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導演王小帥在《薄薄的故鄉》中說了一句話,他是“無故鄉的人”。我是有故鄉的。而對我這樣有故鄉但卻一直心神不寧的人來說,多了些牽掛,少了些灑脫。
關于故鄉,總是一言難盡,寫出來,卻又避免不了情深言淺。不少寫作者對寫親人與故鄉存在障礙。這是自古以來的一個傳統,沒有哪個國家的文學,會像中國這樣,對親人與故鄉有如此強烈的美飾意愿。詩人、作家們可以用一支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可一觸及親情與家鄉,就會立刻英雄氣短。這大概與長期的情感教育與情感表達慣性有關。再往深處看,能發現不少文化與心理層面上的有趣點。
前幾年春節時,流行過“返鄉筆記”之類的故鄉寫作主題,有幾篇風靡一時,但后來因為有的文章過于追求煽情,片面表達甚至抹黑式的描寫,激起了讀者的反感,于是這一寫作熱點逐漸降了不少溫。對于鄉村的落后以及人際關系的緊張、破裂,有些敘述是真實的,有些則是夸張的。如果找不到公正、客觀的寫作角度,故鄉在筆下,會產生變形,那不是我們曾經生活過的真實的地方。
在我們的想法里,“父母、家庭、親情、出生地、食物、風俗”等等,統一會被冠以“故鄉”的名義。很多時候我們在談論故鄉時,具體的指向卻是模糊的、混淆的,因為對某一點的熱愛或反感,很容易對整個故鄉概念的全盤美化或全盤否定。所以,在這一領域的寫作過程中,作者必須要厘清自己與創作對象之間的距離與關系,用理性的筆觸去寫很感性的人與事物。
有光的地方必然有影子,唯有兩者都在,才是立體的、真實的。在寫完個別篇章發給朋友看的時候,有的朋友會不敢看,那是因為他發現了影子的存在——是傳統中對于美好事物背面必然存在的倒影的某種恐懼。我不覺得恐懼,雖然在10多年前哪怕不寫只是想一想,就有全身顫抖的感覺,但寫作本身戰勝了這種恐懼。阿摩司?奧茲在《愛與黑暗的故事》的絕大多數的篇幅里,都是在寫愛以及這個字所包含的陽光、溫暖、美好。在涉及“黑暗”的時候,他的筆觸沒有躲避也沒有變得柔軟,而是用冷峻的態度把它表達了出來。這部作品之所以打動人,在于60多歲時的奧茲,找到了表達的方式與勇氣,他以一個孩子的身份重返童年,記錄了他所經歷的種種。用60多歲的睿智與接納,去化解曾經的困擾,這已經不再是難題了。
那些敢于觸碰內心柔軟處、敏感處的寫作者,其實不是勇敢,也不是強大,在他們看來,這是一種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可以平和地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經歷,并坦誠地寫下來,就必然會有人覺得,這樣的故事或情感,都不是孤立的,而是普遍存在的。尤其是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經歷過共同歷史的人,往往會有驚人一致的體驗,會共同去思考:祖輩、父輩為什么會留下讓如此龐大人群感到熟悉的共同記憶遺產,而我們為何又會按照某種生活模式、思考方式,這樣繼續地生存下去。
現在想來,故鄉是杯烈酒,不能一飲而盡。從前我不這么認為,在離鄉的20年來,前些年遭遇故鄉,總是過于激動,總是想把這杯酒一口喝干,結果付出的代價是頭暈目眩、身心俱傷、疲憊不堪。而現在,已經學會了舉杯端詳、小口啜飲,在體會與回味中,故鄉似乎變得那么柔軟、親切。
其實故鄉一直沒有變,而是在外面的人變了。與故鄉之間的關系,不取決于故鄉,而在于游子的心。我明白這一點時,已經4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