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之
“媽媽,爸爸要帶我們去看紅葉?!泵ね蝗慌軄砀嬖V我。我心中竊喜,“嗯”了一聲。毛妞立刻轉身脆脆地大聲說:“爸爸,媽媽知道了?!边@兩年,我們之間的交流基本靠毛妞傳遞,雖然麻煩,但少了許多爭執,就寧愿這樣迂回著。日子像流水一樣駘蕩,都是踮著腳尖踩石頭過河的人。
看紅葉得去韶山,距縣城18公里,開車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卻好幾年都沒有成行。
韶山是當地最高的山峰,海拔1400多米,從縣城向北看,它就像淡藍天幕上黛青的剪紙一樣。來到韶山腳下時,它才一下子巨鯨般立起來,帶著淋漓水汽,噴著生鮮鼻息。
一條深灰色的水泥路,如一尾赤練蛇,擠開路旁的雜草、野花,從山腳下蜿蜒游向大山深處,我們尾隨它,開始探尋之旅。水泥路一側,靠著山的一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淡粉的、淺紫的、橘黃的、洋紅的,它們花形小而單薄,大的狀如旋轉的陀螺,小的如雨滴濺開的濕痕,卻一路迤邐,一路搖曳,仿佛齊聲誦唱的贊美詩,虔誠而熱烈。
“媽媽,我們在這里照個相吧?!泵づd高采烈地蹲到一棵黃色矢車菊旁。我看了看他,他像沒聽見一樣,手里握著手機,背在身后,兀自從身邊晃過去。我摘了一朵紫色的小雛菊插在妞的小發辮上,開始照相。當年,結婚的時候,母親就告誡過我:嫁給脾氣硌的男人,小心跟著生氣。那時可能真的是昏了頭了,只看見那硌硬里的英雄氣概,不成想副作用全留給后來慢慢發作。
我給毛妞拍完,毛妞又給我拍,噘著嘴做鬼臉的,比畫剪刀手的,站起來撩動頭發的,各種搔首弄姿。毛妞笑得出格,像一朵忍俊不禁的打碗花,我假裝矜持,卻披頭散發妖冶如金絲菊。背景是各色的花,青的草,綠的山,蜿蜒伸向曠遠的小路。其實,它們才是主角,不知被多少人攝入取景框,我們不過是過客,如草葉上依偎的一顆露珠?;蛘呶覀兪腔楸尘鞍桑S多年后,大山也許不記得我們曾來過,但毛妞恐是要靠照片上這些姹紫嫣紅,才能記起自己清水般的小小年華。而我,也許會戴上一副老花鏡,坐在太陽下摩挲著這些照片,遙想當年佳人如玉,情不自禁笑出聲吧。
美美地遐想著,直起身,他早已不見。杳杳山路,以S形擁抱山體,如同蛇身柔美游移的曲線,想必他已走在山腰的另一側了。這是他一貫的風格,每次出游,他都一個人走在最前面,中間隔著一撥又一撥行人,他好像不為看風景,只是探路者,領著我們走過一段路而已。剛開始不適應,抗議過幾次,不改。后來慢慢習慣了這種松散的跟隨,就好像相信山谷再深,也必有回音一樣,心里總歸是踏實的。
前幾天剛剛下過雨,上山的水泥路很潔凈,露出細小灰白的砂粒,踩上去微微粗糲,但有質感,是山路的質地。路面上散落著細細的灰黑的松針,偶爾渦旋著泥土被沖刷過后細膩的流紋,有時路正中滾落一只寶塔形狀的褐色松果,妞大呼小叫地撿起來,像撿到一個寶。走著走著,路面低洼處還會聚一小灘水,清凌凌的,印一小片天光云影,浮一枚枯黃的葉子,蓄滿深秋的味道。
路的一面是山,一面是崖,山上各色樹木,有紅楓、黃櫨、銀杏、山毛櫸、雪松、寶塔松等,它們是大山的孩子,在秋天的岔路口,慢慢顯出迥異的個性。不甘平庸的,正以葉脈聯絡,醞釀一場紅色風暴,妄圖煽動漫山火焰,做轟轟烈烈的謝幕表演;隨遇而安的,會樂于命運的安排,以靜美之姿,老去如塵,初生如嬰;老成持重的,則以亙古不變的綠色,安慰著大山年復一年空寂的憂傷?,F在,大山的顏色駁雜而紛亂,似乎面臨抉擇關口,尚需一夜寒霜,方可安撫所有的躁動,塵歸塵,土歸土,火焰自成火焰,但道路兩邊小驚喜不斷。比如一株結滿紅色小珍珠的山果果,在雜草叢中乍然伸出柔軟長條,溫柔挽拉人衣,山果果恍然環佩叮當之響;比如一棵虬枝斑駁的柿子樹,打亮一樹紅紅的小燈籠,斜身探向山崖,像在尋找失落在草叢中的孩子;比如一株棠梨樹,被風掀起婆娑葉片,一簇簇褐色的棠梨如湊成堆的黃發小兒,在葉底搖頭晃腦。還有垂在藤下咧開嘴突兀大笑的八月炸,渾身毛茸茸如退化未盡的獼猴桃,紫到發烏的山葡萄,等等。毛妞一路指指點點,驚叫不斷。大山里藏了多少寶貝,就讓她多了多少為什么,有時問得我也啞口無言,忽然感到自己的無知。
只是當我和妞靠近去采摘時才發現,八月炸里爬滿小飛蟲,紅山果上網羅著灰白的蜘蛛網,小山棗多已干癟,而棠梨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蟲眼。咫尺之間,看見生命的光鮮和頹敗,不僅有些惘然。我和毛妞從草叢中撤退,褲腿上竟帶回了許多刺扎扎的蒼耳子,又讓毛妞興奮了大半天。原來每個生命都不完美,但世界處處充滿意外,才是人生最神奇的地方。
轉過山坳,遠遠看見他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毛妞一邊喊著爸爸,一邊飛跑過去。等我走近時才發現,這里有一個小圓石桌,圍四個鼓形石凳,是一個天然的休息處。青灰色的石桌上放著一把深紅的小山棗,略略癟瘦,幾只紅艷艷的柿子,正飽滿瑩潤。毛妞指著柿子說:“媽媽,這是你愛吃的小牛杏,快吃吧。”其實,那是小牛心柿,妞說得不真切,但我聽得明白。他的運動鞋上沾著草葉和濕泥,一定是剛才爬了柿樹,他的褲腿上竟然也爬了幾顆蒼耳子,毛妞看見了,一顆一顆捉下來把玩。
我們圍坐在石桌邊吃棗和柿子,山坳里沒有風,秋陽暖融融地照著,是沙拉般的松爽,卻依然溫柔得像要把人融化了一樣。我問毛妞:“會背秋天的古詩嗎?”妞想了想,開始背王維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p>
王維的詩里滿是禪意,瞬間讓人心生清涼。但我覺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兩句還有刻意之嫌,相較起來,他的《竹里館》里的“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更有忘我境地。
“我給你倆拍張照吧?!笨存べ嗽谒麘牙锍孕∩綏?,我趁機提議。這次他倒沒有拒絕,“咔嚓”一聲輕響,他正低頭眉開眼笑看向毛妞,眼角皺紋波波疊疊,挽出幾許滄桑的柔情。
上山的路還有很遠,我們中途返回了,雖然沒有看到一片完整的紅葉,但我覺得,我們已經看清了秋天的秘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