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四川樂山大佛的腳指甲上可以容四個人打撲克,大佛坐著高達76米,站起來有多高?不知道,據說是世界第一大佛。大,不一定就有氣勢,人們從高處去瞻仰大佛,先見其頂,往往好奇地衡量那大耳朵和長眼睛的尺寸,但并不感到磅礴氣概。往下俯視,才知自己原來在山之巔,立足大佛之上。大佛腳下江水滔滔,十分驚險,膽小的人是不敢順著那陡而窄的石級下到大佛的腳指甲上去打撲克的,甚至有人往下看一看便頭暈。我爬到佛的腳下仰望佛面,高不可視,也難作畫。我再爬到與佛的腰部等高的地方觀察,依舊如瞎子摸象,不識全貌。最后我雇了小舟,冒著急流劃到江心的沙洲亂石堆里回顧大佛,全貌倒看清了,但離得太遠,巨大的佛被透視規律縮小了。濱江山間有石佛,不過一景而已。其巨大只能靠船只的比例來說明,但這只是概念的比例,邏輯思維的比例,不易動人心魄。這里處于青衣江和岷江匯流處,急流滾滾,漩渦處處,形勢十分險惡,覆舟之事經常發生,因之唐代人民便鑿山成佛,用以鎮壓邪惡,希冀確保行舟的安全。鎮坐在這江流湍急處的石佛風貌確是不比尋常,是石佛,也是石山,它鎮壓急流,衛護行舟,已衛護千年之久了,還將無限期地衛護下去。這里沒有準備給畫家安置寫生地點,也沒有攝影師拍攝的合適角度。只有燕子,它上下左右飛翔,時時繞著大佛轉,忽而又投入大佛的胸懷,飛累了就棲止到大佛胸前的雜樹中去!那才能體現大佛的高聳和闊大。我追隨著燕子的行蹤畫了大佛。峨眉山上的雨飄來了,又飄去了,于是彩虹在佛后升起,我便迅速地畫下了彩虹,虔誠的老太太們說這是佛的光環。
樂山的大佛鎮坐江濱,大足寶頂的大佛長臥空谷。這兩尊巨大的石佛因都顯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充分發揮了雕刻的威力。人,想雕琢宇宙,征服宇宙。美國受到人民敬仰的四位總統的頭像也被后人銘刻在大山之上,永伴著常青的松柏長存,這一設計思想與我們祖先的雕刻意圖是多么相仿啊!大足的寶頂處于石山包圍之中,環境偏僻幽深,遠離人間,你可以認為這里就是佛境,前人選中此地創造了獨立的佛國,雕刻巨匠們更利用宗教創造了偉大的藝術世界。寶頂杰作累累,自有美術史家去細數國寶,而給我最強烈感受的還是那尊臥佛。佛,崇高的佛,身軀巨大的佛,他就這樣躺臥在巖石之下,是死?是生?永遠那么安詳!風吹,雨打,大自然的遞變與他無關。巖上灌木雜樹婆娑,那些垂掛下來的枝條半掩了佛的頭部,是有意為他遮遮風雨吧!細細的清泉從佛的腦背后流出,繞到佛的身前,又涓涓流去,流水象征著生命吧!但愿永不枯竭。涅槃,畢竟就是死,弟子們一字兒排開,奉獻著蓮花香果,低頭哀悼師尊的永逝。屈身在大佛胸懷前,弟子們顯得只是些小小的石塊,其實比真人還大多了,這一造型中強勁的對比手法,該是東方古國的特色吧!我們祖先熟悉它,古埃及熟悉它,但今天我們反倒不敢運用了,而西方人的藝術卻在采用它。魯迅主張拿來主義,藝術上的拿來首先要靠深刻的理解,不理解是拿不來的,也許拿來了糟粕,唉,倒是眼看著我們的精華正不斷被人拿去!
詩劇

遠處的錨響如斷續的鐘聲
云像小魚浮進那柔動的圓渾……
小小的波濤帶著成熟的慵懶
輕貼上船舷,那樣地膩,與軟
渡口的石階落向憂邃
這港,靜得像被母親的手撫睡
燈光在水面拉成金的塔樓
小舟的影,像鷹一樣,像風一樣穿過……
——鄭愁予《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