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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戶盜竊罪適用中的疑難問題

2020-12-04 07:54:31趙天水

趙天水

天津財經大學,天津 300222

1998年3月10日頒布、2013年4月4日失效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審理盜竊案件的解釋》)第4條對“入戶盜竊”作出規定①對于一年內入戶盜竊或者在公共場所扒竊三次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多次盜竊”,以盜竊罪定罪處罰。,將其作為“多次盜竊”的情形之一并提出次數要求。不同于此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以下簡稱《刑修(八)》)第39條不再將“入戶盜竊”作為“多次盜竊”的行為方式,亦不再以“入戶盜竊三次以上”作為入罪條件。《刑修(八)》施行后,司法實踐中處罰入戶盜竊的案例激增,同時也產生諸多疑難問題亟待解決。

一、問題的提出

案例一:昆明市晉寧區人民法院(2017)云O122刑初30號刑事判決書認定,被告人浦某與被害人劉某同住某公司職工宿舍樓內。2016年8月23日上午,浦某竄入劉某宿舍內,盜走劉某放在臥室挎包內的現金1 000余元中的500元②威科先行法律信息庫,https://law.wkinfo.com.cn/judgment-documents/detail/MjAyMDUxNTQ2Mzc%3D?searchId=268b9a3947674b659c63a 4b4c942e0d5&index=1&q=%E5%85%A5%E6%88%B7%E7%9B%97%E7%AA%83.2018年10月28日訪問。。以本案為引,入戶盜竊罪在司法適用中主要存在以下問題:

1.“戶”的范圍。“戶”具有何種特征;對“戶”與“住宅”能否同一理解;職工宿舍是否屬于入戶盜竊中的“戶”;能否對入戶搶劫、入戶盜竊中的“戶”作同一解釋。

2.對入戶目的非法性的判斷。入戶目的的非法性是僅限于行為人主觀上具有盜竊故意還是只要存在犯罪故意即可?如案例二:孫某以偷盜嬰兒出賣為目的,乘無人之機,進入趙某家中,后在室內偷抱嬰兒時,發現床上有一部手機,遂臨時起意,在偷盜嬰兒的同時竊走該手機(經鑒定,價值人民幣549元)。若將入戶目的限于盜竊故意,由于孫某入戶時持綁架故意而非盜竊故意,則戶內竊取手機的行為難以被評價為入戶盜竊;若主張入戶時存在犯罪故意即符合入戶目的非法性,則上述行為可被評價為入戶盜竊。此外,事先有盜竊故意的人欺騙熟人開門,此種經過被害人同意的入戶方式能否被視為入戶目的的非法性?如案例三:毛某與王某是好朋友,毛某經常到王某家做客。一次偶然的機會,毛某發現王某把存折放在臥室的抽屜里,存折內夾有密碼條,抽屜未上鎖。一天,毛某急需用錢,便想到王某的存折,去王某家玩耍時,趁其不備溜入臥室盜走存折,到銀行取出800元并使用。

3.入戶盜竊既遂標準。在戶內取得財物并到達戶外時方為既遂,還是只要在戶內取得財物即構成既遂,抑或只要非法入戶即使盜竊零數額也構成既遂,值得討論。

4.入戶盜竊未遂。案例四:劉某到某村收廢品,發現該村王某家無人,遂進入屋內將一臺小水泵、一壺食用油裝入隨身攜帶的包內。準備離開時,王某返家,劉某見有人回來忙將所盜物品放回屋內,走出屋外即被王某當場抓住。論者認為此時劉某僅構成入戶盜竊未遂,不構成既遂[1]。本案與案例一不同之處在于,案例一中被告人已將竊得財物轉移到戶外,達到控制財物程度,而本案中被告人未將財物帶至戶外。此時會引發疑問:若被竊財物價值未達到數額型盜竊數額要求,此時被告人是否成立入戶盜竊;若成立,行為人構成入戶盜竊未遂還是既遂?這涉及到兩個問題:第一,入戶盜竊是否區分犯罪成立和犯罪既遂;第二,入戶盜竊是否存在犯罪未遂。這兩個問題本質上屬于同一問題,若不區分入戶盜竊的犯罪成立和犯罪既遂,也就無需討論犯罪未遂。在戶內竊取財物時被人發現,被告人最終未竊得財物或未將所盜財物帶至戶外,此時是成立入戶盜竊既遂還是未遂?如案例五:彭某駕駛摩托車潛至呂某住處,撬門入戶伺機盜竊作案。在進入院子后因未能打開房屋大門,后將廚房門打開,但未發現有價值的財物。其間,彭某被呂某發現,遂棄車逃離現場。同日15時許,彭某返回現場欲取回摩托車時被公安人員抓獲歸案。論者認為彭某成立入戶盜竊既遂[2]。本案與案例四案情基本一致,但最終結論卻不相同,涉及到對入戶盜竊既遂標準及是否存在犯罪未遂的討論。

綜上,圍繞“入戶盜竊”,實務中主要有以下四個疑難問題亟待解決:“戶”的范圍;入戶目的的非法性內容;入戶盜竊的既遂標準;入戶盜竊的未遂。

二、疑難問題解析

對上述四個問題,理論界及實務界尚未達成共識,給準確適用法律帶來疑惑。本文擬以上述問題為線索,以理論觀點和實務做法為脈絡對疑難問題加以解析。

(一)“戶”的范圍

1.“戶”的特征。根據不同特征,可將“戶”分為兩類:其一,依據事發時住所是否正在使用,分為“正在使用說”和“不需使用說”。“正在使用說”認為,“戶”是正在或可能正在供他人家庭生活、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既包括住所內有人的情形,也包括使用者一時外出隨時可能回來的情形[3]。“不需使用說”認為,不要求住所內一直有人居住或行為時被害人在住所中。理由如下:第一,暫時無人居住的住所同樣具有“戶”的特征;第二,對暫時無人居住的住所實施的盜竊,同樣侵犯公民的財產權和居住安寧;第三,在行為人入戶實施盜竊行為時,戶內是否有人并不影響“入戶盜竊”的成立和認定[4]。其二,根據是否需要等同解釋入戶盜竊、入戶搶劫中的“戶”,有“對比延申說”“對比等同說”兩種觀點。“對比延申說”認為,“入戶”屬于搶劫罪的法定刑升格條件,但在在盜竊罪中只是定罪要件,因此入戶盜竊中“戶”的范圍應比入戶搶劫中的“戶”更寬泛,進而將“戶”從家庭生活領域延伸至工作領域,強調與外界的隔離性。如集體宿舍、賓館旅社、臨時工棚、辦公室不宜作為入戶搶劫中的“戶”,但可作為入戶盜竊的“戶”[5-7]。“對比等同說”認為,在同一部刑法典中,入戶搶劫中的“戶”和入戶盜竊中的“戶”應是同一含義,其范圍也應相同[8-9]。

上述兩種觀點從不同側面描述入戶盜竊中“戶”的特征。筆者認為,應根據入戶盜竊侵害的法益理解“戶”的特征,因其對認定入戶盜竊的著手、既遂具有意義。著手是指對刑法所保護的法益造成緊迫危險的行為,“戶”的不同特征揭示出刑法保護的法益不同,進而影響對著手的判斷(是否著手及著手時間)。如“對比延申說”主張入戶盜竊罪保護的法益是他人的財產權利和家庭生活、工作領域安穩性免受侵犯的權利,此時犯罪人在辦公室尋找財物時成立著手。而“對比等同說”主張保護的法益是他人財產權利和家庭生活安穩性免受侵犯的權利,不包括工作領域安穩性免受侵犯的權利,此時犯罪人在辦公室尋找財物的行為不僅不能被認定為著手,即使最終控制財物亦不能成立既遂。供他人家庭生活的住所長期無人居住時若發生入戶盜竊行為,依照“正在使用說”無法認定入戶盜竊構罪,而依據“不需使用說”則可以認定該行為構罪。

就第一分類而言,筆者認為“不需使用說”較具合理性。入戶盜竊屬于刑法分則第五章“侵犯財產罪”的內容,通過考量其體系位置及行為方式特殊性,應將其保護法益解釋為他人財產與場所安穩性不受侵犯的權利。場所安穩性不受侵犯的權利不因住所內是否有人而不同,因非法侵入會給房屋使用人安全信賴感帶來沖擊,這種信賴感崩塌并非僅在案發時發生,房屋使用人于事后亦能感知到。“不需使用說”也存在不足。論者主張“暫時無人居住的住所具有戶的特征”,其混淆了定義項和被定義項,同時回避了對“戶”的特征的回答。另外,論者認為戶內即使無人亦不妨礙認定為入戶盜竊,但卻沒有說明理由。筆者主張“不需使用說”的理由在于該說妥當界定了入戶盜竊的法益,即他人財產與場所安穩性不受侵犯的權利。無論場所內是否有人,上述兩項權利皆會因非法侵入行為而遭受損害。

就第二分類而言,首先應肯定對比分析的合理性,現行刑法中只有入戶搶劫罪和入戶盜竊罪將“戶”理解為場所。在同一法律中對同一詞語的解釋應在體系上保持統一性,因此應在對比中解讀“戶”。“對比延申說”和“對比等同說”均存在可商榷之處:其一,“對比等同說”機械理解體系解釋,忽視了“戶”在入戶盜竊、入戶搶劫定罪量刑時的不同意義。但對同一詞語作出不同解釋,亦是罪刑法定原則下體系解釋的必然結論。“同一個刑法用語,可能具有不同的含義,其實亦是體系解釋的結果。如果對任何一個用語,在任何場合都作出完全相同的解釋,其結論必然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本旨。”[10]應根據“戶”在盜竊罪、搶劫罪中的不同意義,判斷法益侵害事實是定罪要件還是法定刑加重要件。其二,“對比延申說”把握住“戶”在入戶搶劫、入戶盜竊定罪量刑中的不同意義,在區分定罪、量刑基礎上認為“戶”在入戶盜竊中應作出比在入戶搶劫中更寬泛的解釋,但理由值得商榷。“戶”在入戶盜竊中作為定罪要件,在入戶搶劫中作為法定刑升格要件,并不能必然得出上述結論。換言之,入戶盜竊與入戶搶劫對“戶”理解上的差異表面上來自于“戶”對定罪、量刑的不同影響,實質上來自“戶”在各自定罪量刑中所彰顯的法益侵害程度不同。立法并未將入戶盜竊規定為數額犯,但卻將其與數額型盜竊等同處罰,司法實踐中盜竊零數額但定罪處罰的案例頗多,這充分說明“戶”的特征足以擔負起不足數額標準欠缺的法益侵害性。因此,“對比延申說”將“戶”從家庭生活領域擴大解釋為含辦公領域,將原本非犯罪行為納入犯罪圈,在符合刑法修法目的同時,更保障了盜竊罪內部法益侵害程度判斷的一致。

2.“住宅”與“戶”的關系。在非法進入他人生活場所竊取財物未果時,司法中面臨判定非法侵入住宅罪還是(入戶)盜竊罪未遂的困境。此外,在行為人竊取財物既遂時,又面臨判定盜竊罪一罪還是非法侵入住宅罪、盜竊罪二罪的困局。前者如案例六: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人民法院(2017)粵0606刑初4150號刑事判決書認定,被告人常某歸案后一直穩定供述其到涉案宿舍的目的是為竊取財物,無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擾亂他人生活秩序的主觀故意,客觀上被告人常某是以秘密方式進入涉案宿舍而非公然闖入,而涉案宿舍是供被害人家庭生活并與外界相對隔離,符合刑法意義上“戶”的特征,因此,被告人常某的行為符合入戶盜竊的構成要件,應認定為盜竊罪。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常某犯非法侵入住宅罪,屬指控有誤。后者如案例七:天津市南開區人民法院(2018)津0104刑初87號刑事判決書認定,被告人魏某到天津市某小區內采以徒手掰斷護欄方式鉆入劉某家中實施盜竊未果。后魏某采用同樣手段鉆入李某家中盜竊現金人民幣113 200元、MK牌手表一塊(價值人民幣960元)、戒指一枚(價值人民幣6 695元)及外幣10張(折合人民幣182.561元)。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的行為構成非法侵入住宅罪和盜竊罪,應對其數罪并罰。最終法院判處被告人構成盜竊罪,但并未說明被告人不成立非法侵入住宅罪的理由。從上述案例可知,在入戶盜竊行為觸犯非法侵入住宅罪的情形下,司法實踐中多認定行為人僅構成盜竊罪一罪。筆者認為,此時認定行為人構成何罪及是否數罪并罰的關鍵在于如何認識“住宅”與“戶”的關系。二者能否等同,存在等同說與區別說兩種觀點。

等同說主張,“住宅”等同于“戶”。“從構成要件的結構來看,入戶盜竊,不需要數額較大即可成立盜竊既遂;入戶搶劫,成立加重的搶劫。將住宅與戶作同等解釋,符合入戶犯罪的不法加重結構。對入戶犯罪加重法定刑的根據,主要不是因為入戶犯罪行為使得被害人被侵害的危險進一步升高,而應該是非法侵入住宅的構成要件要素的出現,提升了盜竊、搶劫等罪不法的內容。”[11]

區別說認為,“住宅”與“戶”不同。在該說內部,根據劃分理由不同,存在功能全備說和私生活空間說:功能全備說在區分廣義住宅、狹義住宅基礎上,主張具備日常生活全部功能的廣義住宅(如私人住宅、私人別墅等)是“戶”,而只具備飲食、起居等日常生活某一方面功能的狹義住宅(如建筑工棚、病房、福利院、托兒所等)不是“戶”[5]。私生活空間說將私生活存在的物理空間視為住宅,并認為其范圍顯然大于“戶”。該說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39條規定的“住宅”為依據,認為“住宅”除包括一般意義上的私人房屋外,還包括寄宿宿舍、旅館等其他私生活在物理空間上的展開場所,其成立也無須具備獨立建筑結構或持續性使用等時空要件,并據此得出結論:“非法侵入他人的宿舍或旅館客房,也構成對住宅安寧的侵犯,可認定為非法侵入住宅罪。但根據司法解釋,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工棚等不應認定為‘戶’。”[12]

筆者贊同區別說,但對該說內部的功能全備說和私生活空間說所述理由持不同態度。等同說實質是將非法侵入住宅行為與盜竊行為整體視為入戶盜竊的構成要件要素,在設定入戶盜竊為行為犯的情形下,將非法侵入住宅行為視為盜竊行為違法程度升高的因素,進而符合《刑法》對入戶盜竊構罪的違法程度要求。該說在未辨明“住宅”與“戶”是否存在區別的前提下貿然將非法侵入住宅行為視為入戶盜竊的構成要件要素,實為不妥。再者,不能將入戶盜竊理解成非法侵入住宅與盜竊行為的結合犯,“‘入戶’并不是盜竊行為本身的組成部分,而是限制處罰范圍的要素(同時為違法性提供根據)。”[13]功能全備說存在外延自相矛盾問題:論者主張廣義住宅屬于“戶”,此時基于廣義住宅外延當然包含狹義住宅的邏輯,狹義住宅的外延應在“戶”的范圍內。然而,論者顛倒了廣義、狹義住宅的外延,其所指具備全部生活功能的場所實為狹義住宅,而僅具備某一方面生活功能的場所應為廣義住宅。私生活空間說堅持區分說的原因在于其采納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中“戶”的范圍③2005年6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在“關于入戶搶劫的認定”中規定,“戶”在這里是指住所,其特征表現為供他人家庭生活和與外界相對隔離兩個方面,前者為功能特征,后者為場所特征。一般情況下,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工棚等不應認定為“戶”,但在特定情況下,如果確實具有上述兩個特征的,也可以認定為“戶”。。對比延申說結論已證明不能對入戶盜竊、入戶搶劫中的“戶”作等同理解。再者,將寄宿宿舍、旅館視為住宅,存在與民眾生活常識矛盾問題。住宅通常是供人長期生活居住的場所,若將宿舍、旅館視為住宅,必然造成民眾難以認同從而帶來違法性認識錯誤問題,導致犯罪圈不當擴張。

筆者贊同區別說的理由在于:其一,符合立法設置。我國《刑法》在不同法條中分別規定了“住宅”和“戶”,說明立法者在設置罪狀時認真考慮了二者間不同,因此未在《刑法》中混同使用。其二,法條體系位置不同所致。《刑法》中含有“住宅”字眼的法條只有第245條非法侵入住宅罪,該罪名位于第四章“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而盜竊罪屬于第五章“侵犯財產罪”內容,“住宅”“戶”的內涵應根據其附屬的法益理解,即“住宅”依附于對公民人身權利的保護,而“戶”依附于對財產關系的保護。二者分屬對不同權利的保障,含義解讀必然存在差異。如對“侵入”的理解:由于分屬不同章,造成同類客體不同,使非法侵入住宅罪與非法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罪中的“侵入”存在差異。對“住宅”的理解依附于對公民人身安全的保護,重在保障人對場所的安全信賴感,通常表現為家庭生活關系;而“戶”重在描述財產所處場所的隔離性,犯罪人入戶盜竊行為侵犯了他人財產權利及該場所未經允許不可進入的權利,此處的場所并不要求具備家庭生活的功能特征,只要具備“與外界相對隔離”特征即可。換言之,入戶盜竊中“戶”的外延大于“住宅”外延。“戶”所具備的隔離性特征使得其本身會給人帶來場所安穩性不受侵犯的感受,但這種感受只是基于隔離而產生;而“住宅”帶來的住所安穩性不受侵犯的感受不僅基于隔離,更是緣于家庭生活免受他人干擾的權利。

(二)入戶目的的非法性內容

刑法學界針對入戶目的需具備非法性不存在爭議,但圍繞該非法性的內容存在紛爭。根據是否應參照對入戶搶劫中非法目的的解釋理解入戶盜竊的非法目的,存在肯定論和否定論兩種觀點。肯定論認為,對“入戶盜竊”和“入戶搶劫”應堅持相同解釋路徑,對相近方式犯罪行為的解釋不宜出現較大差異[14-15]。該論點的主要支撐是復行為犯說,該說主張“應當將‘入戶’和‘盜竊’兩個行為的結合視為復行為犯,各要素行為在一個統一意圖的支配下,服務于一個共同的目標。要求非法入戶時就必須有盜竊的犯意,否則不能認定為入戶盜竊。”[16]否定論認為,即使不是以實施犯罪為目的,只是以實施一般違法行為為目的入戶,入戶后實施盜竊行為的,也應認定為入戶盜竊[17-18]。在該觀點內部,又可進一步分為限制處罰說、目的非法性說和入戶非法性說。其中,限制處罰說認為,“入戶盜竊既不是非法侵入住宅罪與盜竊罪的結合犯,也不是牽連犯,‘入戶’并不是盜竊行為本身的組成部分,而是限制處罰范圍的要素(同時為違法性提供根據)。只要是非法進入他人住宅并實施盜竊的,即使非法進入住宅時沒有盜竊的故意,也應認定為盜竊罪。”[13]目的非法說認為,“入戶的目的必須具有非法性。違法入戶是指未經居住人同意而擅自進入或雖經同意進入但在居住人要求其退出時拒不退出的情形,也包括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入戶的情形。”[19]入戶非法性說認為,“對于‘入戶’的非難應在于其入戶時的非法性,而不在于‘入戶’時的主觀故意。行為人在非法入戶的前提下,無論其入戶時有無犯意,只要在戶內實施了盜竊行為,就可以認定為‘入戶盜竊’。”[20]

筆者認為,肯定論的支撐依據不足,但目的非法性說較為合理。對于“戶”的理解,入戶盜竊和入戶搶劫存在不同,理由前已述及,該理由同樣適用于此處對入戶目的非法性內容的理解。復行為犯說失當地將入戶行為和盜竊行為視為一體,限制處罰說的反駁具有合理性。此外,限制處罰說在解釋“入戶”與“盜竊”內在關系方面具有合理性,但對入戶目的非法性內容的闡述較為模糊。該說雖不要求行為人非法入戶時具有盜竊故意,但在圍繞是否要求行為人入戶時具有犯罪故意,抑或僅要求違法心態還是只要是非法入戶即構成盜竊罪,存在理解上的多義性。目的非法性說的合理性在于:尊重客觀現實,認同行為本義。在現實生活中,未經他人允許,非法進入他人戶內時,體現出行為人主觀上必然存在違法或犯罪心態。入戶非法性說忽視客觀現實,人為割裂主觀意志和客觀行為間的內在關系。行為的本義并非空洞無物,而是建立在主觀與客觀結合的基礎上,否則會使客觀行為的判斷流于形式,進而無法分辨刑法中的法律行為與條件反射、夢游等行為的區別。目的非法性說揭示非法入戶的主觀心態為“非法”,違法、犯罪皆為非法,因此能夠涵蓋行為人非法入戶時的全部主觀心態。再者,其在將入戶目的概括為違法、犯罪的同時,既涵蓋未經允許闖入的行為,亦涵蓋通過合法方式進入而拒不退出及通過欺騙進入的行為,達到法益保障的最大化,進而實現刑法修正后嚴厲打擊入戶盜竊的目的。

(三)入戶盜竊的既遂標準

圍繞入戶盜竊的既遂標準,存在諸多紛爭。依據對入戶盜竊行為、數額型盜竊行為是否堅持相同既遂標準,可劃分成等同說、區別說和折中說。等同說認為,應對入戶盜竊行為、數額型盜竊行為堅持相同既遂標準,理論界多持此觀點。理論界判斷數額型盜竊的既遂存在七種標準:接觸說、轉移說、藏匿說、控制說、失控說、“失控+控制”說、損失說。控制說認為,入戶盜竊侵犯的法益為財產權和住宅安寧權,入戶物色財物是著手,以行為人實際控制財物作為既遂標準[21-22]。“失控+控制說”認為,“入戶盜竊雖單獨構罪,但其本質上仍屬于侵犯財產類的犯罪。因此,在既未遂的認定上,入戶盜竊與普通盜竊應當是一致的。”[23]區別說主張入戶盜竊的既遂不以滿足一定數額為必要,只要行為人在戶內開始尋找財物,即使最終未取得財物,也構成既遂,實務界多持此觀點。“成功入戶并且已經選定具體盜竊目標的,不論是否實際控制財物,也不論財物是否屬于刑法保護的合法利益,均應當認定為入戶盜竊既遂。”[24]折中說要求入戶盜竊行為至少取得值得刑法保護的財物才構成既遂,并不是指入戶盜竊“數額較大”的財物才構成犯罪,而是將僅入戶竊取了客觀價值與使用價值均低廉的財物之情形排除在外,從而使構成犯罪的入戶盜竊行為的違法性達到值得科處刑罰的程度[25]。

數額型盜竊的既遂建立在被竊財物滿足“數額較大”的前提下。對入戶盜竊是否需滿足“數額較大”要求,筆者認為,《刑修(八)》對盜竊罪的大幅度修改本質上擴大了盜竊行為類型,各行為的既遂標準亦應體現出不同之處。如將扒竊與數額型盜竊的既遂標準等同,會使扒竊小額財物的行為無法得到有效規制,進而使扒竊罪形同虛設。因此,對不同行為類型主張不同既遂標準,是立法的題中之義,亦能顧及到不同行為的不同特點。在對入戶盜竊的既遂標準不要求“數額較大”時,是否一律不要求數額,抑或無視數額型盜竊的既遂標準?應當說,等同說和區別說分別走向兩個極端,折中說觀點更可取,但本文觀點與之略有不同。

筆者認為,入戶盜竊被規定于侵犯財產罪一章,說明其侵犯的法益是財產權益,因此既遂標準不能脫離財產價值載體——數額。但又因其行為類型與數額型盜竊不同,不能以“數額較大”要求。在肯定入戶竊得財物需有價值時,應進一步判斷此種價值是使用價值還是交換價值,抑或二者兼具。此時折中說顯示出矛盾之處:折中說以使用價值為要求,在部分情形下會使只有使用價值而不具有交換價值的物品依然可成為被竊取對象。但若物品沒有交換價值,何談“數額”?換言之,“數額”的判斷依賴于商品交換中所體現的價值,如果物品僅具有使用價值而無交換價值,則無法估算其數額,會使折中說既要求數額又要求使用價值的主張在部分場合存在矛盾。因此,入戶盜竊的既遂標準在要求財物具備數額之余,亦應兼具交換價值。對于何數額財物能夠成為入戶盜竊的既遂標準,不能一概而論,需結合行為人對戶的非法侵入程度、對戶內人員是否存在傷害可能性、是否攜帶兇器及當地對數額型盜竊既遂標準的規定綜合判定。

認定入戶盜竊既遂尚需判斷是否要求行為人控制財物抑或滿足數額型盜竊的其他既遂標準。因入戶盜竊屬于財產犯罪,保護的是財物占有權人或所有權人對財物的占有狀態,并非只有犯罪人控制了被盜財物,才能視為侵犯被害人財產,這是以犯罪人視角為核心,脫離了被害人本位,因此不合理。財產權益依附于被害人,對財產權益是否造成損害,應以被害人視角為中心。只要犯罪行為使合法占有人脫離占有,即使該財物依然在戶內,亦可認定被害人因對財物失去控制而遭受財產損失,此時應認定為入戶盜竊既遂。對于該問題,有學者提出只有將被盜財物轉移至戶外方能成立既遂(以下簡稱“戶外轉移說”)。“入戶盜竊的既遂與未遂,不論是大件物品還是小件物品,都應以是否運出戶外為標準。”[26]此觀點反映出:入戶盜竊既遂關鍵在于判斷何時對財物達到控制狀態。筆者不贊同以戶的空間范圍作為判斷入戶盜竊的既未遂標準。如果犯罪人在戶內竊得昂貴巧克力(價值1萬元)后未將其帶至戶外,而是在戶內吃掉,此時戶外轉移說會認為入戶盜竊尚未既遂,而這種結論顯然不利于保障被害人財產利益,難以令人信服。因戶外轉移說以戶的空間范圍為核心,未以被害人對財物的占有為核心判斷是否既遂,因此其判斷結果失當,即在情理之中。本文以失控說作為判斷入戶盜竊是否既遂標準,亦符合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關于入戶盜竊但未竊得財物應如何定性問題的研究意見》中“只有使被害人對財物失去控制后才能認定為既遂”的觀點。

(四)入戶盜竊的未遂

行為人入戶實施盜竊行為時,未竊得任何財物即被房主發現并當場抓獲,是否構成入戶盜竊?圍繞該問題,存在三種不同觀點:犯罪既遂、犯罪未遂、無罪。

筆者認為,由于被害人尚未喪失對財物的占有狀態,不能認定為犯罪既遂。且《刑修(八)》增加入戶盜竊目的在于嚴密刑事法網而非嚴厲打擊,因此不能無限制地將上述行為理解為犯罪既遂。此外,主張無罪的學者以《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2條作為理由欠妥當:其一,該條規定的盜竊未遂僅適用于數額型盜竊,不適于其他類型盜竊行為。《解釋》于2013年頒布施行后,1998年的《審理盜竊案件的解釋》不再施行。《審理盜竊案件的解釋》第1條第2項規定了盜竊未遂的處罰條件,“(二)盜竊未遂,情節嚴重,如以數額巨大的財物或者國家珍貴文物等為盜竊目標的,應當定罪處罰。”該規定與《解釋》第12條規定一致。而入戶盜竊單獨立法源于2013年,說明在入戶盜竊單獨立法前,《解釋》第12條的法條內容已在《審理盜竊案件的解釋》中出現,唯一解釋只能是前后不同的司法解釋僅適用于前后刑法文本中均有規定的數額型盜竊。其二,即使將《解釋》適用于入戶盜竊,亦不能排除入戶盜竊存在未遂的可能。《解釋》第12條是對盜竊未遂需受處罰的規定,主張無罪的學者誤將該規定理解為盜竊未遂具體情形的列舉,不具合理性。

筆者主張入戶盜竊存在未遂。入戶盜竊未遂是指入戶盜竊行為已成立犯罪,但因行為人意志以外原因使犯罪未能達致既遂所形成的犯罪形態。探討入戶盜竊未遂時需與既遂標準結合:其一,原則上被害人對占有財物失去控制與犯罪人控制財物同時發生。若被害人對財物失去控制,就應認定為入戶盜竊既遂。如被害人未對財物失去控制,則成立入戶盜竊未遂。在部分場合存在被害人對財物失去控制而犯罪人亦未控制財物的情形,此時不應以犯罪人是否控制財物為核心,應以被害人對財物的占有為核心。其二,在分析入戶盜竊未遂時,需綜合數額、交換價值、失控說三重要求判斷。

此外,在分析入戶盜竊未遂時,需要判斷著手時間。有學者認為,“尚未成功入戶的,一般應認定為未遂,未造成實際后果的甚至可作非罪化處理;成功入戶,尚未確定具體盜竊目標的,一般也應當認定為未遂。”[24]可見,論者將入戶盜竊的著手提前至入戶前,實為不妥。筆者認為,行為人入戶后開始尋找財物為著手。著手是對刑法保護法益造成緊迫危險的行為,入戶前尚未對戶內財物造成危險,遑論危險緊迫性。入戶后,行為人對財物會帶來危險,但這種危險尚未達到緊迫程度,只有開始尋找財物時,這種緊迫性才會體現出來。

從立法角度觀察,入戶盜竊入罪更多考量的是犯罪者人身危險性而非行為的法益侵害性。這是因入戶盜竊并非數額犯,說明其對財產性法益的侵害較普通盜竊弱,但二者均統一適用同一檔法定刑,足以說明入戶盜竊的人身危險性因素補足其不法性。入戶盜竊侵犯的客體應為雙重客體,主要客體是他人財產所有權,次要客體是他人住宅安寧權;客觀方面表現為采取非法入戶方式竊取他人財物,在入戶目的方面應采目的非法性說;在判斷入戶盜竊既遂時,應采失控說,且其存在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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