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愛德華·麥科德著,胡水玉譯,曾桂林審校
(喬治·華盛頓大學 歷史與國際事務學院,美國 華盛頓 20052)
盡管慈善史早已在西方學界穩據一席之地,但中國慈善研究在西方學界并沒有占據突出位置。在西方主要語言的文獻編目中,以中國近代慈善史為主題進行檢索,搜到自20世紀70年代至今的文獻不足100條,并且將近75%的文獻是在2005年以后發表或出版的。這說明西方學者是在最近幾年才開始關注這個研究領域。雖然這是一個令人鼓舞的發展趨勢,但與中國學者對慈善史研究興趣的激增相差甚遠。
筆者認為,這些數據并不能充分顯示西方學界對中國慈善研究的全貌,因為這個主題經常被“嵌入”其他研究領域。如果在文獻編目中僅以“慈善”(charity)或“公益”(philanthropy)作為關鍵詞,則無法檢索到它們。有關慈善研究“嵌入”到其他研究領域的主要例證即是傳教史研究,其中經常會大篇幅描寫傳教士在中國的慈善工作,盡管這類研究并不會被歸類到“慈善”主題之下。如果要呈現西方學界關于中國慈善研究的全貌,就不能忽視此類研究成果。
然而,筆者認為,西方學術界以傳教士為主導的對中國慈善的認識,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阻礙、甚至扭曲了中國慈善史作為一個專門研究領域的發展。得益于西方學界對中國歷史研究的一些新趨勢,尤其對“以中國為中心的歷史”的強調,才開始扭轉對中國慈善研究的錯誤觀點。這些發展趨勢最終促使學者對這一話題關注度不斷增長,從而為西方學界開展中國慈善研究帶來更大的動力。
長期以來,西方傳教史在界定和構架如何理解和研究中國慈善事業方面起到了核心作用。當然,從19世紀中葉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天主教和新教的傳教士在各種慈善活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迄今為止,早期西方學者經常聚焦于傳教史,他們也注意到了慈善活動。這帶來的一個后果是:慈善被視為傳教史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專門研究領域。同時,西方學者接受傳教士將其慈善活動置于突出位置的觀點,導致他們嚴重低估和忽視了中國本土慈善事業所發揮的作用。為推動中國慈善的研究,西方學者需要把傳教士慈善事業從傳教史中分離出來,并更正由于過分強調或夸大傳教士以及西方人在中國慈善事業中的作用而產生的歷史誤解。
當然,所有在華基督教和天主教傳教士的首要目標都是傳播上帝的福音,發展皈依其宗教信仰的信徒,但這種“福音布道”幾乎總是伴隨著慈善活動的進行。一方面,基督教認為慈善是一種宗教義務,賦予它很高的價值;另一方面,在華傳教士有著更加務實的考量,即希望他們的慈善行為能贏得中國民眾的好感,從而使他們更易于皈依。
以上因素促使在華傳教士在中國慈善事業中的各個方面都發揮著重要作用。首先,某一宗教慈善機構在其所在傳教區域會產生一定影響。其次,出現全國性災難時,其宗教網絡及來自中國通商口岸同胞們的支持也為杰出的傳教領袖在中國組織更廣泛的慈善活動提供了機會。在此情形下,他們通常還能夠與中國精英合作,而這些精英從西方慈善機構的組織活動中也汲取了寶貴經驗。然而,傳教士慈善網絡的影響并不受國界的限制,大多數西方傳教士主要依靠其祖國有著共同宗教信仰人士的捐款來維持生存。這意味著他們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宣傳他們的活動,以便博取國外潛在捐助者的同情。傳教士們通常發現,他們獲取捐助的最佳做法是強調通過慈善活動為中國人民帶來福祉。
在西方不斷出現的傳教士募捐籌款活動產生了一些重要影響。第一,為一具體傳教組織所開展的特定慈善活動提供了巨大支持。第二,有助于促進在美國形成更廣泛的潛在捐贈基地,如20世紀20、30年代的饑荒救濟。第三,傳教士撰寫的著作、文章等是大多數美國人了解中國的主要來源,因此傳教士的募捐活動也塑造了美國人對中國的認識和看法。一方面,傳教士不斷發出募捐呼吁,引起了國外民眾對中國的普遍同情,尤其是美國民眾。另一方面,傳教士對中國問題和中國民眾苦難的強調可能形成了對美中關系的不對稱認識——認為美國的援助總會得到中國人的感激。這可能導致美國民眾無法意識到,許多中國人將美國視為帝國主義壓迫者,而不是恩人。
這些關于西方傳教士在華經歷的大量報道對整個西方學界中國史學的發展,特別是中國慈善史的發展,也產生了積極和消極的影響。具體而言,在華傳教事業產生了大量檔案材料,如果學者想更好地了解傳教活動在中國慈善史上的地位,這些文獻可能有極大幫助。盡管這些材料分散各地,但目前出版的一本重要文獻編目已標注出絕大多數在華傳教士相關資料在美國的收藏所在地,如某圖書館、檔案館、宗教團體總部等。(1)Xiaoxin Wu,Christianity in China:A Scholars’ Guide to Resources in the Libraries and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Routledge,2015.通過運用這些材料,學者能夠將傳教士慈善活動的經驗融入到更廣泛的中國慈善事業研究中。然而,此類材料帶來的消極影響是:它們經常體現出傳教士的偏見,如果不加批判地全盤接受,則會降低其作為資料來源的可靠性。的確,正如一位致力于中國慈善研究的西方學者皮埃爾·富勒(Pierre Fuller)所言,后來的西方學者不加批判地接受傳教士對中國慈善事業的看法,最終導致西方學界出現錯誤,直到最近才開始理解和解決這些問題。(2)Pierre Fuller,Barren Soil,Fertile Minds:North China Famine and Visions of the Callous Chinese Circa 1920,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Vol.33,No.3(2011),pp.453—472.
傳教士依靠捐款來維持生存,依賴慈善活動的名義來幫助獲取捐款,這皆促使傳教士只強調自己的功勞,而弱化中國本土慈善事業的作用。他們對日益衰落的清政府為體恤人民所做的努力,以及后來軍閥政府為人民福祉所做的努力都給予負面評價。與此同時,西方普遍認為道德行為必然建立在宗教信仰的基礎上,但這一觀點卻導致人們對儒家慈善活動有效性的懷疑,因為儒家慈善行為的有效性是建立在對改善社會的更世俗承諾的基礎之上。同樣,傳教士認為所有基督教以外的宗教都缺乏“真正的”道德原則,這致使他們認為中國佛教徒所辦的慈善組織是建立在錯誤的迷信基礎上。因此,他們挑戰中國慈善傳統的合法性,并認為中國本土慈善事業的動機主要是自私自利,而且腐敗猖獗。
這些傳教士的偏見是“通商口岸”的總體觀念所致,他們認為中國本土慈善事業薄弱或膚淺,并被在華外國團體視為“既定”事實。這種觀念不僅通過外交報道和在華西方報紙傳播給傳教士母國的捐贈者,而且通過一些有影響力的文學人物傳播得更遠,這些人在訪華時很容易接受傳教士的觀點。其結果是產生了一個富勒提出的所謂的“回音室”,它不僅反映出中國慈善事業的不足,也體現了中國人對需要幫助的人的援助傾向薄弱,兩個觀點相互影響、相互加強。這反過來又得出一個令西方自鳴得意的結論:在諸如20世紀初期困擾中國北方的饑荒等危機中,西方人(有時與中國現代化的精英結盟)是真正提供有效援助的唯一來源。
最后,這個“回音室”也為西方學界提供了一個基點,它不僅重申“通商口岸”的那套觀點,即西方慈善事業在中國起到相當重要的作用,也阻礙了西方學者把中國本土的慈善事業作為一個嚴肅的研究對象。后果之一是早期西方學界對中國慈善事業研究的總體文獻少之又少;后果之二是西方已有慈善研究成果僅強調在華任何慈善活動都是西方人所起的作用,尤其是傳教士。
有趣的是,富勒還指出,在傳教士的影響下,外國慈善事業在中國占據主導地位的觀點也對中國人的看法產生了影響。為了與新國際標準接軌,許多中國知識分子同樣也接受了西方傳教士對中國本土慈善事業的批判立場——他們很容易陷入中國傳統慈善機構不僅效率低下,而且自私自利、腐敗墮落的假設。不難發現,這種“通商口岸”觀念最終導致戰后許多中國人普遍得出消極結論:“近代中國慈善事業作為地主階級的偽善之舉以及帝國主義對華侵略的工具”。(3)李長莉等:《當代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64頁。這種消極觀念反過來證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撤銷了所有民間慈善組織(包括中國的和外國的),并代之以國家機構的措施是正當合理的。這同樣阻礙了中國學者對中國慈善事業的研究,直至中國社會重新認識和逐漸接受民間慈善的價值。
最近中國社會重新開放民間慈善空間,也為批判性重新評價中國近代史上的慈善事業創造了條件,使得對中國自身慈善傳統的歷史研究呈爆炸式增長。然而,西方學界對中國傳統慈善與從西方引進的“現代”慈善之間關系的持續負面假設,在一定程度上仍對西方學界中國慈善研究有所限制。但是,西方對中國歷史研究的進展,開始為中國慈善事業的新研究提供了一個框架,而該框架不再受過去那些觀念的束縛。
傳教史之所以在界定西方對中國慈善事業的理解上具有強大影響力,原因之一在于二戰結束后,傳教史在西方的中國史研究中占據特殊地位。當時許多學者被傳教史研究和中外外交史研究所吸引:首先,這些主題之所以具有內在吸引力,僅是因為它們著眼于西方與中國互動的兩個主要領域,被視為西方人尋求了解中國的起點。其次,西方可獲得大量資料,這些主題的研究相對容易,當然,這些資料也絕大部分是用西方語言撰寫。然而,對這些資料的依賴也導致西方早期的中國史學家繼承了傳教士和“通商口岸”等類似觀念,如他們對中國慈善事業持不屑一顧的態度。
這種情況從1984年開始改變,其時科恩(Paul A.Cohen)的一篇評論震撼了西方中國史學界,他反對從與西方關系的視角看待中國歷史。科恩呼吁學者將研究重心轉向“以中國為中心”的歷史,即根據中國資料及按照中國方式來研究中國。(4)Paul A.Cohen,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American Historical Writing on the Recent Chinese Pas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4.傳教史研究和外交史研究很快失去了年輕學者的青睞,他們爭先恐后地追求以中國為中心的研究方法,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國對西方學者的開放,使他們獲得了該方法所需資料的更多途徑。不久,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研究中國歷史中更純粹的“國內”因素,包括人民起義、清政府、改革、革命等。理論上講,這一重心的轉移也應該為更多人關注中國自身(而不是在海外國人)慈善事業提供了契機。然而,由于西方對中國慈善事業貢獻至高無上的假設已經根深蒂固,這種潛力被削弱了,以至于中國慈善史本身的研究亦被視為以西方為中心的中國史研究的一部分而淡出視野。
盡管如此,對中國“本土”歷史的日益關注,確實緩慢促進了慈善話題開始在傳教史以外的領域出現,從而為其進一步發展鋪平了道路。舉例來說,以瑪麗·蘭金(Mary Rankin)和周錫瑞(Joseph Esherick)為代表的一些學者重新審視中國本土精英在中國近代社會的作用,以及他們所開展的活動。瑪麗·蘭金指出:義學(慈善學校)是太平天國運動之后新精英運動的一個例子。(5)Mary Backus Rankin,Elite Activism and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in China:Zhejiang Province,1865—1911,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pp.10,102,139,174.針對地方精英的力量,周錫瑞和蘭金編輯出版了一本書,其中提到“象征性資本是如何通過造福社區的福利活動創造出來的”,書中多位撰稿者還提供了此類慈善工作的實例。(6)Joseph W.Esherick,Mary Backus Rankin,Chinese Local Elites and Patterns of Dominance,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328.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這幾個中國慈善研究的范例能夠提供一些啟發,但此類案例的數量仍然相對較少。與此同時,把慈善事業視為精英階層攫取潛在權力的一種手段,反而進一步加強了早期學者的批評立場,認為中國慈善事業主要是為慈善家自身私利而服務。因此,這不但沒有扭轉,反而強化了西方學者關于中國本土慈善事業薄弱的錯誤觀念。
然而,對精英活動的關注,也引起學界以另一種方式來重新審視中國社會的慈善——圍繞中國公共領域是否存在而展開的學術辯論。在西方,慈善組織通常被視為公民社會的組成部分。學者們提出一個研究問題:晚清時期,中國出現了地方精英運動(包括他們所從事的慈善活動),是否意味著中國當時就出現了類似的公民社會?
這一疑問潛在的問題是:學者們傾向于按照西方標準對中國案例進行評估,其中就包括西方的假設——完全自治(不受政府影響)是公民社會存在的先決條件。傳統的中國政府為維護自身的權威,會管理或監管所有社會組織,因此西方所謂的公民社會在中國似乎不太可能存在。但是,如果辨明中國慈善機構是如何融入政府與民間兩股力量,反而招致學者們懷疑此類本土慈善機構是否真正存在。這促使學者們針對“公共事務”和“公共空間”管理的研究提出新的理論框架。瑪麗·蘭金和黃宗智(Philip Huang)等學者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將公共領域(或用黃氏的話,稱為“第三領域”)定義為“由官員和民眾共同采取公共舉措的中間舞臺”或“兩者都參與其中的介于國家和社會之間的空間”。(7)Mary Backus Rankin,Some Observations on a Chinese Public Sphere,Modern China,Vol.19,No.2 (April 1993),p.160;Philip C.C.Huang,“Public Sphere”/“Civil Society” in China? The Third Realm between State and Society,Modern China,Vol,19,No.2 (April 1993),p.216.
盡管慈善從來不是公共領域爭論的焦點,但國家和社區在慈善活動中各種層面的合作開始被學者引用為第三領域活動的案例。此類案例不可避免地會引起“以中國為中心”的歷史學家的興趣,使他們關注中國社會尚未得到充分研究的方面。與此同時,中國學者(比如周秋光)對慈善史的興趣與日俱增,也為西方學者提供了靈感,吸引他們關注這一領域。雖然這一領域新的研究成果還需一段時間才能發表出來,但其結果將不僅使此類出版物的數量大大增加,而且還會引起研究方法和研究主題的巨大變化。
饑荒和饑荒救濟是西方對中國慈善事業研究中最為密集的話題,也是最能反映西方學者對中國慈善史研究內容發生變化的研究領域之一。通過閱讀該領域早期著作和最新成果,就可明顯看出西方學界中國慈善研究領域是如何發生重大變化的。
早期西方學者對中國饑荒的研究與最初以西方為中心的方法來研究中國歷史如出一轍。1965年,安德魯·內森(Andrew Nathan)出版了一本關于中國華洋義賑會歷史的書籍。該組織創辦于1921年,為應對1920—1921年華北大饑荒而成立,并一直延續到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8)Andrew Nathan,A History of the China International Famine Relief Commissi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5.盡管內森將其定位為一個由中國政府和西方捐贈者資助的中西合作組織,但他強調是西方人(尤其是傳教士)在其中起領導作用,盡管文中也提及與中國近代精英的合作,但很少或根本沒有注意中國人自己開展的其他救濟工作。這些都不足為奇,因為這本書幾乎完全基于西文資料,其中大部分史料是由委員會自己編寫的。從這項研究可以得出一個明顯結論(后來的多篇書評能夠證實這一點):當中國國家或其社會無力應對大規模的自然災害時,就需要從西方獲取援助,所提供的救濟物資也來自西方。
內森的書與皮埃爾·富勒2019年的新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9)Pierre Fuller,Famine Relief in Warlord China,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9;Pierre Fuller,North China Famine Revisited:Unsung Native Relief in the Warlord Era,1920—1921,Modern Asian Studies,Vol.47,No.3(2013).富勒同時使用中文和西文兩種資料,并著眼于同一時期,在兩個主要領域對內森的說法提出了挑戰。首先,富勒批判過去西方學者關于中國人的宿命論如何使他們缺乏同情心的看法,充分肯定了為應對饑荒危機而動員起來且效果顯著的各種中國本土救濟組織。他明確指出,在國際救援行動開始前,中國人實際上早就開展了救濟活動,而這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大規模饑荒的蔓延。富勒認為,從本質上講,西方人自己的“眼罩(blinders)”導致他們無法認識到中國人為應對民國時期饑荒而展開的大規模的、有組織的救濟工作,更不用說報道與此相關的信息。
富勒的第二點是挑戰當時西方人的關于中國政府對策徹底無效的普遍觀點,這種看法在后來的學術研究中不斷再現。軍閥們經常會被點名批評,一方面因為他們自私地漠視周圍的苦難,另一方面因為他們未能提供救濟以減輕苦難。富勒反駁了這一觀點,他指出,即使在軍閥混戰時期,軍閥也高度重視并承擔起組織救濟的責任,并在給災區運輸糧食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與此同時,地方政府還與其他救濟組織合作,不僅向當地災民,也向其他受災區民眾提供了一系列援助。在所有的案例中,國家與社會層面的合作似乎為中國公共領域概念的效用分析提供了進一步的證據。
富勒無疑是西方學界中國慈善事業研究新面貌的杰出代表,但他并非孤軍奮戰。盡管還有部分學者繼續從事外籍人士在華開展的慈善事業研究,但在過去15年里發表或出版的研究成果中,最顯著的新特征是更多學者開始關注中國本土的慈善事業,而不是外國人在華開展的慈善活動。另外,他們的研究也因研究方法的多樣化而與眾不同。一些學者關注商人或女性等特定社會群體,另有學者致力于研究慈善事業為解決某些地區出現的特定問題所發揮的作用,如城市貧民救濟。也有學者研究慈善事業在公共衛生服務發展中的作用。同時,還有學者采用生態學或環境學的研究方法分析傳統自然災害問題,這都豐富了中國慈善史研究。
許多研究都體現了對慈善事業中國家與社會關系復雜性的新認識,如最近社會史領域發布了一系列關于抗日戰爭的重要成果,其中特別強調對難民遭受苦難的揭示。事實上,這些研究并非專門針對慈善事業,但其主題使慈善事業的作用成為一個必要的研究領域。同樣重要的是,這些學者密切關注國內力量和國際力量在中國開展的賑災工作,而這些賑災工作是政府官員和民間慈善機構通過各種方式合作的結果,學界對這些合作的多種形式亦有探討。此類研究反映出該研究領域的新標準。
然而,這些成果中的最佳之作不僅指出,為促進慈善活動開展,國家與社會在公共領域中存在合作,而且還通過具體案例揭示更廣泛的趨向。阿爾弗雷德·林(Alfred Lin)關于廣東軍閥陳濟棠促進慈善事業發展的研究即是很好的例子。(10)Alfred H.Y.Lin,Warlord,Social Welfare and Philanthropy:The Case of Guangzhou under Chen Jitang,1929—1936,Modern China,Vol.30,No.2(2004).與富勒對華北軍閥的研究類似,林強調陳濟棠對發展慈善事業的看法,不僅出于他的職責,還因為這是使他的統治合法化的關鍵。陳濟棠并不是簡單地尋求與當地慈善機構合作,而是使他們的活動在官僚機構的宏觀控制下實現常規化。在解釋國家與社會在第三領域的協商互動時,黃宗智提出了“國家化或社會化”的可能性,即國家或社會群體在其關系中獲得或失去相對的權力。(11)Philip C.C.Huang,“Public Sphere”/“Civil Society”in China?The Third Realm between State and Society,Modern China,Vol.9,No.2 (April 1993),p.225.林在研究中發現,無論是南京國民政府,還是其他軍閥政府,百姓對他們都懷有越來越高的期望:政府本身應該承擔更大的責任,以維持其公民的“社會福利”。這預示著在國家動蕩變革的時期結束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慈善事業最終被收歸國有,成為官辦機構。同時,歷史上政府與社會力量之間的合作關系也預示著在今天的時代條件下,私人或民辦慈善機構將能夠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
本文的出發點在于試圖了解西方學界在中國慈善史研究上的明顯弱點和近期發展。但從某種意義上講,以此種方式呈現這一話題忽視了大量傳教史文獻中對在華外國慈善機構的記錄。然而,這段傳教史曾遮蔽過中國慈善研究,導致后者無法走向更加全面的研究。本文認為,由于慈善事業深深地嵌入傳教史中,結果導致慈善事業研究本身缺乏一個獨立的基礎。更重要的是,西方學界對傳教士慈善事業,乃至西方慈善事業作用的建構導致人們對本土慈善事業在中國社會中的實際作用產生了誤解。鑒于此,本文第二個目標是闡明這一障礙如何被消除,從而使西方重新認識中國慈善,包括對中國本土慈善傳統和組織的肯定。本文認為,這一變化可能是對西方學界中國史研究更廣泛趨勢的遲來響應,特別是西方轉向“以中國為中心”的歷史研究;該變化可能也得益于關于“公共領域”的辯論所帶來的影響——為理解中國國家和社會關系之歷史,需重新審視慈善事業的意義。
然而,西方學界對中國慈善事業興趣的增長與中國學界對本國慈善史研究的增長存在著重大重合。盡管歷史學家可能會認為我們的探究是受到各自學術興趣的內在驅動,但實際上,歷史研究的趨勢通常也與時代背景有關,后者為前者的發展提供了有利環境。在這種情況下,令人鼓舞的一點是,中國自身對慈善事業潛在作用的新認可,即慈善能夠提升國家能力以實現其改善社會的目標。對于慈善的當代發展,西方學界的研究和出版成果激增,數量遠遠超過了歷史學家對該話題的研究成果。或許正是當代利益和歷史利益的結合很好地解釋了為何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在慈善研究學術議程中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盡管歷史學家通常不愿提及其研究本身的政策相關性,但這可能會成為一個范例:研究歷史上的先例有可能為當下如何將民間慈善機構(作為與政府合作的一股力量)最好地融入中國社會提供借鑒。或許歷史學家不應如此低調,而是大膽承認他們的研究對象確實有助于為當代議題注入新思維和新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