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歷史的憂郁——詩之自覺
屈原詩/思想之詩的“流亡”母題,就這樣設定了:
其出發點,是對歷史的親歷感。
其核心意象,是“在歷史中流亡”。
其基本語境,是“我的歷史場景”。
其內含詩意,是“歷史的憂郁”。
相比于此,把屈原詩說成“浪漫的”想入非非,太輕飄飄了;倚靠線性時間的階段性,來談論它“偉大而古老”的價值呢?也太簡單了。不,屈原詩一如一切經典,不局限于某個時間,它囊括所有時間,通過書寫,它把歷史變成自己的縱深,由此獲得了一般抒情詩難以企及的深度和力度。
屈原詩,在文字深處,進行著另一層思想靈游:永遠的提問者精神,在每行詩里竭盡全力地追求,親歷一切歷史,反思所有活生生的現實,最終落實為每首詩獨一無二的形式和語言創造。
在詩人提問者面前,時空不存在任何阻隔,相反,“每個現實”都在和他自己互為印證。永遠就是現在。它們互相滲透,彼此包容。一次親歷就打通千百萬次親歷。直抵人的根本命運時,古今中外并無不同。
對“歷史的憂郁”而言,僅僅大歷史不夠,僅僅一個人也不夠,只有讓大歷史“成為”一個人才夠。人的質地,由此決定。
但,詩歌觀念再高級,也必須落實為書寫。
歷史的憂郁,究竟如何存在于詩?不僅關乎“為什么寫”,更在于“怎么寫”。
長詩是屈原詩最顯著的特征,它不僅前無古人,且在后來二千三百年里,也后無來者。有句常言:形式是內容的延伸。雖然淺顯,卻沒有說錯。屈原詩/思想之詩,由于其內含的歷史縱深,必須發明不同于一時一地抒情的寫法。這個“寫法”,我稱之為“空間詩學”——一種貫穿了屈原詩諸多大作的、用多層次復調結構建立起來的共時空間,最終呈現出“大歷史—大流亡”自覺。
屈原詩的長詩和組詩,每一首(組)題材之獨特、特征之鮮明、語言和形式之獨創、結構之完整,無不令人嘖嘖驚嘆。其中,詩人之“我”神出鬼沒,既可以有人稱的現身,又能夠隱入諸多面具(如《九歌》),上演一場歷史大戲。詩中那些對話,猶如交響樂之復調,在交流、辯駁、爭執、詠嘆中,交織成推進詩作的能量。用“空間詩學”閱讀屈原詩,才能真正理解它們輝煌的精神之美。
更有甚者,這一首首杰作,又潛在地構成了一個更高的整體。拉開一點距離,去觀察它們的全貌,我們能看到:那一步步有機的遞進,一重重宏富的層次,一種清晰有力的內在統一,一個連續不斷的最高完成度,終于打造出一件古典中文詩歌傳統中絕無僅有的“大作”。
我在《屈原詩,隱沒的源頭》中,稍稍梳理了屈原詩的寫作順序,這梳理十分必要,因為這樣一來,一個詩人的精神歷程(流亡—靈游)才浮出水面,那空間詩學也從藍圖到建筑,顯現出建構的全過程。
詩人的直覺可以一步到位,但詩歌的成熟之路,卻必須靠艱難的積累和打磨。屈原詩的幾部主要作品,真是一步一個腳印。
我把《九歌》作為屈原詩找到“自我”的起點,恰如瓦格納之《尼伯龍根的指環》,以萊茵河神話握緊了日耳曼文化之根,《九歌》用十一首神人歌,天縱聰明地展演出了一場浩大輝煌的古巫祭祀劇:東皇太一之華貴、云中君之飄逸、湘君之多情、湘夫人之美艷、大司命之莊嚴、少司命之歡快、東君之燦爛、河伯之深沉、山鬼之窈窕,直至《國殤》挽歌、《禮魂》頌歌。論者嘗孜孜于詩中“人物”的性格,多么絢爛瑰麗,沒錯,但我更看到,屈原詩自其開端,已經全方位打開了自己的精神視野——那個此在和歷史渾然如一、互相滲透的世界。詩人出入其中,既可戴上面具起舞,亦可裸出面孔傾訴,無論廟堂之高、山林之野,詩人靈游的腳步一觸,無不粼粼泛起光波。《九歌》是青春的、得志的,翩翩然才華橫溢的,歷史已然登場,天賜般搭起一座戲臺,卻遠沒展示它陰暗齷齪的背面。屈原詩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雖然它依然稚嫩,但已遠遠甩開了小花小草們。
《天問》被許多人排在《離騷》之后,但我認為,無論從思想線索,或文學形式上看,《天問》的位置,都應該排在詩人成熟過程中,即,前有《九歌》,后為《離騷》。如果說,《九歌》植根楚國巫文化,打開了整幅神人交匯的天地,《天問》則登堂入室,不是簡單接受,而是深刻挑戰那個“天地”,一口氣發出一百七十余問,從創世到自我,掀翻了天界人間所有既定答案。全詩起首處,那開天辟地的一“曰”,更是可怕地到位,它把創世神話的“都說是”,一舉扭轉為“誰說的?”,而這對“說”的質疑,比其后所有質疑更有力,它呼應老子、遙接維特根斯坦,成為詩歌中最早反思語言限定的“語言哲學”。承接這股浩氣,《天問》中的“歷史”,被一一拷問:“天命反側,何罰何佑?”無數的歷史例證,一一羅列猶如自傳,從“誰傳道之?”到“我又何言?”,無比完整地歸納了整個歷史的存在問題——語言問題。《九歌》的歷史之美,至此已深化為歷史之思,且通過思,把“他說”的歷史,納入了“我問”之內。《天問》的寫法,已開《離騷》先河,沿著創世、天地、神話、歷史(含括現實)、自我,一層層打開,通篇神話歷史、人物故事,貌似說古,實則論今,都無非詩人的“語言”而已!哦,我無比疑惑,是哪位仙人,點化了屈原,傳授給他這“提問大法”?還有比百思無解,更令人心懷憂郁的嗎?可又正是這“問”而不答,才愈催人深究,史書的密封漂流瓶,就這么被撬開,成就了這件亙古人寰之獨一大作。“提問者”,詩人永遠的形象,以此挑戰所有人,誰敢不服?!
歷史的憂郁(下)《天問》是思想利器,《離騷》把歷史的憂郁主題推到了極致。再一次,這首長詩成為中文多層次共時空間詩學的最佳例證。多遺憾啊!我們竟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稱呼屈原詩時代那些方塊字!說它是“漢字”?“漢”作為名稱,竟還沒誕生。說它是“中文”?又不倫不類的像個從現代剽竊的東西。或者“楚文”?可其構字、用語、內涵,又明顯超出楚國國界。我在此順帶一筆,只為指出,我們對歷史這個深海的探索,多么膚淺有限。回到正題,《離騷》又大不同于《天問》,句法上,它徹底擺脫了《詩經》四言詩的基本句式,而找到植根于楚國巫言的雙聯對句形式,在一聯中,上句以句中一虛字(變化使用“其”、“之”、“以”、“而”等)+句尾的“兮”建立節奏,下句句中再以一虛字(常為“而”、“之”、“乎”)呼應,這個句式和節奏,整體構成了屈原詩特有的一唱三嘆,在抒情表意的功能上,比《詩經》四言的短小擴充了百倍。更重要的是,這詠嘆調式的舒展,對傳達歷史的憂郁感,直如天賜!“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兩千多年前,屈原詩已深得“自由體”真諦,它必須有“體”,而不僅僅是“自由”!《詩經》的音樂基因,在此大大發展,并拓而廣之,充分加強了漢字(姑且這么叫吧)的旋律感和音韻能量。有了這濤聲,一條文字汨羅江,才能浩蕩前行,發育出《離騷》的長詩結構,從而讓詩人胸中壘壘如石的歷史憂郁,終能一吐為快。
《離騷》靈游,發生在多層次結構上,如前所述,那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是一個貌似自傳體的歷史起點,它把即將引出的流亡之途,直接設定在“朕”、“余”(我)的內部,于是,“靈均”之“均”,豈止限于同代人?那“靈”須打通古往今來,才配得上這一游!“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這哪里只是一人生死之嘆?它直接貫通了天地之始、歲月遭際。這個“歷史之我”,終于來了!整個大歷史,在他懷里,已血肉交融,無分彼此。他親歷大歷史的每個時段,契入諸多人物內心深處,與之合一——成為“他”(或“她”)!由是,“寧溘死以流亡兮”,遂成為千古患難者的同一心聲。女媭們對詩人的勸導,紛紛以史為例。而詩人堅守精神潔癖,也在拒絕整個“歷史”的污濁。《離騷》一個一個層次地剝開了一個精神宇宙:個人、現實、歷史、神話,直至大自然的千花萬葉,都被點化成一個動態、自足的詩意象征體系。這里,我以為對這些“象征”,不必強加解釋,它們如音樂動機般存在,呈現、互動、交織,完成空間建構,才是詩之關鍵。終于,詩人上下求索不得,無奈回返現實,重重失意的唯一啟示,是詩人除了自救、自美,別無他途。歷史中所有的、唯一的“人”,只有以所有的、唯一的“詩”為歸宿。“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離騷》靈游,在此結穴。頗像我寫過的句子:“一個字已寫完世界”⑧。
《離騷》復調的音響織體,投射出心理的復雜性;它的立體結構,印證著思想的多層次,所有種種,歸結為我給“歷史的憂郁”那個定義:讓大歷史“成為”一個人。這個內部滿載歷史之人,既苦痛又豐美,兩者都是加倍的。他在追問里放逐,在思想中流亡,對于他,故鄉、旅途是同一回事。出走,在深化對故鄉的理解;靜止,精神也不會放棄遠游。一種無出路,發生在一切走投無路深處。一種決絕,把詩人(和世界)逼至審美境界,去細細品味自己無法解脫、也不要解脫的痛苦,直到它凝為一粒血紅的結晶——詩。
1993年,我在海外漂泊的第五年,終于通過組詩《大海停止之處》,打通了這個血脈,那組詩的壓軸之句“這是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如醍醐灌頂,啟示我:一切外在流亡都是內心旅程的一部分。全部遠離,都在加深內心那個原鄉。
《離騷》能實現使“大歷史成為一個人”,還因為漢字的另一件秘密武器:動詞非時態。沒有過去、現在、未來等等時態的阻隔,人物、動作、場景乃至外部與內心,都可以自由轉換,恍兮惚兮間,詩作被建成了同一空間。一切“歷史的”,都是“現在的”,時間遠近只是名稱,它們同時發生在這里。非時態書寫,亦可稱為“共時”書寫,它取消/刪去事件的狹義背景,將其深化——抽象化成人生的意象、處境的隱喻。它們存在,是為了讓一首詩得以完成。
試想,如果不是使用“漢字”,那《離騷》中上天入地五彩斑斕的描繪,便不得不在插入的時態間不停切換;詩人的靈游,也必須隨著人物(人稱)改變而變換不同動詞格式,那么,不僅《離騷》一唱三嘆的聯句形式會四分五裂,一氣貫通的靈游更難以為繼,詩人被隔離、禁閉于自己的“時間”里,怎能把古今滄桑變成親歷?
對我來說,《離騷》恰到好處地保持了歷時和共時之間的張力:歷時的神話、歷史人物和事件,被共時的書寫納入“親歷”經驗。一首詩中,事件的內涵是處境,一時一地的意義,再拓展就成為所有時代的意義。個體的歷時遭遇,并未被群體的共時慘痛所抹煞,相反,所有人貫通的命運,令個體的悲劇性更加深刻。“歷史的憂郁”啊,因為內在于我們,才永遠無法掙脫。這,是否正是《離騷》最感人之處?
“歷史”,又一個和制漢語詞,“歷”,人之無盡;“史”,存在之無盡。人有多深,史就有多深,詩也該有多深。
西方史詩的特征,在于依托時間做線性敘述,或可曰“詩述史”。而《離騷》的空間詩學,讓詩人親歷過去與現在,同處現世和幻象,在不同層次間自由轉換,把所有層次疊加成一個立體結構,根本的命運,被歸納其中。這種建立自足語言空間,以含括時間的詩學意識,或可稱為“詩含史”。
《離騷》的體量,遠較西方史詩為小,可它的深度,卻絲毫不比那些長篇巨制為輕。我曾說過:“理解但丁《神曲》的結構較容易,因為他個人化地使用了地獄、凈界、天堂那個現成體系;而理解屈原《離騷》的結構較困難,那隱含在繁復語言背后的追尋途徑……純然是個人哲思的。它使《離騷》占有了思想史的位置。”⑨通過《離騷》的結構,“人的徹底困境”這一詩意,獲得了最深刻的表達。現在我想說,配為思想之詩傳統奠基的,非《離騷》這樣“靈均”式的文學自覺不可。
《離騷》把《九歌》的歷史視野、《天問》的精神挑戰性和空前絕后的形式——結構原創力結合在一起,建構了屈原詩的集大成之作。其后的《涉江》,猶如一首自我歸納之詩,短小、濃縮而悲愴,充滿了徹悟生死后的寧靜——“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這些哀音,宛如鬼哭,帶來水下陰浸浸的寒意。此時,詩人重提青虬、白螭、昆侖、玉英、天地、日月……更與“浪漫”無關,唯在宣示“吾方高馳而不顧”的瘋狂。讀這首自挽歌,誰的心里不感到一種凜冽刺骨、沉郁深厚的孤獨?
那是什么孤獨?
1985年,我為第一本英譯詩集寫的序言,題為《重合的孤獨》⑩。一個短句里,充滿自相矛盾:“孤獨”如何“重合”?“重合”了怎么還會“孤獨”?但,寫下這命題的,恰恰是只有三十歲卻已親歷過不少滄桑的我,特別是那場自以為超前于人類卻在最黑暗的歷史噩夢中醒來的“文革”……“你將不再有必要記住自己的姓名和面孔。你將從思考得麻痹的那一刻放棄思考,你所擁有的全部只是一塊化石,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埋葬在化石深處,還是化石正從自己身體內部悄悄生長?”當我們終于開始反思身邊發生了什么,才赫然發現,同一個專制思維下,不知多少人死去了,或者說,不知一個人死去過多少次。每個人的孤獨里,被填充了多少同命運者的孤獨。那塊化石,使現實成為最大的魔幻:“你早已置身其中了一個初臨之境,你終于重逢了一個將要結識的人,你正在讀自己從未寫過的詩。”仿佛活在巫術里,歷史從“時間的痛苦”再深一步,就成了“沒有時間的痛苦”。那所有重重疊疊、錯綜糾纏、怪圈循環,都在一個人之內,而他(她)的孤獨,卻又無非是對別人一模一樣的重演。“重合的孤獨”,一種中國原版的孤獨。非遭遇“重合”的抹殺,不能真正抵達孤獨的本質。這可怕的、徹底的“知—道”,在二千三百年前,就被屈原詩抓住了、寫下了。從那時到現在,這“歷史的憂郁”像筆舊債,還在滾動它的利息。
由是,圓明園殘存的幾根石柱,匯聚起一代人的集體潛意識。我們最常用的“廢墟”一詞,哪里僅指眼前這幾年、幾十年?這些石頭伸出大地,一如我們的軀體探出歷史,其血脈相連,哪里分割得開?“這遺言,變成對我誕生的詛咒”,是的,沒有祝福,只有詛咒,從鬼知道多深的地下投出,劈面迎著誕生。這感受陌生嗎?抑或對當年面黃肌瘦又熱血沸騰的我們太熟悉了?那冬天黃土地上的呼呼風聲,天空中圍著風圈的一輪冷月,都穿透歷史而來,讓我們感到,那梗在心中、不吐不快的塊壘,好大好硬,非嘔出不可。有人曾問我,你為什么總喜歡寫過去?我反問,難道它“過去”了嗎?
整個1980年代,歷史、文化反思浪潮洶涌。一場場倒春寒挾來似曾相識的凜冽,提醒著我們“非時態”的含義。我曾刪掉筆記本上過百的題材,只留下《半坡》《敦煌》,寫成兩個組詩,去把握生存、精神那兩個人類永恒面對的層次。也許因此,我被叫做“尋根”詩人,但問題是:我的根需要尋嗎?我的根就在自己身上,我該摸到它、抓住它!1985年寫作的《與死亡對稱》,第一次使用了“我的歷史場景”手法,一個結構內,八個歷史人物、四個神話原型,對稱地匯聚于“我”——僅有的用第一人稱完成的四篇荒誕散文,你說是一面聚焦了歷史的“現在哈哈鏡”也未嘗不可。
1990年代以后,我人已在國外,生存、文學語境大變,問題不在怎樣“活下去”,而在怎樣“寫下去”?如何不復制自己,而創出新路?一個預定的結論是:拒絕簡化詩歌,墮入宣傳口號。經過五年深海摸索,終于,1993年的《大海停止之處》,把我導向那個啟示:“這是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沒錯,出海——但不止離開,更是返回——拉開的距離都在“自己”之內。自我和人生的結構,本來如此。每個人生在歷史之內,又不停把歷史包容進自己。出走和還鄉是同義詞!這個“流亡”自覺,也讓我理解了出國前的經歷,那不正是一場故土上自我選擇、創造的精神“流亡”嗎?誰是提問者、反思者,怎能不是流亡者?所以,我在《同心圓》里寫:“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動”;在《敘事詩》序言中寫:“大歷史絞纏個人命運,個人內心構成歷史的深度”,想來屈原詩的作者,讀到這些,也會欣然微笑吧?
我曾說過,我出國時,帶著一本“中國思想辭典”,以此和世界上所有文化交流,從未遇到任何障礙。仔細想想,這本“中國思想辭典”最寶貴的內容,應該就是漫長、艱難的歷史文化轉型,給現實積淀出的復雜性吧。在內部,我們得忍受傳統與現代沖撞的持續疼痛;在外部,得面對各種角度的簡單化。尤其冷戰意識形態的說辭,不僅過時,更在遮掩今天嚴酷得多的現實。我們能在雙面夾擊中幸存嗎?這四面八方的“不可能”,能否變成能量,推進自我的創造性轉型?幸而,屈原詩綿延二千三百年的孤獨,給了我們足夠的底氣。它跨越二十多個世紀,還在支撐我們的選擇。用“提問者”的定位,催生內心持續的強震,借全球化取消的時空阻隔,極端擴張一個人的思想素材。不同文化間大大深化的公約數,攥緊了今天判斷事物的標準。這樣,我又獲得了一部“世界思想辭典”,那仍是一種親歷,但歷史場景和憂郁深度,遠超昔日。我們的全球意義,正在于此:以一種深海下的聆聽,探測彼此,聽懂彼此。
經驗這個過程,可以說是中文詩人極大的機遇,盡管這正面含義,經常通過負面現狀來成全。揮之不去的“歷史陰影”,令“歷史的憂郁”更顯濃重,一次次希望而來,又一次次失望而返。
這正是屈原詩的經歷,在那里,歷史并非一片陽光明媚,反而更多風雨如磐:“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開何順,而賜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異方?梅伯受醢,箕子佯狂?”詩人何止以史為鑒?時空帷幕一經掀開,他親歷的命運,在歷史中無所不在。
中國歷史最觸目的特征,是它在時間上綿延不絕,文化上一以貫之。漢朝以降,兩千多年的文化大一統,使集權思維滲透生活方方面面。從國家體系到個人意識,這個“傳統陰影”,在古代籠罩朝代興衰、怪圈循環;在現代,偷換各種概念,攪擾思想轉型。我們記憶中,到處是它的污漬。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剛醒來的人們,眼睜睜看見“文革”話語再次降臨;1990年代后的“權貴資本主義”,金錢原則混淆著人生準則,終于淪為無原則。基于經濟開放,我們曾一廂情愿地以為向上的趨勢不可逆轉,也把生命的“意義”定位于此。但,“歷史”何曾一帆風順?沉積的非自覺、刻意的健忘癥,呼應著全球性的自私自利、玩世不恭,令最不愿看見的“過去”,突然變成“現在”,是我們“回去了”?還是它“回來了”?一字之差,顯形一個魔幻現實。
噩夢的輪回,粉碎了線性時間觀和簡單進化論。它們如此脆弱,壓根經不起一問:我們離開過這“陰影”嗎?一個數千年在內循環中深深固化的傳統,在一百來年的風暴動蕩中,靠囫圇吞棗、消化不良的西方夾生飯(想想“和制漢語一覽表”吧),就以為能順利完成現代轉型,難道不是異想天開?質言之,中國文化轉型里,復雜、艱難、反復,乃題中之義。歷史的陰影,沒有或缺少才怪了,說它是一種“命”,也未嘗不可。這一道道坎,不可能繞過去。我們今天的經歷,都是設定在文化密碼內部的。也不妨說,是屈原詩早已寫下的。歷史其實沒有倒退,它只是用逃不開的“必然”,推我們向思想深處又掘進了一步。
當“流亡”成為生存常態,“歷史的憂郁”成為內心常態。我們唯一該欽佩的,正是屈原詩對噩夢的先知先覺。它的每一行里,都響著那個喑啞的口音——“歷史的陰影”啊,能窮盡嗎?
陰影即痛苦。越濃重的陰影,痛苦和壓抑越難解脫。21世紀中國詩人的憂郁,理所當然地比屈原詩時代更深刻。猶如屈原,我們環顧世界,也不該輕信任何外在的出路。人生沒有捷徑,唯一的信念,是向憂郁深處去!以屈原詩的空間詩學,為自己的哲學依托,認清歷時事件——共時處境——根本命運那三位一體,建構詩之自足,成為永恒的“詩意的他者”。
我多次提到,當代中文詩人,應該爭當“后鋒”(相對“先鋒”而言):拚后勁、拚定力,拚耐力。必須意識到,我們這一兩代人,是在和歷史較勁,不成比例的體量,唯有找到不凡的支點。
這支點,就是抱緊詩歌壓艙石,以不變應萬變。
1990年代以后,我開始很明確地朝一個方向努力:把我的各種寫作,建成一座互補自足的城堡。詩歌創作,是一個個“項目”,每部作品絕不重復,由此拉開一條長長的航跡。散文寫作,創造性延伸另一個與詩歌同其久遠的中文散文傳統,一種以詩意綜合各層次素材的純文學文體。文論思考,一種不得不做、又樂在其中的自問自答,假裝答,激發更深的“問”。翻譯嘗試,從音樂性最強的狄蘭·托馬斯,到堪稱思想教科書的喬治·奧威爾,他山之石,有助辨認假玉。自傳體寫作,時間飛快流逝,用不了多久,當我們記憶流失(或被抹去),那些脫離了語境的詩句,就會變成風中孤零零飄搖的小紙片,一堆猜不透的謎語。因此,由我們自己記下詩作的可靠出處,十分重要。這意味著,把歷史內化進自我,讓外在的時間和空間,成為內在于書寫的有機部分。
這座城堡,由巨石砌成,遠看沒有門,近看才發現,每塊石頭都是門。這里,和屈原詩一脈相承的,是對“流亡”的認可(或曰認命):門,不通向逃亡之途,它是進入內在自由的入口。石頭里面,才是絕處逢生的宇宙。
向內出海,向內漂流。在每行詩里,提煉那首“純詩”的原型。當我寫下:“這行詩就是我的汨羅江”,我就加入了屈原詩的大流亡,并承認,“歷史的憂郁”是一種肯定。
正如王德威先生的標題所說:歷史的憂郁,應該成為作品里一種“內爆”。它是歷史和人性間,壓抑與反抗成正比的遞增。特別對于中國歷史、文化進程,我要說,我們的歷史反思遠遠不夠,認識“陰影”濃重程度的能力也遠遠不夠。傳統理解的簡單化、現代理念的“夾生飯”、淺嘗輒止的“反思”、時髦理論的侃大山、群體情緒的泛濫、商業化販賣廉價政治口號、被物質欲和利益的裹挾……使“內爆”的當量日漸萎縮。我們該慨嘆“生命意義”的淪喪嗎?抑或從未獲得過它?
我為《幸存者詩刊》第十一期寫的卷首語,題為《有根的詩》。何為“根”?一言以蔽之,就是良知之痛。歷史和現實的親歷,匯合于人性的痛感。屈原詩又是一個楷模。詩歌透明體,裸露著內心的真實,有一分是一分,沒有或假有,也清清楚楚,絕對掩藏不住。生而為人,會痛能哭,已是覺醒的開始。僅僅哀告“不可能”是不夠的,認知了“不可能”,卻堅持從這里開始,才有原版的詩意。因此,題材、風格可以無限多變,但詩絕不可一刻無根!我鄙視不痛不癢、無病呻吟、喧囂矯情、油滑空洞的“詩”,因為它們根本不是詩,更在毀滅詩。歸根結底,詩學仍是人學。對“詩”的認識,書寫著詩人或美或丑的一生。我們都長得越來越“像它”——靈魂塑造個性,個性塑造命運。它們貌似為二,實則同一。屈原詩曾經如此,我們也同樣。
黑暗與光組成陰影。黑暗加深時,只要記住:我在寫——這就是光。古今中外,詩人只需要這唯一的母語。
我們和屈原詩,都在指向“詩意的他者”那個歸宿。
在“他者”成為流行語的世界上,“詩意的他者”,意即做一個主動的“他者”。我們的孤獨,不是期期艾艾怨婦式的被迫,而是來自自覺尋求。我曾區分“詩意的激情”和群體情緒,前者,基于永不放棄的自我追問,以質疑自身,打通存在的所有層次。后者,則是“運動”式的喧囂躁動,最終導致自我毀滅。屈原詩是典型的“詩意的他者”之作。它的“流亡”,定位在哲學和詩學意義上。哲學上,透視存在的多層次,以非線性的共時時間觀,含括、深化每個歷時“場景”。在詩學上,突破抒情詩的單層次,以空間詩學的立體結構,配套思想之詩的傳統。由是,它掙脫了地理、國界之類局限,讓任何地點,都成為人生出走之處,也是詩歌歸來之處。一場“靈游”,每一剎那刷新著存在。
一個恒在深化的詩歌圓心,一個層層擴展人生同心圓,把一切親歷經驗,聚集在自己身上。由是,撕心裂肺的“距離”嗎?那完全是褒義詞。沉重壓抑的“憂郁”嗎?也正是一種嘉獎。這當代中文文學的特征,同時具有不可替代的普世價值。“詩意的他者”,用“獨立、自由、美”的題中之義,擺正了與政治的關系。詩意為本,政治為末。詩意包含政治,詩意裁判政治。詩歌的原則,先天抉擇了政治的態度。屈原詩給出了“詩意的他者”的原型:詩之崇高,命定配套詩人的遭遇。至今,仍在定義古今中外一切流亡者。
個人之內美、理想之美人、世界之美政——一個以“美”為終極旨歸的思想之詩同心圓,恒在眼前。二千三百年悠悠逝去,屈原詩常讀常新,那“自由與美”的本質,重合進一代代詩家的孤獨,更集聚了他們的驕傲。多少時髦理論轉瞬即逝,而事實證明,誰心中有“美”,就能自我凈化,并為日后悔恨大大免疫。
水面愈漆黑血肉間愈亮起你的光
讓我們習慣苦苦香香的想念
一滴水追上亡魂
看著自己成為神話
屈原詩水波粼粼,它的漣漪,蕩漾在我們身上——這,就是“彭咸之居”!
(作者為汕頭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
⑧ 楊煉:詩作《面具·三十》。
⑨ 楊煉:訪談《一座向下修建的塔——答木朵問》。
⑩ 楊煉:文章《重合的孤獨》。
楊煉:詩作《還鄉》。
楊煉:采訪錄《被偷走的骨灰甕》。
王德威:《歷史的憂郁 ?小說的內爆——評李銳與莫言》。
屈原詩:《天問》。
楊煉:《大夫,我是你身邊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