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的悲劇性審美內(nèi)涵分析

何靄茜

摘 要：《俄狄浦斯王》是索福克勒斯的著名悲劇，其講述的弒父娶母的故事表現(xiàn)出了人的意志與命運的沖突。通過該悲劇中烏托邦形象的毀滅、行為的悲劇性和王冠問題的悲劇性體現(xiàn)，反映出《俄狄浦斯王》的悲劇性背后不僅有表現(xiàn)為人的有限性的悲劇必然性、反映在具體事件中的悲劇偶然性，還有更深層的個體生命本身的悲劇。

關(guān)鍵詞：俄狄浦斯王;悲劇性審美內(nèi)涵;生命悲劇

公元前5世紀，“悲劇”一詞開始在雅典用來指稱在戲劇節(jié)上表現(xiàn)不幸和苦難的戲劇。在古希臘悲劇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被譽為是古希臘的三大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王》也被列入“三大悲劇”中，成為古希臘戲劇的星空中一顆至今耀眼的星。《俄狄浦斯王》講述了一個殺父娶母的駭人聽聞的故事，表達了人的意志和命運的沖突，被視為是“命運悲劇”一類的代表作。

對于“悲劇”，自古以來有太多的學者理論家試圖給它下定義。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就提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1]特里·伊格爾頓則總結(jié)：“古典主義認為，悲劇屬于一種關(guān)乎危機和對抗的倫理學，這種危機與對抗包括意外的發(fā)現(xiàn)、重要的轉(zhuǎn)折、戲劇性的暴露和真理存在的瞬間，所有這些超然地摒棄如同日常美德般平淡無奇的任何東西。”[2]車爾尼雪夫斯基給悲劇下的定義則是：“悲劇是人生中可怕的事物。”雖然這幾個定義存在一定的出入，但無論如何《俄狄浦斯王》都滿足了以上對悲劇的定義，可謂是經(jīng)典的悲劇了。在這部命運悲劇中，悲劇性的存在是如此強烈以至于我們從太多地方都能找到它顯露的痕跡。

一、《俄狄浦斯王》悲劇性的體現(xiàn)

（一）生存狀態(tài)的顛覆：烏托邦形象的毀滅

特里·伊格爾頓指出，生活在一個非悲劇性社會中我們就要三思了，因為“要是沒有必要救贖，也許只不過意味著沒有任何值得救贖的東西。悲劇需要意義和價值，哪怕是為了冒犯它們也好。”“這種程度上，悲劇就有可能是一個否定性的烏托邦形象：它讓我們想起我們在目睹其毀滅的一幕中所珍視的一切。”[3]而《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在發(fā)現(xiàn)自己殺父娶母的罪行前的生活無疑有一種烏托邦式的幻影籠罩其上：溫柔美麗的妻子、可愛的兒女、特拜城的王這一至高地位帶來的權(quán)力和榮耀以及整個特拜城人民對俄狄浦斯的信任與崇拜。這幾乎是那一時期一個男性在古希臘能夠擁有的最幸福的生活：在政治生活中他的身份和權(quán)力得到認可;在家庭生活中他兒女雙全，夫妻和睦。

但是這種平靜的生活狀態(tài)很快被特拜城內(nèi)的瘟疫后緊隨而來的身世揭露所打破，在這重大的轉(zhuǎn)折戲劇性的暴露中，俄狄浦斯在特拜城內(nèi)構(gòu)建起的烏托邦式的生存狀態(tài)被毀滅，特拜城人眼中他原來天神般的英姿和“天災和人生禍患的救星”的光環(huán)也被毀滅了，他背負上了殺父娶母的罔顧倫理的罪孽。這種烏托邦形象的毀滅不僅給俄狄浦斯帶來了身心的打擊，還直接促成了伊奧卡斯特的自殺，在俄狄浦斯為女兒而爆發(fā)的哭訴中，我們還能看到這種烏托邦毀滅給無辜的子女帶來的無盡禍患，“想起你們?nèi)蘸笮了岬纳睢藗儠心銈冞^那樣的生活——我就為你們痛哭。你們能參加什么社會生活，能參加什么節(jié)日典

禮呢？”[4]

這種殺父娶母帶來的道德倫理的枷鎖并不光焊死在了俄狄浦斯身上，還通過血脈將這種身份的剝奪、個人權(quán)利的喪失和生存尊嚴的消解都延續(xù)到了俄狄浦斯的兒女身上。

在巨大的悲劇陰影投射下來以前，擁有一個完整和睦的家庭、擁有公民身份帶來的權(quán)利和義務、擁有生存尊嚴何曾顯得這樣令人難舍這樣令人珍惜呢？正是在這種生存狀態(tài)被毀滅后，原來所擁有的才更顯出其價值。更令人悲哀的是，“悲劇用它的過度和不公正破壞我們道德領(lǐng)域的對稱，但是其力量卻取決于我們對那種公平的信任。”[5]這種悲劇性的毀滅之所以能夠發(fā)揮這樣大的力量正取決于我們對這種烏托邦式生活恒常性存在的輕信。

（二）行為的悲劇性：救贖必須經(jīng)過地獄

在俄狄浦斯當年被父母拋棄又被牧人收養(yǎng)時只是個嬰兒，沒任何選擇生或者死的權(quán)利，在成年后他求問阿波羅的神示，得知自己將殺父娶母，也選擇了積極主動地避開他主觀認識中可能造成這一罪孽的種種行為。但是這種避免和提防卻恰恰將他引上了通向罪孽的道路。這種行動時的主觀意識與實際結(jié)果中的巨大反差令人唏噓。但這種抗爭又不等同于順水推舟，它在走向悲劇的同時表現(xiàn)出人對自身的有限的自然存在的不妥協(xié)、不認同，因而又顯示了人的自由。這使得行為本身導致悲劇后果時又通過行為中體現(xiàn)出的人的抗爭意識而顯出過程的意義和超越性。

在背負上了殺父娶母的倫理罪惡后，俄狄浦斯不得不尋求救贖。然而在特里·伊格爾頓看來，“悲劇還可以表達的意義是：人們要獲得自由或者滿足的機會，就必須被拖著經(jīng)過地獄。”[6]付出代價自然是必須的，然而這個代價是如此高昂而不合理。為了擔負起他對特拜城人民的責任，同時為自己殺父娶母的罪孽作出償還，俄狄浦斯王用伊奧卡斯特的金別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眼，以求雙眼“再也看不見我所受的災難，我所造的罪惡了！”[7]并且愿意被放逐到境外。伊奧卡斯特也不得不為自己參與了的亂倫付出代價，她“給丈夫生丈夫，給兒子生兒女。”[8]這種對道德倫理禁忌的跨線是絕不容許的，而且俄狄浦斯王不僅是她的兒子，還是她的殺夫仇人。俄狄浦斯的女兒也承繼了父母身上的罪孽，失去了原有的公民的平等地位、權(quán)利和尊嚴。為了贖罪，俄狄浦斯借助了實在界的創(chuàng)傷性遭遇，因為他不能在歷經(jīng)這一切后還毫發(fā)無損地活下去，他贖罪時留下的疤痕才能證明尋求救贖的努力。

但是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罪孽無法贖清，行為的線性時間發(fā)展讓一切無法挽回，悲劇本身就成了“我們有時不得不為自由和正義付出的令人氣憤的價格。”[9]

（三）王冠悲劇：誰是殺人者？

在關(guān)于《俄狄浦斯王》悲劇的研究討論中，對于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的這種罪惡的分析一直是大家的焦點。在對《俄狄浦斯王》中的弒父娶母問題作出解讀前，我們或許可以先對比分析《哈姆雷特》中的王冠爭奪悲劇問題。

在拉伯雷研究的附錄中，巴赫金對于悲劇曾經(jīng)做過一段精辟的分析。他指出在這些戲劇中，“延長生命（超過它應有的界限）并使之永恒，只能以殺人為代價（極端的情形是殺兒子、殺孩子;虐殺子嬰的主題）;對弒父是一種雙重性的補充。”[10]取代與更替（父輩的死亡、繼承）的問題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表現(xiàn)為加冕和脫冕問題。因為“強力和生命的一個基本因素是殘酷和流血。”[11]通過弒父弒子，生命從他者的死中誕生，但是這是“自我肯定的生命超脫與法律之上的犯罪”。[12]這種個人生命本身的犯罪乃至悲劇是隱藏在王冠和權(quán)利爭奪的悲劇中的，所以已經(jīng)不再是偶然的犯罪，而是為了實現(xiàn)個人潛能而形成的鐵的犯罪邏輯。巴赫金認為“必須有法律上的犯罪，才能使一切自我肯定的個人、一切有生有死的生命的深層犯罪得以揭示（顯露），使之具有現(xiàn)實意義（從無意識的深處喚起），使其（潛在的犯罪）得到具體化。”[13]在《哈姆雷特》中這個問題就顯得如此復雜。雖然真正殺死哈姆雷特父親娶了他母親的人是他的叔父，但就本性而言他正是那個潛在的真正地殺人犯。這就讓哈姆雷特堅持的為父報仇成為了實質(zhì)上的消除對手。

在《俄狄浦斯王》中，基本情節(jié)依然是誰是殺人者的問題。在最初無意間殺死自己的生父時，俄狄浦斯僅僅是完成了法律上的犯罪，而非個人生命本身的犯罪。但是俄狄浦斯在除掉人面獅身的怪獸，成為了特拜城的王，完成了王冠的承繼時，他享用的正是過去的自己犯罪后的成果，與其說他是全然無辜的命運承受者，不如說他與命運共同合謀，將潛在的真正的殺人犯身份越過線性時間轉(zhuǎn)移到了過去的自己身上。王權(quán)爭奪的悲劇本來像是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鎖鏈，為個人生命本身的潛能實現(xiàn)而犯罪者必將通過法律上的犯罪而揭示其更深層的犯罪。俄狄浦斯的認知分裂只不過為他提供了一個過去的幻影，替他占著牢籠與鐐銬。在戲劇性暴露的瞬間，認知的統(tǒng)一讓俄狄浦斯重新回到了鐐銬里。“犯罪行為早已預設在自我肯定的生命本質(zhì)之中，只要生活就無法不迷途陷身。”[14]在《俄狄浦斯王》的弒父娶母中，有命運唆使下的偶然性，更深層的卻像是與命運合謀的生命本身的犯罪，如果我們肯定生命的一個基本因素是殘酷和流血。

二、《俄狄浦斯王》悲劇性成因

（一）悲劇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統(tǒng)一

作為一處命運悲劇，《俄狄浦斯王》中我們能夠很明顯地看到悲劇的必然性，主要反映在人的有限性中。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生父，這種對命運的不可抗和不可預知正反映了悲劇的必然性。人對命運的不可預知，對世間種種事件因果經(jīng)緯的不可辨明、對未知命運的全然無抵抗正是因為人并非完美的神，因此在認知上顯得淺薄、抵抗災禍時顯得脆弱，生命本身又容易消亡。就算不在三岔口與生父發(fā)生爭吵致使弒父，俄狄浦斯仍然沒有確保自己不致成弒父者的能力。

但是在這悲劇華錦的必然性的經(jīng)線上，仍然交織纏繞著偶然性的緯線。俄狄浦斯的弒父娶母從表現(xiàn)上看仍舊是一連串偶然的結(jié)果，不知情的情況下，俄狄浦斯殺死了自己的生父，又恰好來到特拜城，在解決了人面獅身怪獸后成為了國王，恰好娶了自己的生母。這里的每一步都沒有俄狄浦斯出于弒父娶母的主觀意愿驅(qū)使，都是無數(shù)可能性恰好堆疊的結(jié)果。

（二）個人生命本身的有罪

巴赫金在對王冠悲劇問題的剖析中將一切都揭示得穿皮透骨，讓人窺見生命本身的有罪。他指出在生命自身的深刻悲劇正是在生命自身的深層心理中，是人的軀體和心靈的原生質(zhì)的斗爭。伊格爾頓在他的悲劇理論中也指出，“導致悲劇性的崇高力量其實就是存在于人的身體內(nèi)部而不是存在于客體中。”[15]王冠悲劇中，具備最深層誘惑力的不是統(tǒng)治者的身份或者單純的權(quán)力本身，而是這種權(quán)力和身份只為個人服務，它讓個人本身走向極致并實現(xiàn)一切潛能，這是個人生命空間和生命構(gòu)成原質(zhì)的攥取。但是在表層的現(xiàn)實世界中，一切體系內(nèi)的價值尺度都是真、善和美，這種表面與內(nèi)里存在著巨大的差異，而又在《俄狄浦斯王》中表現(xiàn)出混合的狀態(tài)，令這種個人生命本身的悲劇變得更加復雜而難以探明。

參考文獻

[1]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63.

[2][5][6][9]伊格爾頓.甜蜜的暴力：悲劇的觀念[M].方杰，方宸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79，28，62.

[3][4][7][8]索福克勒斯.奧狄浦斯王[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28，58，51.

[10][11][12][13][14]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巴赫金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58，559，562.

[15]肖瓊.伊格爾頓的悲劇原理闡述[J].文藝理論與批評，2011（02）：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