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帆
(湖南工程學院 設計藝術學院,湖南 湘潭 411022)
由于近些年來工業化、城鎮化進程的加快和村民生活習慣的轉變,鄉村民間工藝失去了廣泛的群眾基礎,遭遇了邊緣化危機。如何讓鄉村民間工藝在當代社會再次發揮功能,從而實現延續與再生,一直是學界思考及研究的重要問題。其中,一些學者意識到“文化的不斷延續性受制于人的實踐目的和行為選擇”[1]16—18,因而從參與鄉村民間工藝實踐的諸類群體中尋找答案,例如占支配地位的國家與地方政府[2]152—155、持文化資本的藝術精英[3]90—94,以及進行具體實踐的原住村民[4]122—124。以上述群體為研究對象的成果較多,然而我們應該意識到這并不是鄉村民間工藝運作與延續的全部力量。隨著改革開放后城鄉社會體制及結構變化,鄉村封閉環境逐漸被打破,與外界的聯系愈發頻繁。在一些經濟條件較好或開發較早的鄉村,開始涌入大量外來者。其中部分外來者通過婚姻、投資等方式獲得了鄉村的戶籍身份,成為了常駐鄉村的“新村民”。筆者在黔東及黔東南地區調研時發現,一些新村民非常熱衷于參加鄉村民間工藝實踐,而且相較于原住村民,他們表現出了更高的積極性和主動性。那么,新村民為什么要參與鄉村民間工藝實踐?他們的積極參與對于自身有何幫助,對于鄉村有何影響?他們作為外來者,是否具備介入鄉村民間工藝實踐的主體權利?針對上述問題,本文運用藝術人類學研究方法,以黔東A村嫁入女參與民間工藝事項為案例進行研究與解答。遵從研究規范及保護被訪者隱私原則,本論文對所涉及的地名、人名、活動名作了技術性處理。
A村地處黔東江口縣,是一個以土家族為主的少數民族村寨,當前共有181戶,780余人。近年來,A村受到產業轉型及人口流動的影響,涌入了大量外地遷入的新村民,占村現居人口比例的30%左右。
近年來,A村村委會響應國家保護傳統村落文化及“文化旅游興村”的號召,在村內挖掘出大量具有地域特色的民間工藝項目,如土家織綿、繡花等。A村村委會聯合地方文藝團,在村內開展了多項針對村民的培訓及展演實踐。然而,令筆者感到意外的是,參與培訓的村民基本為嫁入女。以2011年培訓隊為例,其25名成員中,23名為嫁入女,且這一群體人數正在逐年增加。訪談后,筆者得知這群嫁入女原籍多為江口縣周邊鄉鎮,也有少數來自省外。她們來到A村后,均對民間工藝項目表現出強烈的興趣。只要有閑暇時間,她們便會主動、積極地參與到各項民間工藝實踐中。那么,嫁入女參與民間工藝實踐的動機、路徑是什么?幾個代表性人物可以說明。
人物一:期待實現個人價值的曾妹
嫁入A村后,許多嫁入女都面臨著嚴重的生計及發展問題。嫁入女不僅沒有土地,還難以享受股紅分配等一系列福利待遇。她們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完全依賴于家庭,這使其長期處于弱勢邊緣地位。
曾妹2019年底滿48歲,嫁入A村已有二十余年。曾妹嫁入A村之初,曾與丈夫一同去外地打工。有了孩子后,曾妹便留守A村。因為無固定收入,曾妹經常被家人數落。2002年,曾妹聽聞A村正在籌劃旅游開發建設,便試圖從中尋找發展機會。不久,村委會在A村組織了民間工藝培訓。她與家人商議后,報名參加了多個藝術項目培訓。曾妹有一定文藝天賦,在半年內便迅速掌握了多項民間工藝技能,成為了村中的文藝骨干。曾妹還是一個“熱心腸”,除自己勤奮練習技藝之外,還熱心輔導其他嫁入女。后來,她被村委會任命為文藝隊隊長,成為了村中民間工藝實踐的核心人員。曾妹不僅將文藝隊管理得井井有條,還在制作手工藝品之余幫助村委會解決村內的一些公共事務,于是她被提拔成為村委會正式干部。
曾妹從一個底層外來者蛻變為村委會正式干部的個人事跡,激發了村中其他嫁入女的參與熱情,她們紛紛效仿曾妹,積極報名參加民間工藝實踐。嫁入女認為參與民間工藝實踐就可以改善生存處境,得到相應的精神和物質回報。一位演藝隊的骨干表示:“我老公在外地打工,我在家里照顧老小。看著老公在外面那么辛苦,我也很想去找個工作,一來不讓自己廢了,二來為家里減輕一點負擔。”“后來,我被隔壁曾妹拉過去培訓,之前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曾妹跟我說了參加民間工藝活動真的很不錯,我就決定試試。沒想到,我現在不僅賺到了錢,還得到了家人的尊重。”有著同樣經歷的嫁入女在村中還有很多。從外地遷入的邊緣個體到在村內能夠獨立自強的奮斗女性,她們慢慢實現了自我價值,最終成功地完成了蛻變。
人物二:面臨身份認同危機的劉霞
許多嫁入女來自周邊貧困地區的鄉村,她們嫁入A村后,迫切希望適應并融入A村的生產生活。劉霞是黔北六盤水人,于2009年在蘇州打工時認識了A村人楊某。2010年,劉霞跟隨楊某初次到訪A村。令劉霞驚訝的是,A村并非她印象中的少數民族村寨,不僅道路寬敞,房屋整潔,而且網絡、水電等現代化設施一應俱全。“A村比我自小長大的村子條件好很多,這里建設搞得早,村民思想素質高。”不久后,劉霞便答應了楊某的求婚,嫁到了A村。婚后,劉霞定居A村,在家照看老人小孩。然而,劉霞并沒有過上理想的生活,她一直面臨著身份認同問題。“我來到A村后,發現這里比我老家的生活質量要高很多。我有時候想去村里玩玩,找幾個伙伴聊天,但是很怕他們認為我是外面來的,看不起我。我現在戶口已經轉過來了,但是我總覺得自己是外來的,算不上是A村人。”“有時候,我看到一些婦女在坪里聊天,我想加入她們,但是怎么也開不了口。”從劉霞嫁入A村后的生活描述,可以看出她非常渴望獲得大家認同的“本村人”身份。當劉霞為身份認同問題感到焦慮時,村委會安排的民間工藝培訓實踐讓劉霞看到了希望。“一次,我聽說村里在搞民間工藝培訓實踐。培訓內容有土家織綿、手編工藝、土法造紙。這些項目是A村的傳統。我之前沒有接觸過,但是我覺得我可以去試試織錦,因為我以前會繡花。”于是,劉霞主動報名參加了土家織錦培訓。在培訓的過程中,劉霞認真觀看老師的示范,聽取老師的意見,無論是制作工藝還是圖案紋飾,她都盡全力去按照老師規定的標準認真完成。經過近一年的培訓和練習,劉霞基本掌握了土家織錦工藝。如今,劉霞家中擺滿了各類精心制作的土家織綿作品。劉霞向筆者表示:“這些織錦,大部分是參照老師和村內其他長輩的作品織繡完成的,但是也有小部分是我自己設計的一些圖案。村里人都說我的織錦很漂亮。”
如今,劉霞不再為身份認同問題感到焦慮。一方面,劉霞在土家織錦的學習與實踐中結識了許多A村村民,她在遇到織錦困難時,也會主動向一些技藝精湛的老者請教,由于態度謙虛好學,她得到了老者們的認同與肯定。另一方面,劉霞還多次以A村村民的身份參加縣城各種民間工藝展演實踐。在外界及其他A村村民的眼中,劉霞已經是A村最正統的村民。
人物三:渴望收獲歡愉與友誼的陳芳
當下,“農民閑暇時間日益增多,同時集體經濟解散后農戶家庭經共同勞動機會減少,因此,農村群體性文藝活動越來越少,農村的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也越來越少”[5]47。在A村,許多嫁入女同樣面臨著集體文化生活匱乏的問題。她們長期無人可以交流與傾訴,陸續產生了焦慮、懷疑、抑郁等負面情緒。
陳芳是湖南張家界人,2012年經人介紹認識了A村楊某。2014年,陳芳嫁入A村,現已育有一兒一女。婚后的陳芳每天重復著同樣的生活:早晚去幼兒園接送大女兒,上午去菜地農作,中午為家中老小做飯,下午在家看電視。日復一日,陳芳覺得生活枯燥無味。“我之前一直在杭州打工,那段時間下班了就和朋友去吃飯逛街,有‘好事’,我們就去唱歌慶祝。現在結婚了,老公去外頭賺錢了,我在家里照顧娃娃和老人,這樣的生活真的好無聊。”一次,陳芳帶家中孩子去村口散步,發現一些同齡嫁入女正在廣場制作民族服飾,現場歡聲笑語,非常熱鬧。一位培訓老師看見了陳芳,便主動邀請陳芳加入。陳芳思考后,決定去試試。參與了幾次培訓后,陳芳體會到了培訓的趣味。“老師是縣里來的,不只衣服做得好,人也很友善。她教我的制衣技巧很有意思,上面繡出的圖案特別好看。”陳芳在老師的細心指導下,不僅掌握了制衣技能,心情也變得愉悅。同時,陳芳在培訓過程中還結識了一群同為嫁入女的姐妹。當陳芳對制衣技巧有疑問時,姐妹會幫忙輔導,并帶著陳芳一遍一遍重復練習。當陳芳制出的衣服出現問題時,姐妹也會上前安慰,給予陳芳勇氣。漸漸地,陳芳每日都期待參加民間工藝實踐。中午洗過碗筷之后,陳芳便早早來到廣場,培訓開始前,她就和姐妹們聊天說笑,培訓開始后,便拿著針線縫制起來。她覺得整個過程非常開心,甚至忘記了一些日常生活瑣事帶來的煩惱。
A村許多嫁入女均與陳芳有相同的經歷。她們終日重復著照顧家人、做家務等繁瑣工作,每天在勞累和枯燥中度過。值得慶幸的是,她們在民間工藝實踐中找到了自我救贖的方式。她們持之以恒,不僅愉悅了身心,還收獲了友誼。
當前,城鄉間、鄉鄉間人口流動加劇,鄉村聯婚范圍不再受限于傳統婚姻圈,出現了大量異地入贅、入嫁的現象。在A村,嫁入女人口逐年增大。漸漸地,她們開始替代一些外出打工的原住村民,成為當下A村生產生活運作、公共秩序維持的主要群體。然而,這一群體卻未因人數的增多而引起外界的關注與重視。嫁入女受環境改變的影響,產生了不同程度的身份認同、心理及生活習慣方面的問題,這不僅影響了她們的日常生活,而且還使她們長期處于焦慮與痛苦的負面情緒之中。一些嫁入女試圖自我救贖,苦苦尋找,她們在鄉村近年來開展的民間工藝實踐中看到了希望。
首先,嫁入女通過參與民間工藝實踐,實現了自我價值。在許多農村地區,嫁入女長期承擔著來自家庭生計、角色責任的壓力。同時,嫁入女在農村分配機制中的基本權益也很難得到保護。在A村,嫁入女不僅無法分配到土地,而且在其他福利分配方面也難以得到公平對待。再加上勞動力方面不及男性,許多嫁入女在經濟上只能依附于丈夫,因此地位普遍偏低。一些嫁入女在村委會的鼓勵下參加了民間工藝實踐。相對于其他生產項目,民間工藝的形式彌補了她們在體能上的不足,更易于發揮嫁入女作為女性所具備的手工藝天賦。一些嫁入女發揮了她們的文藝才能,在民間工藝實踐中獲得了施展的空間。漸漸地,嫁入女看到了自身的能力、價值所在,又更加積極地學習與實踐,以提高自身的生存、發展能力。當她們基本掌握民間工藝技能,便可以獲得穩定的收入,從而提升她們的經濟地位。逐漸地,嫁入女與家庭其他成員的差距開始縮小,自身的社會及家庭地位也得到了提升。一些嫁入女更是利用這一機遇從求生存轉向求發展,走上了自立、自強的道路。可以說,通過參與民間工藝實踐,嫁入女不僅創造了收入,實現了自我價值,還突破了傳統的社會性別觀念,從而使自身的經濟、社會及家庭地位得到提升。
其次,嫁入女通過參與民間工藝實踐,建構了主體身份認同。一些嫁入女嫁入A村后一直面臨著身份認同問題,她們雖然在戶籍上獲得了A村村民的身份,但在日常生活中依然被當作外來者看待。身份認同的心理障礙使許多嫁入女承受著各方壓力,且產生焦慮、不安甚至抑郁等負面心理情緒。為了克服這一問題,一些嫁入女開始參加民間工藝實踐。在民間工藝實踐中,老師不僅會傳授一些民間工藝的基本技能,同時還不斷塑造著嫁入女對于自我身份的基本認知和角色定位。經過培訓后,許多嫁入女對固有的思維習慣和行為方式作出調整。她們反復學習并實踐著培訓所學的民間工藝,并在這一過程中慢慢建構新身份的認同。經過長時間的演練,一些嫁入女不僅掌握了民間工藝的基本技能,而且還培養出了A村特有的藝術氣質。嫁入女經常代表A村對外展演,在這個過程中她們屢屢獲得官方與其他村民的認可,成為了最具“正統”身份的A村村民。尤其是在一些官方媒體的報道中,她們被稱為A村村民代表,這讓她們的負面情緒完全化解。一些嫁入女更是催生出了主體身份的責任感,更加積極地參與到民間工藝的編排、演練及傳播中。可以說,嫁入女通過參與民間工藝實踐,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調適,建構了主體身份認同。
再次,嫁入女通過參與民間工藝實踐,獲得了歡愉與情誼。長期以來,嫁入女所面對的生產和生活壓力較大,再加上丈夫外出務工所帶來的不安全感,嫁入女的內心一直處于壓力與不安之中。一些嫁入女試圖參與一些娛樂實踐以排解內心的不良情緒,但供選擇的娛樂活動僅有打牌、看電視,這讓她們難以提起興趣。近年來,許多鄉村開展了一系列民間工藝培訓及實踐,吸引了大量嫁入女報名參與。培訓與實踐雖然繁瑣,但許多嫁入女并不覺得辛苦,她們在老師的指導下繪制精美的圖案,并在反復實踐中獲得了快樂。而且,她們從民間工藝中所體驗到的那種愉悅,還將隨著官方及外界的認可得到進一步放大。可以說,嫁入女們正是在這樣一種歡愉的氛圍中愉悅了身心,找到了滿足精神需求的心靈家園。此外,一些嫁入女因為環境陌生,與外界的交流較少,因而產生了強烈的孤獨感,而民間工藝實踐讓嫁入女獲得了一個與同伴互動的公共文化空間。參與民間工藝實踐的嫁入女,往往具有共同的價值取向和文化認知,因而可以在短期內迅速建立團結關系。在A村,參與民間工藝實踐的嫁入女互稱姐妹,她們彼此之間友好相處,親密互動。漸漸地,嫁入女發現她們的情感狀態有了很大的改變,于是更能持之以恒。長期的民間工藝實踐,使姐妹感情得到了升華,彼此之間的信任得到了提升。更讓人慶幸的是,在這樣一種友好的互動中,鄉村婦女日常社會交往或溝通的邊界得以擴大,從而使以嫁入女為主體的社會組織的有機團體得以形成。最終,鄉村社會秩序得到了顯著提升。
當前,A村民間工藝實踐種類豐富,形式多樣,氛圍濃郁,這不僅使A村的知名度得到提高,促進了鄉村旅游業的發展,同時還使A村榮獲了多項國家級榮譽,例如第六批中國歷史文化名村、第一批中國傳統村落、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等。然而,欣喜之余,我們卻對這一成績產生了質疑與思考。A村的民間工藝實踐主要由嫁入女參與,嫁入女雖然取得了A村村民的戶籍身份,而且在各項實踐中一直宣稱自己為A村“正統”村民,但是她們均成長于異地,不是A村土生土長的原住村民。嫁入女中途才到A村生活,之前并不熟悉村內的民間工藝,她們在實踐中主要是學習民間工藝的表現形式,而無法在短時間內去理解民間工藝背后所蘊含的文化內涵及價值觀念。可以說,嫁入女是在以一個外來者的視角接觸與實踐民間工藝。那么,以嫁入女為代表的新村民是否具備參與民間工藝實踐的權利?新村民是否能成為鄉村民間工藝實踐的主體?
以溫特為代表的社會建構主義者對文化的定義是:“社會共有知識,是社會成員在社會場景中通過互動產生的共同觀念,是社會成員共同具有的理解和期望。”[6]7在鄉村社會,外來者“間接參與進本地的文化創造,成為村落集體儀式中的另一重要主體。村落內外的多元主體,共同成為‘造俗之民’”[7]18。鄉村民間工藝的生成、實踐及發展過程,同樣是不同主體不斷建構、互動、博弈的過程。在“傳統”社會,一項穩定、系統的鄉村民間工藝是由原住村民與外來者等社會成員共同建構完成的。多重力量建構,才能生成鄉村民間工藝完整的知識體系,發展和完善鄉村民間工藝具體的行為方式和價值準則。原住村民建構與傳承民間工藝的動機源于文化自覺,即“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不是要復舊,同時也不主張全盤西化或全盤他化”[8]21。作為外來者的新村民雖然不具備與生俱來的文化自覺,但同樣可以主動且積極地參與到民間工藝實踐中。正如本文中的嫁入女,她們認識到了鄉村民間工藝的重要價值,開始積極響應、支持、踐行各項鄉村民間工藝實踐。這一過程中,她們表現出了強烈的民族文化認同的意愿與傾向。在反復的實踐中,一些嫁入女甚至產生了主人翁意識與作為,樹立保護、傳承鄉村民間工藝的責任感和自覺性。她們開始整合各方資源,廣泛動員其他力量參與,從而使鄉村民間工藝得到較好的保護與傳承。另一方面,原住村民對于鄉村民間工藝的實踐權利與動力,源于“一套持續的、可轉換的性情傾向系統”[9]192,即布迪厄所稱的“慣習”。主體的慣習“是由積淀在個人身體內的一系列歷史經驗構成,是人們對社會結構內化的產物”[9]192。在歷史經驗的影響下,慣習在短時間內很難發生改變,具有一定的穩定性。但是,我們需要意識到,隨著環境的變化,慣習同時也具有生成性。“人們通過一系列的內化圖示來感知、理解、體驗現實世界,不斷產生新的實踐,以創造性的方式重塑和改變著歷史。”[9]192正如本文案例中來到新環境中的嫁入女,之前按照民間工藝的規則及歷史積極實踐,從而接近慣習,隨后再在規則中打破固定的程式,開始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對所熟知的事物、概念、習俗進行新的呈現,從而生成慣性。從刻意模仿到主觀顯現的過程,嫁入女實現了身份從他者到新主體的轉換,并且使鄉村民間工藝開始以新的形式延續傳承。雖然以嫁入女為代表的新村民介入后的民間工藝并不原汁原味,但這并不是一種胡編亂造,而是根據新主體實際需求所創造且符合當下鄉村社會及文化環境的實踐。民間工藝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其在內容、形式及價值上滿足了當下村民的實際需求。民間工藝的歷史延續性固然重要,但其存在的根本卻是當下實效性,無所謂村民是否是土生土長的原住村民,也無所謂村民是否是外遷至此的新村民。只有他們接受并實踐,才能體現出鄉村民間工藝的適應性和靈活性,才能使鄉村民間工藝得以保留與延續。鄉村民間工藝如果不能滿足當下村民的實際需求,便不會引發村民的文化自覺與行為慣習,村民只會將其視為固定的、老化的程式,對其漠視并將之淘汰。
此外,新村民的積極參與可以刺激原本持冷漠態度的原住村民慣習意識的覺醒,或者間接對原住村民性情傾向施加影響。村委會開展的民間工藝培訓,原住村民往往不配合,僅有少部分人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參與了,但始終持冷漠態度。這使得民間工藝實踐開展時間并不能持久,更不會復蘇。然而,當新村民積極參與民間工藝實踐后,他們的態度及所營造的濃郁氛圍在一定程度影響到了原住村民。一方面,新村民的反復實踐深深刺激著原住村民對于民間工藝的態度。新村民參與民間工藝實踐獲得的歡愉狀態,時刻影響著身邊的原住村民,尤其是家中親人。許多新村民在民間工藝實踐中體會到快樂后,便會邀請家人一同參與。久而久之,村內出現了許多家庭共同參與民間工藝實踐的現象。另一方面,新村民讓原住村民間接加入了鄉村民間工藝實踐。在新村民的文化展演現場,許多原住村民擔任的是觀眾角色。原住村民并未參與培訓,只是偶爾觀看一些新村民的工藝制作,但是這一過程使原住村民開始重溫鄉村民間工藝。尤其是在一些工藝制作現場,原住村民與新村民進行密切的互動,使得原住村民間接被帶入到鄉村民間工藝的文化實踐之中。可以說,在新村民的影響下,原住村民的積極性、主動性被充分調動和發揮,文化自覺性也得到了提高,進一步推動了鄉村民間工藝的復蘇與延續。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看到,新村民積極介入鄉村民間工藝實踐,不僅使自身在新環境中所面臨的身份、心理及生存問題得到較好解決,同時還使鄉村民間工藝因新力量的參與實現了逆勢恢復與蛻變再生。這一雙贏的局面給予我們對于當下鄉村民間工藝生存與延續問題一些啟示。鄉村民間工藝各種內容、形式、風格的產生,都與鄉村主體的現實需求相關。無論何時,鄉村主體只要表現出需求,鄉村民間工藝便會跟隨主體作出調整。只有這樣,鄉村民間工藝才能不斷革新延續,從而不被淘汰。假若鄉村民間工藝的革新路徑沒有任何對象可以參照,也會由鄉村主體根據當下的需求進行實現與創造。但是,對鄉村民間工藝的革新必須建立在尊重其民族特質、歷史本源及藝術本質的基礎上,不然只會使其深陷異變泥潭,最終加速走向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