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文化背景下金繕工藝的運用及審美

熊丹陽（景德鎮陶瓷大學管理與經濟學院）

金繕從字面意思理解，似乎是指用金子修繕器物，但實際并非如此，金繕屬于漆藝的一種，脫胎于我國古代泥金彩漆工藝中的一道工序，是將天然大漆用于修補和粘連破碎殘缺的器物，再在表面以金箔或金粉進行涂抹裝飾的一種工藝，一般多用于修復陶瓷。天然大漆取自于漆樹之中，是一種乳白色的粘性樹脂涂料，隨著時間的推移，氧化之后顏色會逐漸加深直至變為黑色，所以便有“漆黑”這一詞語，同時從“如膠似漆”這個成語中也能看出漆具有粘性的特質。由于金繕工藝所使用的漆是純天然的原料，不含有人工合成的化學成分，所以環保無污染，并且漆有很好的穩定性，能夠保證器具的耐用度，比如我國自古以來便會使用漆覆蓋木質建筑物或家具表面，防止木材霉爛或被腐蝕。漆與陶瓷的結合，從春秋時期一直到漢代都非常盛行。同時在工序的最后用于裝飾表面的金箔也具有可食用性，所以經過金繕修復的器具可以放心使用。

雖然金繕工藝源自我國漆藝中的一道工序，但它真正產生還是在日本。據日本的史料記載，他們皇室曾經收藏過一只南宋時期的龍泉窯瓷碗，幕府時期被掌權的將軍足利義政所得，但流到他手中時，已經因為年代久遠而出現了裂痕，足利將軍非常喜愛這只瓷碗，派遣使者來中國，希望可以尋到一只一樣的，但是陶瓷制品具有唯一性特征，難以找到一摸一樣的，更不用說在人力物力都相對匱乏的古代。無奈之下，只能進行修復。當時我國修復陶瓷的工藝主要還是以鋦瓷為主，就是先將破碎的瓷片拼湊起來，在銜接處的周圍打孔，然后再將金屬制成的釘子鑲嵌上去用以固定，類似于訂書機釘子的固定方式。足利將軍收到使者帶回的瓷碗之后，認為這種修補方式很不美觀，外表形似螞蝗，同時打孔也破壞了器具本身，所以又命日本的工匠們想辦法嘗試別的方式重新修補這只瓷碗，金繕工藝便由此產生了。

隨后金繕便在日本發揚光大，這主要是源于日本文化中，對于殘缺美的理解。日本的現代美學大師大西克禮將日本的美學概括為三個詞：物哀、幽玄、侘寂。物哀是對自然事物逝去的欣賞，最典型也最為人們熟知的代表就是他們的櫻花情結，這種情懷在中國的文化中也有體現，比如“黛玉葬花”，但黛玉畢竟是較為少數的特例，而在日本的文化當中，這種情緒卻較為普遍，日出日落、四季變換都能夠成為他們悲哀的理由，并以此創作出各種各樣表現形式的美學作品。物哀之美在千年前便已有之，隨著時間的推移，又延伸出糅合了陰翳、枯寂、靜謐、寫意于一體的幽玄美學。到十六世紀，侘寂這一美學概念的提出，將之前的兩種情懷進一步升華，點出了日本文化對殘缺美的核心理解。侘字面意思是粗糙、不完美，寂指的是面對這些缺陷事物時的心境。侘寂接受事物的無常與殘缺，并將這種殘缺美發揮到極致，金繕工藝便是對這種美學的一種應用。不同于考古修復的忠于原物和展覽修復的掩蓋破損，金繕用貴重的金箔與耀眼的金色將裂痕凸顯出來，引導人們去注意并欣賞這些殘缺美。比如日本金繕匠人更谷源，他所做的就僅僅是將破碎的陶瓷器具原樣拼接起來，再用金繕工藝去連接和填補。

金繕工藝在中國的運用與日本侘寂美學中凸顯殘缺的方式有所不同，我國更注重的是渾然天成合二為一的美，將修補的部分與器物本身的設計融為一體，更加強調對于漆的運用，以及添加繪畫的二次設計。這種審美情趣源自中國延續千年的傳統儒釋道文化的影響，它們都有相似的共通點，儒家文化講究中庸平和、不偏不倚，道家文化講究陰陽平衡、有無相生，二者都是不偏向于任意一個極端，當這種思想運用于對殘缺物修復的時候，便體現為既不像日本的金繕那樣強調殘缺的部分，也不像西方意大利、法國等，對于文物修復時的追求完美，而是在殘缺與完美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并將兩者融合起來，達到渾然天成的效果。

除了將修復的部分與本體和諧相融的金繕方式，還有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的二次創作。例如韓國雕塑家李受徑的作品則完全摒棄了破碎陶瓷器物原本的形狀，將碎瓷片組合拼湊成具有后現代藝術風格的解構不規則雕塑；而英國藝術家保羅·斯科特則將來自于不同陶瓷器物的碎片像拼圖一樣拼接起來，外表的輪廓還是普通的瓷碟、瓷碗，但上面卻有兩三種不同的圖案。人們之所以推出對殘缺器物的各種修補方式，除了對不完美事物的惋惜，還因為缺失部分引發了人無限的想象空間，最典型的例子是“斷臂的維納斯”雕像，不同的藝術家們對維納斯的雙臂形態有著不同的看法和構想：德國考古學家阿道爾夫·富爾托溫古拉認為維納斯是左手拿著一只蘋果，右手手肘略彎曲垂放在身側貼著腰布；英國的雕塑家拜爾認為維納斯的雙手都托著勝利花環；瑞士人蓋伊凱爾·薩洛蒙則認為維納斯是左手拿著蘋果，右手拿著和平鴿；波蘭的解剖學家哈塞爾卻表示維納斯應該是左手輕撫秀發，右手拽著腰布……等等。中國的藝術家們在使用金繕工藝的時候，正是將他們自己對于殘缺部分的無限想象具象化地表達了出來，通過添加繪畫的方式，將金繕修補過的線條補完成一幅或豐滿或簡約的畫作，這樣的方式賦予了金繕作品除材料修復價值以外的另一層藝術創作價值。

近年來我國注重傳統文化與手工藝傳承，學習金繕工藝與制作金繕作品，也日漸升溫，我國的金繕匠人應在學習借鑒各國審美情趣的同時弘揚中國傳統，用中國的自然融合的審美去創作金繕作品，這樣更能夠激發大眾對民族文化的認同感與共鳴，才能更好地將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統手工藝傳承與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