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書架上、地板上、茶幾上……目及之處,到處是新聞史方面書報刊。坐在書房里,仿佛進入一座新聞史城堡。他的家,是學生們公共資料庫。
滿頭銀絲,一縷不亂。精神矍鑠的他神態慈善,談吐風趣謙和,步履從容。
方漢奇為人隨和,處世淡泊,富有大家風范。他已經數不清教過多少學生,其中很多人已成為中國新聞事業中堅力量。
先生,不僅是一種稱謂,更蘊含敬意與傳承。這位新聞史學泰斗、中國人民大學榮譽一級教授的身邊人很少稱他為“教授”“老師”,一般尊稱他為“先生”,他卻說“當一天先生,就要當一天學生”。耄耋之年的他有些新潮,生活中樂于接受新事物。
三尺講臺與狹小書齋之間,他辛勤耕耘,感受教書育人的愉悅與史海探幽的喜悅。業界稱方漢奇和戈公振是中國新聞史領域“兩座高峰”。對此,方漢奇說:“戈公振是高峰,我只是個小丘陵。他是奠基人,我只做了一點后續工作。一個學科需要有歷史的傳承,我是歷史長河中起傳承作用的一段小鏈條。”

方漢奇本名方漢遷,因為祖父敬慕漢代史學家司馬遷,希望孫子能和司馬遷一樣嚴謹治學。祖父沒有想到,他的夙愿果真得以實現,方漢奇日后走上中國新聞史學研究道路,成為新聞史學大家,被人稱為“新聞史學熊貓”。
方漢奇幼時舉家南遷,在廣東話里“漢遷”音似“漢奸”,同學們經常以此開玩笑。抗日救亡環境下,為避開諧音,“方漢遷”改為“方漢奇”。因戰亂和父親工作關系,方漢奇曾在西安、北京、香港、韶關、梅州、汕頭等8座城市輾轉7所小學、7所中學,有時甚至一個學期入讀兩所學校。每到一個新落腳點往往要等一段時間才能插班,學業經常被耽誤。環境變化,使他關心時事、時局,中學時期他就定下志向——讀新聞系、當記者。
方漢奇在廣東梅縣讀高中,做客一位北伐高級軍官家時收集到10多份報紙,從此愛上集報。抗戰時期,念中學的方漢奇主編班級墻報。這份墻報既報道戰局進展情況,也不時發一點主編自己寫的時事分析和評論。為辦好墻報,他大量閱讀當時出版的報刊和一些名記者報道,由此對記者這一職業產生濃厚興趣。
那時,方漢奇心中偶像是范長江那樣的戰地記者,所以填寫大學志愿時,清一色新聞系,“寧可考不上,也沒考慮別的專業”。1946年,方漢奇入學蘇州的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新聞系。
在他眼里,記者是現實社會忠實記錄者和守望者,是在給歷史留一份真實底稿或一段真切印記,是一個很崇高、很受尊重的職業。鄒韜奮、范長江、蕭乾等著名記者,為方漢奇所敬佩,他期待自己有一天也能“相機身上掛,足跡遍天下”。
“我之所以想當記者,是因為這個職業充滿激情和挑戰,可以到事件發生現場進行采訪,可以接觸到方方面面人和事,可以滿足我行萬里路的愿望。”然而,他記者夢最終沒有實現,而是坐了一輩子“冷板凳”,當了一輩子“教書匠”,以研究新聞史貼近自己久遠的夢。
晚年,他笑言:“如果還有機會,我還想當記者。只是現在體力不行,當記者已經力不從心。”在他看來,記者永遠在奔跑,他喜愛這樣的姿態。

讀大學時,蘇州有很多舊書店、舊報紙攤,“我撿了很多漏”。大二時,愛好收集報紙的方漢奇把苦心收集的1500余種報紙拿出來辦報展。伴隨集報活動開展,方漢奇在報史研究方面才華逐漸展露,引起新聞系主任、《申報》原總經理馬蔭良注意。上海解放后,馬蔭良任上海新聞圖書館館長、《申報》整理委員。1950年,方漢奇大學畢業。馬蔭良慧眼識珠,邀請他到上海新聞圖書館擔任研究館員,負責《申報》史整理工作。方漢奇感于師恩,應邀而往。“當時,因為家庭等原因我的記者夢破滅了,這個崗位也不錯,畢竟跟新聞沾邊。”
方漢奇一頭扎進《申報》故紙堆,從1872年創刊號一直看到1949年5月27日停刊號,讀完已出版78年全部27000余份《申報》。他住在圖書館,夜以繼日整理抄寫,手上磨出繭。近三年,他積累兩萬多張卡片,掌握大量鮮為人知史料,為之后新聞史研究打下堅實基礎。其間,他受圣約翰大學新聞系主任邀請兼職講授新聞史專題,由此和新聞史研究及教學結緣。
在上海新聞圖書館工作時,方漢奇結識上海《解放日報》編委、秘書室主任、管理部副主任羅列。1953年3月,羅列出任北京大學中文系副主任兼新聞教研室主任,主持新聞專業工作。羅列是新聞教育行家,他知道方漢奇研究新聞史、在圣約翰大學進行過新聞史專題講授,這年8月下旬把對新聞研究有興趣的方漢奇從上海調到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教新聞史。
此時,新聞史研究在中國是一片尚待開墾的領地,連一本通用教材都沒有,中國新聞史知識體系構建處于起步階段。第一年新聞史課,方漢奇在邊備邊講過程中上完每周4課時。為了“找米下鍋”,他寒暑兩個假期經常泡在圖書館與檔案館,惡補相關背景知識。“對于我來說,在北大工作第一個五年,是教學相長的五年。為了備好課、上好課,我翻閱大量舊報刊,看了不下兩千本書。”北大最初五年是方漢奇讀書最多、過得最充實的五年。
1958年9月,方漢奇隨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全體師生并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1972年8月,北大中文系恢復新聞專業,在江西五七干校接受“勞動改造”的他又被調到北大。這幾年,方漢奇教過基礎寫作、新聞寫作,輔導過中共黨史,惟獨沒有教過自己的專業課新聞史,因為中國新聞史被認為充滿“封、資、修”內容而被打入“冷宮”。
1976年,隨著“文革”結束,已屆知天命之年的方漢奇投入緊張的教學研究。1978年8月,中國人民大學復校,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全體師生又整建制并回人大新聞系。那段日子,搞學術研究并不吃香。在一場接一場政治運動中,方漢奇一直沒有間斷治學。他說:“一個人甘于坐冷板凳,在非常時期也安下心來做學問,那些年我沒閑著,總有一天用得著!”
1955年底,北大組織過一次新聞專業報展,在校內和北京新聞界引起關注。現場展示有方漢奇個人收集珍貴舊報刊約3000種。“這是我10年收藏的成果,其中如《強學報》《清議報》等,都是新聞史精品,后來全部送至北大新聞專業資料室。”
方漢奇收集的報紙不少是孤本。新中國成立時,中國新聞史體系剛開始構建,作為新中國第一代新聞史學者,他考證中國第一份報紙起源于唐朝開元雜報。開元雜報不是印刷制品,只是流傳于當時社會的零散手抄件,與邸報有差異,沒有固定刊期和報頭,只是后人對它的一種稱呼。鑒于此前古代文獻中還沒有發現有關報紙的記載,開元雜報被認為是中國最古老原始形態報紙,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古老報紙。
20世紀80年代初,方漢奇得知英國不列顛圖書館藏有中國珍貴的唐歸義軍“敦煌進奏院狀”原件,便委托任新華社倫敦常駐記者的學生幫忙調閱謄錄。得到這份“進奏院狀”謄錄件,方漢奇不避繁難,逐字逐行疏證、辨析,并結合開元雜報等其他唐代文獻記錄“破案”,終于使這頁看似不起眼的紙張重放光芒,考證出邸報出現不會晚于唐朝,中國官報雛形從唐朝開始,唐代是中國新聞事業肇始。這一系列結論目前被大部分新聞史學者接受并認可。
方漢奇相關論斷不僅澄清中國報紙究竟起源于何時,而且訂正戈公振率先提出的漢朝起源說。否定權威就要質疑權威、挑戰權威。方漢奇有自己原則,為學不能迎合權威、屈服于權威,要敢于超越權威,做到一切都有根據,“言必有征,無征不信”。

作為中國新聞史學界權威,方漢奇全然沒有門戶之見。學術觀點有分歧時,他常說,“不妨求同存異”,對與他觀點相左的文章,他也積極給予推薦。
作為新聞史學家,方漢奇盡可能多地掌握報刊材料或相關歷史文獻,收集后認真進行整理、查閱,靜心做學問,用于研究與教學。因為博聞強記,方漢奇在新聞界素有“活字典”稱譽。“我沒有多大天分,只不過在積累上舍得下一點笨功夫而已。”正是早年大量資料卡片積累,讓他的記憶逐漸成為一張立體網。方漢奇坦陳,從事新聞史研究,“要對所研究領域及相關歷史背景有非常深入了解,知道它還有哪些方面可以繼續開掘,‘門牌號碼要清楚”。他認為,當下新聞記者很幸運,時代風云激蕩與日新月異讓記者見證更豐富,職業價值體驗更多。他強調,年輕記者要打好兩個基礎,一個是人文社科基礎,一個是適當的自然科學基礎。
1978年,方漢奇著手撰著《中國近代報刊史》。原想寫本七八萬字小冊子,沒想到半生厚積薄發,一發不可收拾,15萬字、20萬字、30萬字……兩年后成了50多萬字“大部頭”,詳細講述1815年到1915年這100年間報刊史,訂正前人錯漏200余處。業界曾經有人這樣評價方漢奇著作:“方著以其考證之精良、體例之完備、總結之全面、持證之客觀,樹立起新聞史研究應當遵循的科學的方法與思路,是我國新聞史研究走向成熟、科學的標志。”少為人知的是,方漢奇僅為撰寫《中國近代報刊史》,下苦功夫積累、收集、研究第一手材料,卡片就做了2.5萬張。
言及有人把他和戈公振并稱為“中國新聞史上兩座高峰”,方漢奇連連擺手:“前有高峰,后有來者,我不過正好給新聞學教學和研究站過崗罷了。學術研究一般是呈梯隊展開,前人肩膀就是后人起步的地方,然后再為更往后的人搭建更高平臺。”他說,戈公振《中國報學史》是奠基之作,自己是站在他肩膀上起步。
改革開放后,新聞史研究迎來黃金時期。當時國內只有若干斷代新聞史著述,還未有一部通貫古今、囊括各類媒體的新聞事業通史。為填補空白,方漢奇組織全國50位新聞史教學研究工作者于1987年起,用12年完成一部260多萬字《中國新聞事業通史》,成為中國新聞史學科扛鼎之作,被譽為20世紀中國新聞史研究重大突破。
繼《中國新聞事業通史》后,方漢奇組織編寫《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中國新聞事業簡史》《中國新聞傳播史》《中國當代新聞事業史》等,都成為新聞史學領域暢銷書。一本本新聞史著作,不斷刷新學科高度,新聞史專業因為方漢奇而引人注目。
新聞學曾經是二級學科,有什么重要問題,常常要到一級學科請專家幫忙來進行投票,既不方便,也沒有自主性。方漢奇帶領同行多方爭取,將新聞學升為一級學科,為以后新聞傳播學大發展提供學科制度保證。
對于“新聞無學”說法,他如此回應:“新聞確實是一門實踐性比較強的學科,它是應用文科,和文史哲那些學科比起來,它的實踐性比較強,這是事實。‘新聞無學這種說法只是相對于文史哲經那些人文社會科學來說,它的學科創立年份也比較短,但是新聞不是無學,新聞有學,這個學就是對于新聞實踐規律性概括和總結。”
方漢奇講課不拿講稿,一杯釅茶放在講臺,即開始侃侃而談,聲音不高,但抑揚頓挫,極富韻味。他不僅所講年代、人名、地點準確無誤,而且旁征博引,對史實如數家珍,信手拈來,時有佳言警句,不失一部活的“中國新聞史百科全書”。常常臺上講得異彩紛呈,臺下聽得心馳神往。一節課下來,學生們感到聽他講課是一種享受。他的學生曾回憶,方漢奇大腦就像一個容量巨大的硬盤,甚至歷史上哪篇文章出自哪家報館、“門牌號”是多少都儲存在他大腦里。他開課,學生來遲往往要擠到窗戶邊站著聽。
“遺憾就是沒當成記者,歲數大了,年輕力壯腰腿硬時沒當成記者,現在當不了了,這是最大遺憾。如果下輩子有機會,還從記者做起,年輕時先當記者,再干一段編輯工作,然后研究新聞歷史和理論,這樣流程比較合理。”夢想雖然沒有成為現實,但他主持編著的教材影響新聞學子,替他圓著當年夢想。
方漢奇頭銜與榮譽很多: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新聞傳播學學科評議組召集人、中國新聞史學會會長、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人民大學先進工作者、北京市優秀教師、全國優秀教師、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韜奮園丁獎一等獎、共和國60年60名傳媒影響力人物……在公眾場合,人們總看見他嚴肅的面孔,其實他不僅有不茍言談、平淡如水的一面,而且擁有幽默活潑、充滿情趣的人生。

他興趣比較廣泛,中學與大學時參加合唱團、演過話劇,出演過“男一號”。念大學時,曾選修鋼琴和音樂欣賞,京劇、評彈、京韻大鼓等也有興趣。體育也很喜歡,練過萬米長跑,出任過系教工乒乓球隊主力。旅游和爬山也是他最愛。
他對古典音樂有很深造詣,對流行文化也頗熟悉,對新事物永遠有強烈興趣。1996年,古稀之年的他開始“換筆”,兩年后“觸網”。他算得上數碼相機、數碼攝像機最早一批使用者,愛隨時記錄生活,把這些照片編上日期、寫上介紹,歸入生活與學術檔案。學生報到第一天,都會在他那里留一張記有日期的照片。
2004年,中國人民大學返聘方漢奇繼續擔任博導。他一年帶一個博士生,從開題一直管到論文答辯,雖已退休,其實新聞史研究和教育從未退場。他說,學生研究什么題目,他就要看什么書、關注什么,不斷吸收新營養、了解新信息、更新補充知識為教學服務,“給學生一桶水,老師要準備十桶水。要比他們早半步,這樣才能和他們及時交流”。
人大新聞學院一茬茬學子中流傳這樣一句話:“方先生頭上每根白發都是學問。”這位當代中國教齡最長新聞史教學工作者笑曰:“我從不染發,一來頭上沒有烏紗帽,二來不怕別人說我老,不必自欺欺人。”
他的家被大家譽為“方府”,有關新聞史方面書很多,似乎一個小小新聞史圖書館。為方便學生查找、看清放在高處的書,方漢奇特意為學生準備一架望遠鏡,遇有學生登門求書,報出書名,方漢奇便立刻指出書的位置。如果所需的書高高在上,方漢奇就先用望遠鏡搜索一番,發現目標就搬來梯子,讓學生援梯取下。一架梯子、一部望遠鏡,成為一段佳話。
2017年9月,方漢奇榮獲有中國人文社科領域最高獎項之稱的“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隨即,他決定把100萬元獎金悉數捐給中國新聞史學會。捐款時發生一段插曲:他轉賬當天,銀行工作人員疑心方漢奇被詐騙,呵退身邊陪同人員,多次湊在他耳邊大聲強調“錢捐了就回不來了”,并問“你兒子知道嗎”,“轉這么多錢我要和你孩子確認下”,就差報警。這一“烏龍”事件,成為一樁學界美談,令人感慨于老一輩新聞人淡泊名利、捐款助學的善舉。其實,老人勤儉節約一輩子,90多歲還每天自己到食堂打飯,最大花銷是買書。對捐款百萬一事,他坦言:“其實是平常事。老頭沒有多少需要花錢的地方,讓錢發揮社會效益更有意義。”令他欣慰的是,他創辦的中國新聞史學會已成為中國新聞傳播學界學術“重鎮”。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方漢奇說:“響應黨和政府號召宅家工作,關注時局,是我基本的實際行動;抓緊時間看博士論文,指導博士生完成他們的學業,是我在抗疫中干得最多的工作。”
一位白叟,一屋書卷,一方書案,一杯清茶。“我這輩子只做一件事,就是研究新聞史、教新聞史。”如果將中國新聞史比作一條浩瀚長河,那么方漢奇就是長河之中溯流探源、艱辛跋涉的旅人。耐得住寂寞、擋得住誘惑,他為后生晚輩持起讀書、做人一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