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濤
2019年年底,民航總醫院急診科副主任醫師楊文不幸被患者家屬報復殺害。就在這起案件對社會造成的震驚與傷痛還未平復之時,2020年元月初,北京朝陽醫院再次出現暴力傷醫事件,醫生與患者之間的緊張關系再度成為大眾關注的議題。
隨后,醫患矛盾引起的熱議很快被突然襲來的新冠病毒“冷卻”。武漢封城后,當地醫療資源擠兌嚴重,新冠患者與患有其他疾病的病人亟待救治,醫護人員在物資緊缺的情況下依舊守在一線,很多醫生、護士被感染,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同時,全國各地前來支援的醫護人員不顧個人安危奔赴武漢。抗疫過程中,有太多令人感動的故事。
有人說,在抗擊新冠這場大戰中,醫護人員形象的提升有助于緩解此前日趨緊張的醫患關系。然而很遺憾,我個人對此沒這么樂觀。我認為,醫患關系并不會因此而得到緩和;相反,因疫情而被拔高的形象讓大眾對醫護人員有了過高的期望,當疫情結束、一切回到常態之后,醫護人員頭上的光環會漸漸褪去,曾經的期望值越高,其后的落差就越大。
平時就有很多病人不滿意,認為醫生本就應該為患者奉獻時間、精力,何況你們已經被神話為天使。人們往往在事不關己時可以為“英雄”和“天使”加油,而牽扯到自己的利益時又是另一種想法:“你們形象那么高大,能在武漢救人,為什么就不能幫幫我?為什么不能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為什么不能免費咨詢?”一旦這樣的預期無法得到滿足,醫患矛盾不就產生了嗎?
在新冠疫情最嚴重的2月,江蘇就發生了兩起醫患糾紛。連云港市一家縣級醫院發熱門診,有患者拒不配合檢查,將口罩取下,故意向醫護人員咳嗽。另一起發生在鹽城,患者酒后推搡、辱罵醫護人員,還抓傷了一名前來勸阻的醫生。4月初,疫情剛剛好轉,廣州又曝出一名男子因心情不好毆打女護士的新聞。
2003年SARS之后,人們對醫務人員的崇敬之心也一度達到高潮,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也曾如此,但這種認知持續了多久呢?疾病與災難過去沒幾個月,日常醫患沖突又重新開始。歷史不斷地重復,這次新冠疫情又怎會給醫患關系帶來本質的改變?
一方面,要嚴格執行法律法規,依法處理醫鬧,可以在短期內遏制住醫患沖突的苗頭;而另一方面,解決醫患矛盾背后的根本問題才是更值得期待的。
醫患矛盾只是表象,其本質是醫療服務體系的結構性矛盾。國內民眾長久以來對醫療的期待是“又好、又快、又便宜”。首先,這需要政府加大投入力度。2018年,中國衛生總費用占GDP比重提高至6.6%,但仍低于世行統計的2014年全世界平均衛生費用支出占GDP比重的9.9%,短期內這一投入還無法快速增加。中國用有限的投入做到現在的醫療服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但仍有很大一部分人不買賬,覺得“看病難、看病貴”。
在經濟管理學中,“又好、又快、又便宜”被稱為“不可能三角”,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該如何實現?當這個目標實現不了時,總要有人出面承擔后果,這個承擔者就變成了和患者直接打交道的醫生和護士。這時如果再出現誤診、患者因救治無效而死亡等情況,醫護人員就更在劫難逃了。
就在新冠疫情期間,很多醫院暫停了正常接診業務,按照“基本工資+獎金”的收入模式進行分配,這些醫院從院長到醫生、到基層護理人員,每月收入不超過萬元。醫生的基本工資為幾千元,疫情期間基本業務暫停,多數醫院處于虧損狀態,獎金也很低,醫生只能收到一兩千元的獎金,甚至沒有獎金。平時醫生收入的確不低,但那是他們拼命干活、拼命加班賺來的。
醫務人員法定的公開合理收入過低,就會有“看不見的手”來調節,出現所謂“行業不正之風”。醫生收紅包是要被法律問責的,這是懸在每個醫生頭上的劍。另一方面,“拿了很多紅包和回扣”又成為不給醫生漲工資的理由,造成醫務工作者“低收入、高風險”的現狀。
醫患矛盾的實質是人民對醫療健康系統的不滿,正是目前的機制導致醫院、醫生、患者、政府四個參與方的基本利益都沒有得到保障。因此,醫改還要繼續進行,需要綜合考慮各方利益和訴求,制定一個最終的目標或規劃,然后分步實施,這樣才有可能從根本上解決醫患矛盾。
我們無法指望一次疫情就能徹底改變醫患矛盾背后隱藏的種種問題,但在一個正常的社會,畢竟醫生應該有合理合法、陽光體面的收入,應該得到尊重,而不是既被需要、又被鄙視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