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東
1966年夏天,全國掀起了“到江河大海中去,與大風大浪搏斗”的游泳高潮。為緊跟形勢,常熟大規模地開展群眾性的游泳活動。
常熟河多橋多船也多,但適合做游泳場的河流卻寥寥無幾。因為當時水鄉蔓延血吸蟲病。血吸蟲寄生在釘螺里。雖然河水清澈,隨處可見河底的水草,但是河里釘螺多,人們不敢輕易下水,望而卻步。
菱塘沿是虞山腳下的一條河流。放眼望去,河面寬闊,像個山水湖。初夏,太陽乍起,水面上冒著淡淡的白氣,河岸一排排綠柳的倒影,給河水增添了幾分姿色。
黃梅季節,鋪天蓋地的雨水從虞山北麓傾瀉下來,直灌菱塘沿,水位猛漲。菱塘沿又像一個巨大的蓄水池,滿滿的,但不會淹沒,雨水通過兩條呈“入”字形的支流排泄。菱塘沿的入口處有一座小橋,叫川菱橋。橋洞口是“瓶頸”,水流湍急,船只難以通過。常熟大多河流沒有潮水,水面平靜,釘螺適宜在這種“死水”里生長。菱塘沿的河水受到潮水的影響,是流動的,稱之為“活水”。釘螺在“活水”里無藏身之地。
長江奔騰不息,潮起潮落。滸浦港開閘后,長江的潮水經過常滸河、大東門河道涌入菱塘沿,平靜的水面像揉皺了的綠緞似地抖動起來了。除此之外,福山塘、望虞河的潮水交叉流入謝家橋。導致謝家橋的水流湍急打轉。長江退潮了,東面的流水倒灌望虞河,西面的水彎彎曲曲地往菱塘沿方向流淌。形成了謝家橋落水背道而馳往東西兩邊分流的奇特現象。船閘關閉了,菱塘沿水面又平靜如綢。
經實地考察,菱塘沿河面寬廣水質好,還未曾發現釘螺,是開展群眾性游泳活動的最理想的場所。由于河水很深,當務之急,必須在河里設立淺水區。即在河底造一塊地,水泥硬化。當然,這是一項巨大工程,時間緊,任務重。先要在河里填土筑壩,然后連日連夜把河水抽干,組織大批民工全力以赴爬河坡挑河泥。常熟城里的青年工人自告奮勇支援菱塘沿工程建設,打木樁、搬磚塊,鋪砌石駁岸。熱火朝天。
小學放暑假了,同學們興高采烈地去菱塘沿學游泳。我對母親說,我也要去。母親不放心。后來,姚老師和我結伴而行,母親同意了。她叮囑我,不能貪玩,千萬不要到深水區里去游,太陽落山就要回家。我嗯嗯地應著。
虞山城墻與菱塘沿遙遙相望。城墻那邊就是常熟城。我的家在荷香館,穿過三條街巷抵達菱塘沿,大約四十分鐘的路程。
中午,烈日當空,地面上熱氣蒸騰。我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短褲和一件汗背心。背心已被汗水濕透,很容易腐爛,有點舍不得呢。干脆脫了,赤膊上陣,感覺爽快。腳穿木屐板。這種鞋十分廉價,結構很簡單,一塊木板,釘一根鞋帶,便是它的全部了。穿了木屐板是拖著行走的,與凹凸不平石子路發生硬碰硬的摩擦,發出答啦啦答啦啦的響聲。
姚老師是我的地理老師,將近60歲了。他熱情高漲,響應號召下河游泳,為人師表。他頭戴草帽,身穿白襯衫,肩上有挎包,里面放著替換的衣服,走起路來精神抖擻。我倆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半路上經常遇到一些同去菱塘沿游泳的人,互相搭訕,切磋游泳技巧。三五成群,有說有笑。也有全家一起去的。丈夫騎自行車,前面三角架上坐著一個或兩個小孩,后面書包架上載著妻子,妻子肩上扛著一個舊輪胎或是一只木盆。丁零零,丁零零,自行車銀光閃閃,在狹小的石子街上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是要一定車技的。當時救生圈很少見,舊輪胎和木盆都是替代品。
菱塘沿游泳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男女老少齊上陣。這是一項既時尚又刺激的運動。撲通撲通的水聲以及叫喊聲在老遠的地方就能聽見。這簡直是來自天堂的聲音。空氣中彌散著水霧。我的心激動得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我不由得加快步伐,恨不得馬上跳入水中。可是我的木屐板不爭氣,答啦啦答啦啦,走不快啊。
這個開放式的游泳場,以它迷人的夏日風情時時刻刻撥動著人們的心弦,令人向往。在常熟城里獨一無二。這兒雖然設施簡陋,沒有圍墻,沒有管理員,好在不收費,來去自由,一切行動全憑自覺。當然最主要是河里沒有釘螺,沒有血吸蟲,比較放心。人們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兒,爭先恐后地下河游泳了,把脫下來的衣褲、鞋子、帽子等物就放在河邊的樹蔭下或臺階上。口袋里難免有些零錢、鋼筆、手表、鑰匙等物,無專人看管。放心,不會丟失東西。河邊人潮涌動,小偷不敢下手,一旦被抓,吃不了兜著走。不說別的,就說那掛在樹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在菱塘沿上空久久地回蕩,足以嚇得那些小偷心驚膽戰。
有些人游泳后濕漉漉地爬上岸。咦!剛才放在這兒替換的衣褲呢?怎么不見了?不急,慢慢找,早晚會找到的。那是因為猛地來一陣風把衣褲刮到老遠的地方,有時候刮到了河里,十分尷尬。細心的人就在衣褲上壓一塊磚,以防不測。
河岸僅有兩間平頂水泥屋,十分醒目。窗戶沒有玻璃,窗臺很高,用漏空磚鋪砌的,通風透氣。照這個陣勢,應該是個公共廁所吧?噢不,這是男女更衣室。
游泳場的南面是淺水區,一米多深,以河心為界,有一個個水泥樁排列著,之間還連著鐵絲網。提示人們北面是深水區,小心謹慎。有一個高出水面一米多的長方形水泥墩子,相當于菱塘沿游泳場的標志性建筑,位于深淺水域的交界處。一些水性好的頑皮孩子,翻騰嬉水,打起了水仗。一個人踩著另一個人的肩膀爬上水泥墩子,把它當作“跳水臺”,擺出各種姿勢撲通撲通地進行跳水表演,威風凜凜。
有個小男生一失足從淺水區掉到了深水區,溺水身亡。發生悲劇的消息傳開,人們震驚。然而,并不影響人們學游泳的勁頭,一浪高一浪,勢不可擋。高溫酷暑,工廠、學校、機關等單位組織大隊人馬前來游泳。紅旗飄飄,鑼鼓喧天。各單位挑選水性好的青年人分期分批地開展橫渡菱塘沿活動。河面上人頭攢動,水花飛舞,蔚為壯觀。
夏夜的風,輕輕地吹拂。那些白天上班的工人,喜歡夜晚來游泳。水性好,仰游,漂在水面上,自由自在,看著夜空漂亮的月亮和星星。十分愜意。夜深了,他們才懶洋洋地從河里爬上岸。奔騰了一天的菱塘沿平息了,靜靜地流淌著。
我和姚老師都是“旱鴨子”,手拉手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就站在岸邊水位齊腰深的地方,不敢越雷池半步。水浪打得我站不住腳,搖搖晃晃。姚老師初學“狗爬式”。這個動作簡單,學著狗撲水的樣子。他手忙腳亂,有幾次他的眼鏡也不小心掉到水里。我膽子小,學來學去也學不會。他善于琢磨,忽然說有辦法了。讓我來試試。我半信半疑。他呵呵地笑了,但很狡黠。他用手托著我的下巴,這是我身子浮在水面上唯一的支撐點。他讓我雙手抱頭,雙腿蹬水,水花四濺。突然,他故意手一松,我措手不及,整個身子沉入水里,河水嗆入口中,像灌了“酸梅湯”,差一點喊救命。出于自救的本能,我手腳在水里瞎撲騰,無意中手和腳互動了。咦,姚老師這個辦法真靈,身子浮起來了。我說,剛才嚇死我了。他笑道,這叫做“在游泳中學會游泳”。
那些日子,我和姚老師幾乎天天往菱塘沿跑,風雨無阻。我們的游泳技術大有長進。他的“狗爬式”逐步演變成了蛙泳。我不僅學會了蛙泳,還會側泳和仰游。速度也起來了。我已經不滿足在淺水區里游來游去了。必須有新的挑戰。有天,我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我想橫渡菱塘沿。即游過寬闊的深水區,從南岸一直游到北岸。當時南岸屬于城區。北岸是田野和村莊,最讓人難舍的是,它遠避喧囂的都市,掩隱于水霧裊裊之中。一切都是安靜的。對于菱塘沿的初學者來說,那個北岸很神圣,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游過去。姚老師由于體力等原因,躊躇在淺水區,望河興嘆,無法橫渡。
姚老師建議我蛙泳,相對穩健。剛開始游得慢一些,防止腳抽筋,靠近終點時,再沖刺。我覺得這方案心思縝密,他像個游泳“教練”。我穿越了淺水區的鐵絲網,潛入了深水區。水溫明顯要比淺水區低一些。感覺身上每個細胞都涼透了。我的心瞬間收緊。展開雙臂手腳向前游,我的頭時而露出水面,時而潛入水中。隨著前進的節奏,嘴里不停地吸水吐水,漸漸地放開了。姚老師在淺水區用期待而熱烈的目光一直投向我所游到的地方。這是一種別人體會不到的力量。我越游越快。
我的身影傾斜在土坡草色的意境中,我爬上了田埂轉過身來,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連忙向對岸的姚老師揮手致意。仿佛是一個游泳健將登上了領獎臺。
我想在深水區帶一些“土特產”回去。這兒魚類活動頻繁,我在水下摸呀摸,我想摸一條魚,可魚兒在我的胯下逃之夭夭。最好河水渾濁一點,有點小漲潮,微風拍打細浪,魚兒都往河岸趕,這樣就可以渾水摸魚了。可是此刻風平浪靜,我有點掃興,只好空手回去了。不料,我的腳在河灘的淤泥里正巧踩到了一個圓圓的、扁扁的、正在蠕動的家伙。抓起來一看,啊!這里的河蚌竟然又大又肥。
西邊的太陽落山了。母親在家里坐立不安,怕我在水中發生什么意外。她急忙向那些從菱塘沿回來的人打聽我的下落,有的說沒看見,有人說我游到了深水區。那還了得?母親心急火燎地從家里跑出去,朝著菱塘沿的方向直奔。
半途,母親就遇見了我,當時我腳上只穿了一只木屐板,另一只拎在手里,走路一拐一拐,狼狽不堪。母親詫異:你怎么啦?我說,走著走著,右腳的木屐板帶子斷了,走不動了,我找弄堂口的小皮匠修補的,沒找著。母親松了一口氣說,剛才把我急壞了,你沒事,回來就好。
一轉眼,已經五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