修正)第9條,仲裁實行一裁終局的制度。裁決作出后,當事人就同一糾紛再申請仲裁或者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仲裁委員會或者人民法院不予受理。裁決被人民法院依法裁定撤銷或者不予執行的,當事人就該糾紛可以根據雙方重新達成的仲裁協議申請仲裁,也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適用本條不予受理的,應當把握“裁決作出后”和“同一糾紛”的要件。
關于兩份裁決所涉是否為“同一糾紛”,140號裁決顯示,該案申請人(反請求被申請人)為甲煤礦,被申請人(反請求申請人)為樊某,第三人(反請求被申請人)為葉某;案由為前述當事人之間有關協議糾紛案件;申請人仲裁請求為解除《協議》及支付相應利潤、賠償損失等;反請求申請人仲裁請求為解除《協議》及返還相應款項、支付違約金;仲裁裁決結果為解除《協議》、支付利潤、返還相應款項、賠償損失,葉某對甲煤礦的債務承擔連帶保證責任。149號裁決顯示,該案申請人(反請求被申請人)為葉某,被申請人(反請求被申請人)為甲煤礦,被申請人(反請求申請人)為樊某;案由為前述當事人之間的有關協議糾紛案件;申請人仲裁請求為確認《協議》無效;反請求申請人仲裁請求為請求確認協議有效并賠償損失;仲裁裁決結果為因《協議》違反行政法規禁止性規定應屬無效合同,確認《協議》無效、《協議》中的擔保條款無效,葉某不承擔保證責任。
從裁決結果看,在先的裁決確認《協議》合法有效并應得到誠信履行,據此確定了各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在后的裁決確認《協議》無效、擔保條款無效,擔保人無需承擔保證責任。裁決書顯示,兩個仲裁庭均已知曉另一個案件的受理與審理情況,兩份裁決在結果上是沖突的。兩案均涉及協議的效力問題,應當合并審理或撤銷在先裁決后再行仲裁。關于葉某要求仲裁庭先明確《協議》效力的請求,及中止審理等待另案明確《協議》效力的請求,《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2009年修正)未規定中止審理的情形,但第55條規定,仲裁庭仲裁糾紛時,其中一部分事實已經清楚,可以就該部分先行裁決。
由此,昆明中院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58條的規定,認定149號裁決屬于“仲裁庭的組成或者仲裁的程序違反法定程序的”情形,裁定撤銷,并無不當。至于前述第二種意見所認為的昆明仲裁委基于同一事實、同一法律關系、同一權利義務關系人,在不同的時間作出結果截然相反的兩個有效裁決,足以證明昆明仲裁委對該案所作的裁決適用法律確有錯誤,故此當事人不予執行140號仲裁裁決的申請應當得到支持的邏輯是錯誤的。在后的裁決結果實質上否定了在先的裁決是本案問題之所在,不能僅根據兩份裁決結果截然相反就認為兩份裁決均適用法律錯誤。
通常認為,仲裁法是民事訴訟法的特別法,民事訴訟法(2007年)第111條第5項是“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制度基礎,根據該條第5項,對判決、裁定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案件,當事人又起訴的,告知原告按照申訴處理,但人民法院準許撤訴的裁定除外。但當時的法律規定未對一事不再理的認定予以明確。民事訴訟法修改后,于2015年相應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247條就何為重復起訴進行了規范。根據該規定,當事人就已經提起訴訟的事項在訴訟過程中或者裁判生效后再次起訴,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構成重復起訴:(1)后訴與前訴的當事人相同;(2)后訴與前訴的訴訟標的相同;(3)后訴與前訴的訴訟請求相同,或者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當事人重復起訴的,裁定不予受理;已經受理的,裁定駁回起訴,但法律、司法解釋另有規定的除外。由此,重復起訴的認定標準得到了明確,時間節點擴展到了包括訴訟過程中,認定標準同時包括了當事人、訴訟標的、訴訟請求相同或實質否定。具體來說,如以“訴訟請求”來界分重復起訴,《民訴法解釋》第247條實際上涉及兩種情形,一是“實質的一訴”,也就是兩訴的當事人、訴訟標的和訴訟請求均相同;[1]二是兩訴的當事人和訴訟標的相同的情況下,“后訴實質否定前訴”,為避免生效裁判前后不一致而否認后訴的合法性。[2]
如果按照民訴法解釋247條的思路分析,本案是否屬于后訴實質否認前訴而導致生效裁判的前后矛盾?[3]在先的仲裁裁決結果為解除《協議》、支付利潤、返還相應款項、賠償損失,葉某對甲煤礦的債務承擔連帶保證責任;在后的仲裁裁決結果為確認《協議》無效、《協議》中的擔保條款無效,葉某不承擔保證責任。所謂生效裁判的前后矛盾,不僅限于事實認定的沖突,亦不僅限于裁判理由的沖突,而應為裁判主文部分的矛盾沖突,裁判主文的矛盾沖突直接影響當事人之間實體權利義務的確定。通常認為,可能引發裁判前后矛盾的情形應當包括:后訴的訴訟請求直接否定前訴的判決主文內容;后訴的訴訟請求通過否定前訴的實體性先決問題[4]進而否定前訴的判決主文;以及,后訴直接對抗前訴爭議焦點的認定[5]進而實質上否定前訴的裁判結果。[6]本案中,在后的仲裁裁決結果認為《協議》無效,擔保條款無效,實質上否定了在先的仲裁裁決結果的前提——解除《協議》以《協議》有效為前提,當屬裁判前后矛盾的第三種情形,后訴直接對抗前訴爭議焦點即協議效力的認定,進而實質性否定前訴的裁判結果。此種情形下,前后兩案均涉及協議的效力問題,應當合并審理或撤銷在先裁決后再行仲裁,或可就已查明的部分先行裁決。
(二)140號裁決的實體法分析
目前,涉及礦業權合作經營或承包的規定主要包括國務院《探礦權采礦權轉讓管理辦法》第15條、國土資源部《礦業權出讓轉讓管理暫行辦法》第62條,以及國務院、國土資源部等頒發的其他規范性文件;涉及礦業權合作的規定主要包括《探礦權采礦權轉讓管理辦法》第14條,《礦業權出讓轉讓管理暫行規定》第36條、第42條、第46條、第61條;涉及礦業權轉讓合同效力的規定主要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15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44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9條以及《探礦權采礦權轉讓管理辦法》第10條第3款。
為鼓勵礦業權有序流轉、促進礦產資源合理開發利用,應依法確認礦業權的轉讓、承包、合作等多種流轉方式的合法存在;只有實質具備礦業權轉讓性質的承包合同,才應當適用礦業權轉讓須經審批、否則構成違規轉讓應認定為違法的相關規定,而不應一概認定違法。礦業權合作,可以通過設立新的法人并將礦業權轉移變更登記在新設立的法人名下來完成,這種情形下涉及礦業權轉讓的問題;也可以通過協議對合作各方的權利義務進行安排,無需辦理礦業權主體變更登記手續,則不存在礦業權轉讓的問題,本案《協議》即屬于此類情形。從法律位階來看,國土資源部《礦業權出讓轉讓管理暫行規定》屬部門規章,不屬于法律、行政法規,不能直接作為認定合同無效依據;從條文內容看,國務院《探礦權采礦權轉讓管理辦法》第14條、第15條,屬于管理性強制性規定,不屬于效力性強制性規定,不宜直接作為認定合同無效的依據。加之依據本案已查明的事實,《協議》約定雙方共享利潤,未變更礦業權人,有關證照、印鑒、對外指定賬號等均仍由甲煤礦持有、管理等實際履行情況,《協議》并不具備轉讓采礦權對應的全部實體性權益、變更采礦權人身份的特征,在性質上應認定為契約性合作,應為合法有效,即140號裁決適用法律并無不當,不屬于仲裁法和民事訴訟法關于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情形及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情形。
(三)關于本案法律適用的其他問題
關于最高人民法院是否應當受理本案的問題,葉某認為根據《民訴法解釋》第478條的規定,人民法院裁定不予執行仲裁裁決后,當事人對該裁定提出執行異議或者復議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當事人可以就該民事糾紛重新達成書面仲裁協議申請仲裁,也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由此,最高人民法院不應受理當事人對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異議或復議。經查,最高人民法院受理本案為執申字號案件,樊某作為申訴人申請啟動的是申訴程序,并非異議或復議程序,不能依據該條規定認為最高人民法院不應通過申訴程序受理本案。
關于仲裁法和民事訴訟法關于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情形及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情形,二者確有不同,《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2009年修正)第58條規定,當事人提出證據證明裁決有所列六種情形之一的,可以向仲裁委員會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申請撤銷裁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2007年修正)第213條規定,對依法設立的仲裁機構的裁決,一方當事人不履行的,對方當事人可以向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申請執行。被申請人提出證據證明仲裁裁決有所列六種情形之一的,經人民法院組成合議庭審查核實,裁定不予執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6條,當事人向人民法院申請撤銷仲裁裁決被駁回后,又在執行程序中以相同理由提出不予執行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根據這一規定,葉某申請撤銷140號裁決被昆明中院裁定駁回后,在樊某申請執行后又以相同理由申請不予執行140號裁決的,應當依法裁定駁回葉某的不予執行申請。
注釋:
[1]但是,關于訴訟標的和訴訟請求作一元論解釋還是二元論解釋,是存在爭議的,民訴法解釋的文義表述更趨近于二元論,將二者并列;學者們則一般認為應對訴訟標的和訴訟請求作一元論解釋,參見任重:《論中國民事訴訟法的理論共識》,《當代法學》2016年第3期。
[2]袁琳:《民事重復起訴的識別路徑》,《法學》2019年第9期。
[3]一定程度上也體現出仲裁法和民事訴訟法的銜接不足。
[4]例如,前訴判決判令侵權損害賠償,后訴判決認為行為不構成侵權,典型的確認之訴與給付之訴的關系。所謂先決問題,一般指在主訴中,不僅主訴本身發生爭議,而且作為主訴之基礎需要先行確認之事項亦發生爭議,該需要先行確認之基礎事項為先決問題。參見傅郁林:《先決問題與中間裁判》,《中國法學》2008年第6期。
[5]例如,認定法律關系的性質和合同效力,往往在前后兩訴中都是案件的爭議焦點。作為仲裁法的一般法的民事訴訟法,其司法解釋第九十三條第五項將“已為人民法院發生法律效力的裁判所確認的事實”作為具有免證效力的事實,具有一定的避免事實認定前后矛盾的作用,但是并不能必然避免法律適用的前后矛盾。
[6]同前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