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麗
摘?要:美國漢學家海陶瑋的《陶潛的飲酒詩》是英語世界解讀陶淵明形象的根源,奠定了英語世界陶學的基調。該文細致分析了陶淵明在辭官歸田這一重大人生選擇期間面臨窘迫生活時的復雜內心世界,認為詩人塑造的藝術形象并不是其真實形象,“以文立傳、流芳百世”才是其創作詩文的真正意圖。海陶瑋把詩人放入一種不同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體系和文化背景中進行審視,呈現出西方從“他者”視角研究中國文學的路徑,與國內學者因推崇詩人偉大品格進而傾向正面解讀詩人作品具有明顯的區別,深刻地影響著西方陶學的基調。海陶瑋主要通過深入挖掘分析作品文本解讀人物、從互文關照來全面理解詩意兩條路徑來解讀建構陶淵明形象。在其研究基礎之上,西方學者對中國傳統陶淵明形象提出了更加豐富而復雜的解讀方式,建構了“另類陶淵明”形象。
關鍵詞:陶淵明;海陶瑋;飲酒詩;美國漢學
中圖分類號:?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10-0157-06
陶學“是關于陶淵明及其詩文的學問,是歷代陶學家的感受、理解和評價的總匯”①。如果從六朝時期顏延之的《陶徵士誄》算起,陶學在國內至今已有1500多年的歷史;如果從隋唐時期陶淵明作品流傳日韓算起,陶學在國外至今已有1200多年的歷史。西方陶學從一開始就具有與中國傳統陶學完全不同的面貌,與傳統陶學形成一種質疑、挑戰和碰撞之勢。美國漢學家海陶瑋(James Robert Hightower, 1915—2006)生前是哈佛大學教授,是美國最早從事中國文學研究的專業學者,也是西方早期研究陶淵明的權威,代表作《陶潛詩集》(The Poetry of Tao Chien)是英語世界第一部陶集注譯本,他在注譯陶集前后相繼發表的系列陶學論文如《陶潛的賦》(The Fu of Tao Chien)、《陶潛的飲酒詩》(Tao Chiens“Drinking Wine” Poems)和《陶潛詩歌中的典故》(Allusion in the Poetry of Tao Chien)是英語世界對陶淵明詩文從翻譯研究轉向專題研究的重要論文。其中《陶潛的飲酒詩》一文可以看作是英語世界解讀陶淵明形象的根源,奠定了英語世界陶學的基調,使得陶淵明形象發生了“他鄉的流變”,在浩如煙海的世界陶學中,形成了不可忽視的西方陶學支流力量。
一、英語世界對陶淵明的認知形象和解讀基調
英語世界對陶淵明的詩文翻譯始于1883年英國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 A.Giles, 1845—1935)的《古文選珍》(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 prose)。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之后開始逐步進入研究階段。這時期的主要代表人物是美國漢學家海陶瑋和澳大利亞漢學家戴維斯(Davis Albert Richard)。海陶瑋在翻譯《陶潛詩集》過程中,對《飲酒》詩二十首進行了逐首翻譯和專題研究,形成論文《陶潛的飲酒詩》,在1967年1月美國學術團體理事會中國文明研究委員會舉辦的以“中國文類研究”為主題的學術會議上提交,隨后發表在會議論文集《中國文學體裁研究》(Studies in Chinese Literary Genres)②中。1968年該論文收錄在華裔學者周策縱主編的《文林》中, 1998年又被收錄到海陶瑋與葉嘉瑩合著的《中國詩詞研究》③中。通過以上的發表、收錄等,這篇論文在西方受到廣泛關注。
論文細致分析了陶淵明在辭官歸田這一重大人生選擇期間面臨窘迫生活時的復雜內心世界,認為詩人塑造的藝術形象并不是陶淵明的真實形象,“以文立傳、流芳百世”才是其創作詩文的真正意圖,這種觀點建構了“另類陶淵明”形象,對中國傳統意義上品行高潔、超然物外、樂觀豁達的陶淵明形象提出了質疑,這種質疑所體現的解陶思路對西方學者具有很強的啟發意義,奠定了英語世界陶學的基調。正如漢學家勃雷爾(Anne Birrell)所說,“海陶瑋、戴維斯對陶集的翻譯、注釋和研究,為其他學者進一步探討陶學中的各種專題奠定了基礎”④。
戴維斯也是西方著名的陶學專家,著有《陶淵明:他的作品和意義》(Tao Yuan-ming (AD365-427): His Works and Their Meaning)。戴維斯對中國傳統“知人論世”“文如其人”的治陶思路提出了質疑和批評,他認為,陶淵明人格受到后世中國文人贊譽,是因為他的形象是一個極為成功的文學形象,其他人很容易將詩人自己和這個形象等同起來。事實上,“陶淵明成功地實現了他歸隱的愿望,同時也為世人創造出一個易被人接受的個人形象”⑤,這是一位在世時就成功塑造自身傳奇的詩人。陶淵明詩文中塑造的易被人接受的形象是一個經過美化的完美藝術形象,雖然這個經過“戲劇表現”的完美形象與陶淵明本人并不一樣,但還是從一定程度上反映或折射出他的人格與精神的特質。
海陶瑋退休之后,他在哈佛大學中國語言文學教授席位的繼任者——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解陶道路上比他更為徹底。宇文所安用西方文學理論如解構主義的研究方法來闡釋中國文學,對陶詩及陶淵明本人進行了全面的解構。1986年發表的《自我的完美之境:作為自傳的詩》(The Selfs Perfect Mirror: Poetry as Autobiography)把陶淵明稱為“第一位偉大的自傳詩人”⑥,認為詩文體現了陶淵明雙重分裂的人格特征:?陶潛并不是他所聲稱的那樣一位天真直率的詩人。陶潛是唐、宋以及后代中國古代眾多古典詩人的鼻祖——自我意識極重,常為自己的價值與行為辯護,竭盡全力要從內心價值沖突中贏得一分純真。⑦
同年,耶魯大學孫康宜《六朝詩》(Six Dynasties Poetry)專章討論了陶淵明,認為“他在詩歌中對本人的自我進行了迫切尋求;通過其真實的歷史意識和自然凈化,(這一尋求)結晶成為更為寬廣的個人表現,為完全成熟的抒情方式鋪平了道路”⑧。二十年后,該書中文版《抒情與描寫——六朝詩歌概論》出版之際,孫康宜在該書加了一篇附錄《為陶潛卸下面具與闡釋的不確定性》(The Unmasking of Tao Qian and the Indeterminacy of Interpretation)⑨,似乎是對之前發表的觀點進行了反思。她從接受史的角度,梳理了中國對陶淵明及其作品的不同認識和解讀,也就是她在文章中所指的陶淵明被戴上和卸下的不同面具,從而說明同一文本被主觀解讀和闡釋的不確定性。孫康宜的分析是想證明,偶像化、理想化的陶淵明形象其實是由讀者發明創造出來的。
張隆溪1992年《道與邏各斯:中西文學闡釋學》(The Tao and Logos:Literacy Hermeneutics, East and West)從中西詩歌闡釋學的比較視野對陶詩的言意關系作了專章論述,認為言簡意賅的語言和文體風格是詩人深思熟慮后主動采取的“沉默詩學”。田曉菲《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Tao Yuanming and Manuscript Culture: The Record of a Dusty Table)一書中把陶淵明研究置于中古時期手抄本文化的參照框架中,采用異文研究和文本細讀的方式,“勾勒出手抄本文化中的陶淵明被逐漸構筑與塑造的軌跡”⑩。田曉菲在這部著作中傳達出的對陶淵明形象的認知基調,與前輩海陶瑋、戴維斯一脈相承。因此,有學者評價,田曉菲通過該著作其實“證明了自己是海陶瑋和戴維斯的接班人”B11。
之后的著作如2008年拉特格斯大學田菱(Wendy Swartz)的《閱讀陶淵明——陶淵明接受史之范式轉變(427—1900)》[Reading Tao Yuanming: Shifting Paradigms of Historical Reception(427—1900)]B12和2010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羅秉恕(Robert Ashmore)的《閱讀的遷移:陶潛世界中的文本與理解》[The Transport of Reading: Text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World of Tao Qian(365—427]),也分別從歷史和讀者角度,對中國傳統陶淵明形象提出了更加復雜豐富的解讀方式。
二、中西學者還原“寄酒為跡”之“跡”的心理視角
南朝梁代蕭統文集中說:“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為跡焉。”B13此評價頗得陶詩深旨和酒詩深心,是后世學者討論陶與酒關系的濫觴,也是《陶潛的飲酒詩》的立論前提。
所謂“篇篇有酒”,是對陶詩高頻涉酒的評價。陶淵明是中國文人中與酒有著密切關聯并首次把飲酒、詠酒確立為一個重要文學題材的詩人B14,對后世文人的飲酒生活和詠酒詩創作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所謂“寄酒為跡”,是對陶氏酒詩詠懷主旨的概括。明代鐘惺曾說:“觀其寄興托旨,覺一部陶詩皆可用飲酒作題,其妙在此。”B15陶淵明在詩中賦予酒以獨特的象征意義,從而構成一種典型的詩酒文化形態,締結了中國文學史上詩與酒的不解之緣。酒在陶淵明生命歷程和詩文創作中占據的重要位置,使得海陶瑋可以采用“知人論世”等傳統方法,通過陶氏酒詩這個連接詩人精神靈魂和悲歡哀樂的秘密通道,來透視和把握陶淵明豐富復雜的精神世界,這是海陶瑋以酒詩解析陶淵明的合理性。飲酒組詩是“寄酒為跡”的詠懷詩,海陶瑋和國內學者關于這一點的認識是一致的。然而“寄酒為跡”究竟反映了詩人“何跡”?海陶瑋在解讀還原的過程中,采取了與中國傳統學者完全不同的視角和路徑。
中國傳統學者對飲酒組詩的總體評論多圍繞四個方面展開。一是對詩歌寫作緣由的論述,如宋代葉夢得的“懼禍說”,元代劉履的“自娛說”,明代譚元春、鐘伯敬的“感遇說”,清代王士禎、吳菘則認為這組詩“屬不經意之筆”,“偶得輒題耳,不可太執著也”。二是對飲酒詩內容的解析,如清代邱嘉穗認為,“其著題者固自言其飲酒之適,其不著題者亦可想見其當筵高論、停杯浩嘆之趣,無一非自道其本色語也”B16。三是對酒詩章法布置的賞析,如明代黃文煥認為組詩“詮次之功,莫工于此”B17。四是對藝術風格的賞析,如清代薛雪評價組詩“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真有‘絳云在霄,舒卷自如之致”B18。從中可以看出,中國古人對這組飲酒詩基本持欣賞的態度。
現代學者對飲酒組詩的研究承襲了傳統的品評思路,對飲酒詩的寄托含義做了各式各樣的賞析、解讀和闡發,研究蔚為壯觀。但無論從哪個角度進行研究,始終呈現出正面積極的取向。研究者在賞陶、慕陶、敬陶的閱讀心理基礎上,以詩人已經“索解大悟”而超脫升華達到“澄明之境”的陶淵明定性形象為基本認知,認為組詩總體反映了陶氏固窮立節的高尚人格和天然任真的自然本性,所以就源源不斷地從寬度、細度和深度上不斷探尋和強化陶淵明本人及其作品的價值。
作為一位西方學者,海陶瑋明顯與國內學者具有不同的心理前提。由于自身的文化背景,他對陶淵明并不具有天然的崇敬與親近的心理基因,所以不會以“著作以人品為先,文章次之”B19的觀念先入為主。他沒有完全接受中國傳統主流觀點和結論,而是保持一定的學術距離,以更加客觀理性的態度來審視和研究這位中國詩人。他從詩歌文本出發,結合詩人具體生活狀態,探討了陶淵明在這組飲酒詩中反映出的經歷人生重大選擇時的復雜心理。
海陶瑋認為,陶淵明詩歌主題的選擇是有意為之,而非直抒胸臆,“陶潛總是小心翼翼地選擇他的形象,并把它們組合成一個連貫的整體”B20。陶淵明作品反復出現的主題是他對世俗名利的唾棄、辭官歸田的選擇以及自己艱難貧困的生活窘狀等。在他看來,陶淵明“并不僅僅是一個天真的鄉村詩人,因為他生活的時代需要艱難的抉擇和堅忍的意志。在一個腐敗的世界里掙扎求生的經歷貫穿了陶淵明的詩歌,構成了詩人內心對話的基礎”B21。于是,“人們能夠在陶潛詩歌中發現兩種不同層次的情感:一方面是對世俗生活的關注,另一方面是對靜默主義理想的信奉”B22。這兩種看似矛盾的心理共同存在于詩人心中并不斷交織、交戰,“世俗和精神的情感交織在陶潛詩文中,比例恰到好處,極大地增加了我們對他復雜性情的欣賞”B23。海陶瑋從人性角度闡釋出的是一個內心世界異常豐富復雜的陶淵明,這種嶄新的切入角度和解讀方式,是把詩人放入一種不同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體系和文化背景中審視的結果。
值得指出的是,國內也有一些學者在讀陶、研陶過程中,在中國傳統陶學人格解讀主流觀點的基礎上,關注到了陶淵明詩文中所反映出的詩人內心,不再把陶淵明視為近乎完美無瑕、無懈可擊的形象,而是注意到他自身存在的復雜矛盾心理,并試圖從多個角度來解釋這一現象。清代陳祚明似為最先,他說:“題云《飲酒》也,而反復言出處,公寧未能忘情者耶?忘情者必不言,何縷縷也。‘千載不相逢‘聊復得此生‘吾駕不可回‘志意多所恥,此飲酒之原也。”B24朱光潛認為,“淵明并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沖突……都欣賞他的‘沖澹,不知道這‘沖澹是從幾許辛酸、苦悶得來的……他的詩集滿紙都是憂生之嗟”B25。顧農認為,陶淵明在徹底歸隱之前人格是分裂的,即“雙重人格”,陶淵明性格特點除了“真”與“拙”之外,“同時還有不真不拙的一面,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B26。還有李華《陶淵明人格論》、范子燁《無依的孤云:陶淵明與晉宋政局》等文,都試圖揭示陶淵明內在矛盾的心理和人格。但這些學者論述的前提,都承襲了清代方東樹的觀點,認為陶淵明詩文是“直書即目,直書胸臆”B27的作品;海陶瑋則把陶淵明詩文完全看作是“樹碑立傳、以文傳世”而有意為之的作品,這是中西學者的不同。在《陶潛詩集》序言中,海陶瑋這樣介紹陶淵明:“陶潛是他本人最好的傳記作家。他對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斷地把年齡寫進他的詩文中,并為他的名聲和生死而擔憂。”B28
三、海陶瑋解讀建構陶淵明形象的路徑
作為英語世界研究陶淵明的學者,海陶瑋主要通過兩條路徑來解讀建構陶淵明形象。
第一,深入挖掘分析作品文本解讀人物。海陶瑋從文本細節出發,深刻剖析了陶淵明在創作組詩時的心理狀態,揭示出一個與中國傳統認知完全不同的陶淵明形象。因為陶淵明在飲酒組詩以及其他詩文中經常提及伯夷、叔齊兩位古代人物并把他們塑造為道德楷模,海陶瑋就追根溯源,找到這兩位人物事跡的出處——《史記·伯夷列傳》,并不吝筆墨,翻譯了“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到傳記結尾部分。他認為,陶淵明在引用這篇傳記人物典故時,肯定會留意并吸納司馬遷在此文中所傳達的主要思想和觀點。換句話說,司馬遷在這篇傳記中傳達的觀點是陶淵明創作飲酒組詩的心理向導,這可以作為我們解讀飲酒組詩的關鍵。和司馬遷一樣,陶淵明也非常關心他身后給世人留下的名望,這組詩歌是陶淵明為了美化自身而有意為之的作品。
海陶瑋從文本細節和微觀剖析出發的研究有理有據,得出的結論令人信服。《史記·伯夷列傳》是伯夷和叔齊的合傳,位于《史記》列傳之首,細讀該傳可以發現,這篇傳記名為傳紀,實則傳論,全篇滿是司馬遷的贊論詠嘆,他對天道賞善罰惡的報應論提出了質疑和挑戰,對《老子》“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說法進行了駁斥和抨擊,列舉了一組天道與人事相違背的典型事例,伯夷、叔齊品高而餓死與顏回好學而夭亡、盜蹠殘暴而高齡的事例共同構成司馬遷立論的正反事例,伯夷、叔齊的事跡敘述只是一頓即過,無任何細描擴展。在這篇文章的結尾部分,司馬遷提出的解決之道是要樹立孔子“身后立名”的觀念,以免“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有了這種認識,我們再讀陶淵明的飲酒組詩,會發現組詩中此類主題詩句,如“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何事立空言”(其二)、“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其十一)等,其論述方式與《史記·伯夷列傳》非常類似。如何解決這種天無人道的沖突和矛盾,海陶瑋認為,陶淵明肯定不只是停留在參透人生的自我選擇,而是從司馬遷思想中吸取了處世智慧并自覺踐行,在官場“立功”無望之后,更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夠通過立言樹德而“身后立名”。只不過他無法像司馬遷文中所講的那樣,采取“附青云之士”或者“以史為傳”的方式,而是通過筆下的詩文為自己樹碑立傳。“他(陶淵明)一直在準備著留下一部關于自己生活的書面記錄,這種書面記錄更多的是他的詩歌,而不是歷史作品。”B29在揭示出陶淵明立言揚名、以文傳世的寫作目的后,海陶瑋認為“這組飲酒詩的主題,就成了一個堅守原則的知識分子自愿從喪失原則的社會中退隱并且放棄體面工作和美好前途的描述”B30。
第二,從互文關照來全面理解詩意。海陶瑋發現,《飲酒》詩二十首盡管關涉詩人對社會、命運和自身進行思考和感慨等各種主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他(陶淵明)幾乎在這二十首詩歌的每首詩中,總會對在這組詩歌序言已經表達過的內容有所暗示,那就是他的隱居狀態”B31。“在隱居矛盾心理之中隱含著一個不變的觀點——他(陶淵明)離開的世界是一個本質上很糟糕的地方。”B32為了印證自己的發現,海陶瑋用飲酒組詩中具體的詩句文本進行了詳細的解釋說明,認為這些都是詩人精心設置飲酒組詩內容的結果,由此認為飲酒組詩是陶淵明為塑造自我形象而有意為之的作品,而不是詩人直抒胸臆的真實寫照。
海陶瑋認為,飲酒組詩并沒有反映出詩人一成不變的處世態度,只是某幾首詩歌表達了詩人某種相似的心境,這就體現出陶淵明由于對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難以適應而引起的復雜的內心變化。他注意到,在陶淵明辭官隱居之后創作的作品中,即便是以頌揚隱居生活為主題的詩歌也夾雜著對這種隱居生活的抱怨和不滿。這反映了詩人在辭官歸田的人生選擇過程中充滿著迷茫、猶豫、懊悔、不滿和失望等多種情緒,飲酒組詩就是在這種背景和心境下創作的作品。這組詩歌題為“飲酒”而所涉廣泛,序言似為一個“免責聲明”,組詩結句“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作為借口的意味也非常明顯,“他(陶淵明)似乎意識到自己這組詩歌有些顛覆性,害怕惹上麻煩”B33。
接著,海陶瑋詳細分析了飲酒組詩其九(“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認為詩人在這首詩歌中有意營造了勸他為官的誘惑和自己拒絕的堅定,增加了故事情節的沖突性和藝術性,“使詩中遮遮掩掩、刻意模糊之處充滿了意義,也使我們得以窺視其傳記和詩歌作品中看似平淡的內容背后隱藏著的內心沖突與大起大落”B34。
海陶瑋這種互文關照的研究方法和得出的結論是有見地的。他關注到了詩人面臨社會進行自我心理調適而具有的微妙動態的心理過程,剝離了詩句表面呈現的詩人有意創造的藝術形象,挖掘了詩人在和諧安寧下隱藏的內心掙扎和矛盾。他傾向于把飲酒組詩表面呈現的形象作為詩人有意塑造的藝術形象,而非詩人本身的真實形象,挖掘了詩人在創作組詩時所具有的常人情感和負面情緒,更多的是從理性角度來審視這位中國古代詩人,從而得出了與國內主流陶學不同的結論。
這種結論放在詩人所處的時代背景和人生遭遇中,我們可以找到許多支撐依據。陶淵明生活在“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B35,一生都沒有徹底擺脫壯志未酬、功業無成的痛苦遺憾和苦悶煎熬。他辭官歸隱時期創作的飲酒組詩以飽含憂憤的筆觸,勾勒出詩人出仕選擇與歸隱生活之間艱難復雜的心路軌跡:仕途的險惡與壯志未酬的苦悶,時局多變的惶惑與歲月虛擲的感慨,怡然陶醉的田園生活與貧瘠痛苦的煎熬,生死的幻滅與榮枯的悲涼,是非的叩問與仕隱的矛盾,“最根本的一點就是他心中糾結著一種未能免俗的情結”B36,種種這些都時刻縈繞在詩人心頭并反映在這組飲酒詩句中。從一般意義上講,陶淵明這個歷史人物也一定是在苦苦探尋和深度思考之后才找到生命的根基。這種復雜性、矛盾性和豐富性,應該更符合詩人真實的處境和心理。
海陶瑋在《陶潛的飲酒詩》中的解陶思路以及在此思路下對陶淵明具體詩文的解讀分析,也在他的集大成之作——《陶潛詩集》中得到更充分的體現,深刻地影響了西方讀者對陶淵明的認知,使西方讀者看到了更為復雜立體的陶淵明形象。洛克斯福德東亞文學圖書館在現代語言協會刊物上對《陶潛詩集》這樣推介:“這本書對中國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五世紀詩人陶淵明的詩歌進行了完整的翻譯和評論。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看到生活在困境中的賢人所面臨的窘境,他在社會訴求和自身正直品性之間左右為難。”B39
海陶瑋從文本出發窺視發掘的詩人有意隱藏的寫作動機,以及闡釋建構出的陶淵明形象,也許令國內學者難以接受,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陶淵明自身人格的懷疑或否定。相反,在海陶瑋看來,雖然陶淵明作品帶有典型的自傳性質,但他在動蕩飄搖時代主動選擇的人生道路具有超越時空的普世價值,作品中反映的彷徨、焦慮、掙扎、矛盾、渴望等復雜心理也是人之常情。從更深層次解讀陶淵明之后,海陶瑋對陶淵明產生了更深層的仰慕之情和心靈感應。他對自己的研究對象情感真摯,始終熱愛,晚年甚至模仿陶淵明的生活方式。
綜上所述,20世紀60年代海陶瑋《陶潛的飲酒詩》發現了詩人強烈的自我表現意識和主動創作的藝術痕跡,揭示出陶淵明內心世界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呈現出西方從“他者”視角研究中國文學的路徑,與國內學者因推崇詩人偉大品格進而傾向正面解讀詩人作品具有明顯的區別,并深刻地影響著西方陶學的基調。之后西方陶學運用社會學、美學、心理學的傳統方法與闡釋學、解構主義等嶄新視角,解讀出一個內心更加復雜豐富、雙重甚至分裂的陶淵明形象,形成了陶淵明在西方世界的“他者形象”,對國內陶學具有一定的啟發和借鑒意義。中西陶學需要在交融互鑒中不斷發展,共同推動世界陶學研究的深入。
注釋
①出自李華:《鐘優民〈陶學史話〉述評》,《江西社會科學》1996年第8期。另外,鐘優民1985年在全國首屆陶淵明學術研討會上提出建構“陶學”的設想,把陶學定義為“關于陶淵明及其詩文的閱讀、鑒賞與評估的研究之學”,見鐘優民:《世紀回眸,陶壇百年》,《社會科學戰線》2001年第2期。
②王曉路:《北美漢學界的中國文學思想研究》,巴蜀書社,2008年,第30頁。
③葉嘉瑩也是陶學專家,出版有《葉嘉瑩說陶淵明飲酒及擬古詩》等陶學專著。
④Anne Birrell, “Review on Tao Yuan-ming (AD365-427):His Works and Their Meaning”, Bullet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Vol.49, No.2 (1986), pp.413-414.
⑤A. R. Davis, Tao Yuan-ming (AD365-427): His Works and Their Meaning.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2-3.
⑥Stephen Owen, The Selfs Perfect Mirror: Poetry as Autobiography, in Shuen-fu Lin and Stephen Owen eds., The Vitality of Lyric Voice: Shi Poetry from the Late Han to the Tang.?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6, p.78.
⑦⑧吳伏生:《英語世界的陶淵明研究》,學苑出版社,2013年,第91頁。
⑨Kang-I Sun Chang, The Unmasking of Tao Qian and the Indeterminacy of Interpretation, in Zong-qi Cai, ed., Chinese Aesthetics: The Ordering of Literature, Arts, And the Universe in the Six Dynasties.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 pp.169-190.
⑩田曉菲:《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引言。
B11T. H. Barrett, Review on Tao Yuanming and Manuscript Culture: The Record of a Dusty Table,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Vol.69, No.2 (2006), p.333.
B12Wendy Swartz, Reading Tao Yuanming: Shifting Paradigms of Historical Reception(427-1900).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B13〔梁〕蕭統:《陶淵明集序》,《昭明太子集》卷第四,《四部備要·集部》線裝鉛印本,河南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
B14參見王瑤:《中古文學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193頁,原文:“以酒大量地寫入詩,使詩中幾乎篇篇有酒的,確以淵明為第一人”;袁行霈《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13頁,原文:“以致形成一種文學的主題,應當說還是自陶淵明始。”
B15〔明〕鐘伯敬、譚元春評選:《古詩歸》卷九,北京大學中文系編:《陶淵明詩文匯評》(一),中華書局,1961年,第197頁。
B16〔清〕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編:《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2004年,第157頁。
B17〔明〕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三,清光緒丙子孟夏線裝重刊本,第二十五頁,河南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詮次之功,莫工與此。而題序乃曰無詮次,蓋藏詮次與若無詮次之中,使人茫然難尋,合漢、魏與三唐,未見如此大章法。”
B18B19〔清〕薛雪:《一瓢詩話》,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編:《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2004年,第158頁。
B20Hans H. Frankel, Review on The Poetry of Tao Chie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31 (1971), p.316.
B21Lois M. Fusek, Review on The Poetry of Tao Chie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93, No.1 (Jan.-Mar.,1971), p.82.
B22B23Ronald C. Miao, Review on The Poetry of Tao Chien”,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30, No.3 (May 1971), p.627.
B24〔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清康熙年間線裝刻本,河南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
B25朱光潛:《詩論》,北京出版社,2014年,第304—305頁。
B26顧農:《前期陶淵明的雙重人格》,《社會科學輯刊》1996年第3期。
B27〔清〕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四,第1頁,1918年線裝刻本,河南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
B28James Robert Hightower, The Poetry of Tao Chien. Clarendon Press, 1970, Introduction.
B29B30B31B32B33B34James Robert Hightower, Tao Chiens ‘Drinking Wine poems, in James Robert Hightower and Florence Chia-ying Yeh, 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35.
B35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8頁。
B36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348頁。
B37“Back Matter”, PMLA, Vol.86, No.1, Jane 1971, p.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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