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已被移植了。”余明博士笑著對我說。
“移植了什么?”我睜大了眼睛,好像剛從昏睡中醒來,不安地問道。
“哈哈——”余博士寬容地笑著,“看來我的手術基本取得了成功。你已移植了前歌星‘萬人迷’的部分記憶。
你難道忘了,這是我們共同努力相互配合的結果,當然還有你超人的勇氣與狂熱。”
余明博士用他那鏗鏘有力的語調對我說,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你已經沉睡了一周,啊!偉大的一周,可以載入人類史冊的一周。應該祝賀你,一顆耀眼的歌星將要冉冉升起,當然也應該祝賀我,美國《自然》雜志將頭版頭條全文刊登我的論文。”
慢慢地,記憶的零星片段浮入我的腦海,那是自己原來記憶片段的復蘇。
我這才想起,在數周之前,紅遍歐亞的歌星“萬人迷”遇車禍而死這件事。
只是為了擺脫攝影記者無休止的糾纏,“萬人迷”和保鏢駕車逃避,結果在高速公路上同一輛同樣高速的汽車相撞,司機和保鏢當場喪命,而“萬人迷”在醫院里苦挨了三天后,也最終撒手西去。
無數的歌迷擁到醫院門口,一定要親眼看見“萬人迷”的遺容才肯罷休。我當時是最悲痛的人群中最悲痛的一個。因為我是“萬人迷”的一個鐵桿歌迷,而且我還想成為像他一樣的歌星。
為“萬人迷”做手術的主刀醫師是我的忘年好友余明博士。余明博士是我在“風入松”科技沙龍上認識的。他四十幾歲,雖然已是享譽中外的科學家,但平易近人,喜歡結識年輕的朋友,喜歡接受新的觀點,舉止文雅,風度翩翩。而我則剛滿二十歲,處處想著標新立異。
余明博士第一次見面便喜歡上了我這個毛頭小伙,這種緣分連我也甚感驚詫。于是,我以前所未有的幸運,輕松而自由地了解了他在自己的領域里做出的驚人成就——“記憶轉移”。
那段時間,在他的實驗室里,我領略了余明博士先進的實驗設備、超前的實驗精神與出色的實驗成果。“記憶是什么呢?說通俗一點,便是腦中貯存的密碼,這密碼的載體是一種化學物質,我們稱之為‘記憶肽’。而我們學習的過程,便是用大腦中的記憶肽進行編碼,由神經系統進行復制貯存的過程。對于記憶肽,你知道最重要的一點是什么嗎?”博士看著我說。
“化學物質既然能被復制貯存,那是不是一定也能轉移?”我思考了一下,用試探的語氣問道。
余博士微笑道:“不錯,記憶肽可隨腦組織的轉移而轉移,這就是‘記憶轉移’的理論基礎。當然,要付諸實施,是一個很復雜的過程。近百年來,此項研究并未獲得進展,主要原因是‘記憶肽’這種物質很難被提取。不過……”
余明博士換上了高亢語調繼續說:“不過,歷史最終將這頂桂冠戴在了我的頭上,想想吧,‘記憶轉移’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偉大發現,到那時,科學界不會再因為一個科技泰斗的隕落而遭受損失。用‘記憶轉移’便可將一切都解決,依次傳遞,永無休止。那樣,科技將以成百倍的速度增長。想想吧,想想吧,那是一個多么輝煌的前景。”
“博士,如果有一天我志愿當您的實驗對象,你愿意接納我嗎?”我不失時機地問道。
“啊,做我的實驗對象,求之不得呀。”
“萬人迷”死了,我二十歲時心中最崇拜的偶像死了。千萬不要輕視一位偶像對二十歲年輕人的影響力。我被一種狂熱的想法所折磨,所驅使,我感到腦海的每一條溝回都填滿了三個字:萬人迷。我是多么希望他重新出現在舞臺上呀。
他是一位成功者,是從窮苦的鄉下孩子奮斗成為一名世界級歌星的。他還是中國人,是中國西部山區窮鄉僻壤里走出來的鄉下少年。于是,我再一次來到了余明博士的實驗室……
第一次公開演出,我便獲得了巨大成功。
望著頭上翻滾的七彩水晶燈球,成堆的鮮花飛向舞臺,我幾乎成了繁花中閃亮的星辰。這是我多么熟悉的場景,這種場景我記憶中經歷了無數次。
記憶復蘇了,連同我無與倫比的歌喉!而這一切都是“萬人迷”的賜予,我驚詫,記憶也會將我五音不全的破鑼嗓子造化成醉人的夜鶯的歌喉。
我是“萬人迷”嗎?是那個令我神魂顛倒的偶像嗎?不,在我記憶的深處,還有我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位只有二十歲的年輕人。
無數報紙雜志為我捧場,無數的唱片公司爭著和我簽約。最終,我還是選擇了“中國風”唱片公司,因為,是這個公司將“萬人迷”包裝推出直至走紅的。對這家公司,我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我的經紀人、管家以及私人保鏢都原封未動采用“萬人迷”的原班人馬。
我已經感覺到了他在不遠處對我微笑。
而此刻,我卻在這所豪華寓所里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我的記憶中又出現了一位老人的身影,她的哭泣是那樣的蒼老而悲苦。這是我所熟悉的群山,莽莽蒼蒼直插云霄,逶迤綿延隱入天際,有小鳥嘹亮的歌聲,有清冽沁人的甘泉,彎彎曲曲的山路盡頭,是幾間破敗的茅屋。我從未到過這里,可又為什么如此熟識?熟悉得就像我的手指、我的眼睛,還有那位母親,見到她,我從內心里感到一種真實的親切。
“宏兒,宏兒,回來吧,娘快想死你了。”老人哭泣著喃喃自語。
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這是自己實實在在的感情。因為,在兒時,當我貪玩歸家很晚時,媽媽總會心急火燎地找遍城市的大街小巷。媽媽怕我出意外呀,怕我被車撞,被水淹,被壞人拐賣。
而這位老人是誰呢?
驀地,又一種真實的感覺壓住了我內心升起的親情,那樣熟悉而又如此陌生,我的身體不禁劇烈顫抖起來。
“老不死的!還活著,怎么沒讓石頭把你壓死!”一個惡毒而無情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我感到了震驚。更令我震驚的是,說這話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天哪!我怎么會說出如此惡毒的語言!
不!不!這不是我說的,不是!
我明白了,這位老人是“萬人迷”的母親。
“宏兒”是他的小名。
……整個晚上,高級的意大利真皮席夢思床仿佛變成了一個輾轉呻吟的垂垂老者。
早上起床后,映入眼簾的是暖暖的陽光。
這時,微波顯像電話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畫面上顯出了一位陌生女人冷冷的面容。
“阿宏!你忘記我了嗎?我知道是你!雖然你的面孔變了,但你的歌聲,甚至一舉一動我都很清楚,你不會是別人,別以為改頭換面便會萬事大吉。哈哈,你還導演了一出逼真的車禍假死鬧劇!”
一段記憶浮入腦海,這是不堪回首的記憶,是黑暗的、罪惡的。這是我認識的一個女人。是她,她是阿閔!是她不顧家庭的反對,在我落魄于這座城市時,毅然伸出了援助之手,當然還有愛情。當時,我在娛樂界一文不名,整天東奔西跑為生計奔波,雖然我窮困潦倒,但金子般的嗓音和難以掩蓋的才華終究贏得了她的芳心。而她的父母,一對心高氣傲的大學教授,差點被我們氣死,幾乎和她斷絕了關系。
不錯,她是我難得的人生伴侶和事業支柱!
“阿宏!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清楚地記著。你從一名鄉下窮小子登上了世界歌王的寶座,而我在你眼里不過是一文不值的丑丫頭!但你不應該這樣對我,不能!”
記憶潮水般涌來,帶著“咝咝”的尖叫聲,如群蛇亂舞,我痛苦地抱緊了腦袋……
同她相識,同她戀愛,同她結婚,事業蒸蒸日上,金錢美女滾滾而來,然后將她折磨,將她拋棄,而她卻一直依依不舍地深愛著我,可憐而又可敬的女人!最后,在上演了一場家庭“戰爭風云”
后,我打通了關節將其投入瘋人院,讓她欲死不得,欲活不能。
潛藏于心底的記憶如電影般一幕幕閃過。那個卑鄙、丑惡到極點的人難道是我嗎?
我的冷汗簌簌而下,記憶的閘門戛然而止。
“阿閔,你在哪里?”我失聲喊道。
“你最清楚!”畫面上的女人神經質地冷笑一聲,隨即,雜亂的光點便溢滿了屏幕。
“萬里手牽手”義演活動,對我而言無疑是一次心靈的洗禮。對于義演,如今七十幾歲的人都定會記憶猶新。在他們年輕時,各種義演活動層出不窮,一方面,這活動為貧困的鄉村帶去了歡笑和歌聲,另一方面,對于參與者也是一次藝術的陶冶、人性的升華。
人們都是喜歡懷舊的。
有時舊的東西改頭換面呈現于世人之后會引起巨大的轟動效應,“義演”活動便是鮮明的一例。
最先提出這個建議的便是已紅遍亞洲的超級歌王——我。當我以極其清醒的頭腦將這個建議提交給經紀人時,他的表情猶如見到了外星人。
千里迢迢,我們朝西部山區進發,這是內心一種召喚的驅使,那是老母親的哭聲與眼淚!我抑制不住強烈的沖動,我知道,親情是不可泯滅的,我要用歌聲帶給她安慰,帶給她綠葉與陽光。
但越接近那里,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煩躁不安,我的頭不時地痛,像有只老鼠在大腦里嚙噬。
那是“萬人迷”的記憶,他在怒罵,他在躲避,他在拒絕,窮困潦倒已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那個真實的我,掙扎著與其抗爭,這頭迷惑人的惡獸!我隱隱感到,我同“他”已抗爭不了多久了,邪惡有時是很強大的。
終于到達了那里,但我已經幾乎不能用我的意志去抵抗“萬人迷”的記憶組織。它如一顆亂竄的火星,想要點燃整座油庫。
啊!這“萬人迷”,他本來便是一個貪婪虛偽冷酷的小人!他想報復一切,包括他的家鄉和父母!
演出之前,當地組織者找到我,以商量的口吻說:“你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我們非常感激,原先聽說,你們來此地是義演,不要演出費。但昨天貴經紀人告訴我,說演出費一分也不能少,不知是不是實情?”
我毫不遲疑,冷冷地回答道:“不錯!兩百萬,一分也不能少!”
當我看著他以鄙夷的目光掃了我一眼,快步走向門口時,另一個真實的我立刻沖出來狠狠罵了自己一句:“你是個十足的大渾蛋!”
“您等等,請您等等,我,我還有話說……”
我可憐兮兮而又狼狽不堪地追了出去。
這是一場令我畢生難忘的演出。
愛心暫時擊退了邪惡,光明吹散了陰霾。
啊,我可親可敬的鄉親們!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的臉,他們的頭發,他們發自肺腑的笑聲,他們動聽的方言土語,他們熱烈而毫不做作的掌聲,使我感到了作為一個人的偉大!
山雨欲來,罡風四起。但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快樂,連揚起的塵土也像是快樂的精靈!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位老人坐在前排,她的頭發已被零星的雨水打濕,臉上溝壑縱橫,是她,是她!是我記憶中的老母親!
我走下舞臺,緊緊地擁住她,淚流滿面。
“娘!”我顫聲喊道。
老人抬起頭,用慈祥的目光注視著我:“你是宏兒嗎?不,不是,你太年輕了,我的宏兒已經有十年不來看我了,他怕我給他丟臉,他盼我早死呀!”
“嘩嘩嘩……”鋪天蓋地的暴風雨瞬間席卷了整個演出場地……
之后,我撥通了余明博士的電話,微波顯像電話里,博士睿智的笑容顯現在上面,還有那富有磁性的聲音。
“啊,是你嗎?小伙子,走紅全亞洲的歌星,快要把我這個忘年交忘了吧。怎么,今天有空閑了嗎?”
“作為你的實驗者,博士,不得不說你的‘記憶轉移’手術是非常成功的,但……”我停頓一下,然后說,“但是一個人擁有兩個人的記憶并非一件輕松的事,我請求您給我做記憶消除手術,還我本身。我不能長期背負另一個人的罪惡,我快要崩潰了……”
本市警局。
局長剛剛從一件非常棘手的案件中擺脫出來,正美美地打著長長的哈欠時,電話響了。
“您好,局長,我是‘萬人迷’的私人秘書,我有許多關于他的犯罪證據,您感興趣嗎?”
“哈,你們就會找死人的麻煩。”局長幽了一默,點了點頭。
“您可以將它們分批賣給新聞記者,會發一筆小財的。”電話里的人狡黠地補充道。
余明博士成功地為我做了記憶消除手術,“萬人迷”罪惡的記憶已從我的腦海里像垃圾一樣被清除,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但我的歌喉未變,也許,這是我自己潛在的音樂天賦吧。
一筆數百萬元的匯款寄往了西部貧困山區。
我要做的另一件事便是接來那位不是我親生母親的老人,我要擁抱著她,對她說:“媽媽,在這世上,我最愛您……”
然后——我悄悄地化了裝,以平民的身份獨自走向街頭,隨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彬彬有禮地問道:“先生,請問去哪里?”
“瘋人院。”
清荷夕夢//摘自《科幻世界》2019年第7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