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視的雷納圖斯的戰略思想

何輝

雷納圖斯（Flavius Vegetius Renatus，又譯韋格蒂烏斯，維格提烏斯，維吉夏斯）生卒不可考，大致生活在公元四世紀中后期，其時羅馬帝國正處于危機之中。他寫了《兵法簡述》（De Re Militari）一書，希望幫助統治者回復帝國昔日之榮威。《兵法簡述》（又名《羅馬兵制》《韋格蒂烏斯兵法》《論軍事》）主要內容關于兵制，它的目標讀者是羅馬帝國的統治者。正如作者所言，寫作此書的目的是“為偉大的羅馬帝國服務”，希望“陛下能夠因為閱讀此書而有所收獲”。1從此書誕生到19世紀初，大多數時候，不是因其戰略思想被看重，而是因其實際的軍事意義被看重。有學者認為，“直到19世紀初期約米尼和克勞塞維茨的書出版為止，維吉夏斯的書可能仍為西方最有影響力的軍事著作”。2雖然多數歷史學者可能并不認為雷納圖斯是一個戰略思想家，但從其著作《兵法簡述》的內容所蘊含的創作意圖看，其戰略思想是不容忽視的。

“偽裝”之下的大戰略

雷納圖斯寫作風格是樸實無華的，他本人在書中明確表示不追求典雅的辭藻。這種文風，再加之其所寫的內容多是具體的軍事問題（如選兵、訓練、軍團組織、戰術等），抽象的思想表達在書中并不多。不過，《兵法簡述》一書開篇即開宗明義地指出了戰爭勝利的決定性因素，雷納圖斯這樣寫道：

“戰爭的勝利并不完全取決于人多勢眾，或者說作戰勇猛，只有武藝精湛、熟諳兵法、訓練有素，才能取保勝利……事實上，一個人只要對自己的事業擁有堅定的信念，那么他就會無所畏懼。同理，在戰爭中，一支人數較少、但訓練有素的部隊更容易摘取勝利的果實，而規模龐大、缺乏訓練的烏合之眾則往往被擊潰。一言以蔽之：嚴格訓練是羅馬人業績輝煌之根本。”3

在雷納圖斯的軍事思想中，“武藝精湛、熟諳兵法、訓練有素”處于核心地位，他實際已將這些因素置于戰略高度來對待，因此在其著作中將這些因素放在第一重要的位置，開篇便加以強調。在這些要素中，“訓練有素”又被雷納圖斯視為其他因素發生作用的根本之因。在他看來，擁有堅定信念是英勇無畏之因;同理，訓練有素是戰績輝煌之根。從這種并置的表述，我們可以認為，在雷納圖斯思想里，“訓練有素”與“堅定信念”是一體兩面的，一面是具體的表現，另一面是抽象的信念。他通過這種樸素無華的表述，委婉地向當時的羅馬統治者進言，暗指羅馬帝國的衰落源自于戰士缺乏堅定的信念以及嚴格的訓練，要挽救羅馬帝國的危機，要使羅馬帝國重振雄風，必須從堅定信念和基本訓練著手。正是這一點，使這部著作具有了戰略性意義，具有的大戰略的思想特質。雷納圖斯的兵法，不僅僅是要實現對訓練軍隊的指導，不僅僅是要教會羅馬人如何組織軍隊，也不僅僅是要教會羅馬人如何修筑城防，而是要從基本的選兵和訓練開始，從堅定羅馬人的信念開始，使羅馬帝國從衰亡中重新崛起，從混亂中重構秩序。這樣來看，《兵法簡述》完全是一部以練兵“偽裝”起來的進諫之書，也是一部以樸素的文字“偽裝”起來的大戰略之書。

雷納圖斯戰略思想與當時的羅馬帝國

公元四世紀中后期，在395年之前，羅馬帝國處于雙帝或三帝共治狀態。皇帝格拉提安（Gratian又譯格拉喜安，他主要統治羅馬西部）無所作為，馬克西穆斯帶領一支軍隊擊敗了格拉提安，格拉提安隨后被刺殺。于是，皇帝提奧多西（Theodosius the Great，又譯狄奧多西，主要統治羅馬東部）與馬克西穆斯結成聯盟，言定由后者統治阿爾卑斯山以西地區，并確定了格拉提安的兄弟瓦倫提尼安（ValentinianⅡ，又譯為費倫提尼安）在意大利的統治權。據說，雷納圖斯寫《兵法簡述》，就是為了獻給瓦倫提尼安。根據愛德華·吉本的說法，瓦倫提尼安本人是忠貞、自我克制的，無心尋歡作樂，卻勤勤懇懇工作。4這使我們可以猜測，正是這位年輕的皇帝想要有所作為，雷納圖斯才會滿懷熱情地寫出《兵法簡述》呈獻給他。但是，這位皇帝在尚未滿20歲時，受到叛亂行為的困擾，致使整個帝國陷入可怕的內戰。瓦倫提尼安被高盧部隊的司令阿波加斯特斯殺害，提奧多西率軍打敗了阿波加斯特斯。提奧多西的勝利給整個羅馬帝國帶來了重建太平盛世的希望，但是由于他在勝利后僅四個月便與世長辭，這種希望破滅了。提奧多西一方面因其功勛而在羅馬帝國擁有盛譽，另一方面又因其殘暴行為、奢侈無度而臭名昭著。提奧多西死后，羅馬帝國正式分裂為西羅馬和東羅馬，這一年是公元395年。

雷納圖斯在其著作中，對羅馬帝國的觀察，并非僅僅是對西部羅馬的觀察，而是對整個帝國的觀察。他在書中指出：

“從建立城邦之初到格拉提安皇帝統治時期，步兵一直是戴頭盔、披鎧甲。不過，隨著懶惰之風的盛行和貪圖安逸情緒的滋長，部隊的野外訓練中止了，而有些士兵甚至認為裝備太過笨重，于是士兵們便很少穿戴護甲武器。后來，有人就向皇帝提出建議，士兵不用穿鎧甲。再后來，他們又提出士兵不用戴頭盔的要求。但是，在羅馬人和哥特人的戰爭中，問題出現了。由于羅馬士兵沒有護甲裝備，身體重要部位和腦袋沒有遮蔽物，他們的傷亡極為慘重，敵人那如雨般的箭簇奪走了許多羅馬人的生命。”5

愛德華·吉本在其那部偉大的著作中，曾以雷納圖斯的觀察來支持自己的觀點。愛德華·吉本認為，“影響宮廷和城市社會生活的令人志氣消沉的奢侈風氣也在暗中毒化和腐蝕著羅馬軍團;一位曾仔細研究過有關羅馬風氣的真正古代宗旨的軍人（指雷納圖斯）曾記錄下了軍隊的墮落情況。”6隨后，他繼續引用了雷納圖斯記述的關于羅馬軍隊的士兵們不再穿鎧甲戴頭盔的墮落行為。愛德華·吉本寫到：“軍隊的傷亡、城池的丟失以及羅馬人名聲的衰老都未能使得格拉喜安的繼位者完全恢復步兵戴盔甲的做法”。他進一步指出：“軟弱無能的士兵們不但使他們自身，也使國家失去了防護能力;他們的怯懦和懶惰可說是帝國敗亡的直接原因”。7

由此可知，雷納圖斯在書中提到的鎧甲、頭盔問題，雖然看起來只是一個軍事裝備問題，只是一個小問題，但卻是羅馬喪失戰略優勢的重要原因之一，甚至包含了導致羅馬衰亡的重要原因。如愛德華·吉本所言，也誠如鈕先鐘在其著作中指出，“最重要的是維吉夏斯（即雷納圖斯）的確已經揭穿了羅馬由盛而衰的謎底。”8從這個視角來分析，我們可以說，雷納圖斯的著作中，雖然論及的主要是戰術問題，但他寫作這部著作的行為以及提出了諸多看似戰術的問題，在其所處的歷史背景下，實際上卻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

羅馬帝國的衰亡當然還有更加重要的原因，但是羅馬軍隊的衰落毫無疑問是重要原因之一。軍隊的衰落和成為帝國的負擔，進一步誘發了羅馬帝國的一系列問題。雷納圖斯主張軍隊在于強，而不在于人多。當時羅馬帝國軍隊的現實卻是另一番現象。數量巨大的軍隊，加之當時羅馬帝國官僚機構的日益臃腫，給帝國造成了沉重的負擔。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指出，“過度的行政開支導致了最終無法控制的通貨膨脹。面對這樣的通貨膨脹，貨幣變得毫無意義，以至于在某些場合又回復到易貨貿易，而且這一趨勢還隨工業不斷向農村和外省的傳播而加速……而大莊園愈是自給自足，帝國經濟也就愈是分解為無數單個的自給自足的單位。伴隨著經濟上的分散而來的必然是政治上的分權。隨著貿易的衰落和國家收入的減少，帝國大廈再也不能維持下去，甚至開始慢慢崩潰”。9雷納圖斯《兵法簡述》中的文字，描繪了引發羅馬帝國崩潰的是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動。但是，他的寫作，并沒有在戰略思想上作充分的發揮，而是將羅馬軍隊重新崛起的期望寄托在從基本的選兵、基本的訓練開始。這些文字的背后，藏著他對羅馬帝國昔日榮光的向往和對羅馬帝國重新崛起的熱望。

雷納圖斯在《兵法簡述》的第五卷論述海上戰爭時，還包含了戰略威懾的思想。這一點，也不該被忽視。他寫到：“羅馬的水軍嚴陣以待，這是出于對國家的榮譽、利益和尊嚴，而不是因為某種沖動而激發起來的所謂必要性……倘若明明知道一個王國和它的人民在遭遇外族入侵時會以猛烈的行動來反擊，并對敵人的貿然入侵加以懲罰，那么，我們相信，任何人都不敢輕易下決心與這個王國開戰，或者侮辱這個王國。”10這一觀點的內在邏輯，是與孫子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以及20世紀查爾斯·富勒（Charles Fuller）、李德·哈特（Liddell Hart）等人的“間接路線”思想（裝甲戰、空中打擊、海上封鎖、心理戰等）相一致的。這一觀點，充分體現了國家利益觀和戰略威懾思想，對于當代國家外交和戰略制衡依然具有啟發性。

雷納圖斯《兵法簡述》對于現代軍事和戰爭的具體戰術層面，基本上已失去其指導意義，因此我不再詳述其具體內容。但是，雷納圖斯對軍隊選兵、軍隊基本訓練等的一些基本素質的強調，卻極具啟發性，具有超時代的意義。對于現代企業管理，雷納圖斯或許與《孫子兵法》一樣，也富有啟迪性。他的那些被忽略的戰略思想，啟迪現代企業的經營者，強大的競爭優勢的建立，往往基于最基本的用人方式，基于最基本的嚴格的職業訓練。

（作者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歷史語言與戰略傳播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近著《龍影：西方世界中國觀念的思想淵源》，長篇歷史小說《大宋王朝·王國的命運》等）

標注信息：

1【古羅馬】雷納圖斯，《兵法簡述》，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頁，第4頁。

2鈕先鐘，《西方戰略思想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9頁。

3【古羅馬】雷納圖斯，《兵法簡述》，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5頁，第6頁。

4【英】愛德華·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上），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606頁。

5【古羅馬】雷納圖斯，《兵法簡述》，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8頁。

6【英】愛德華·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上），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614頁。

7同上書，第615頁。

8鈕先鐘，《西方戰略思想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0頁。

9【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6頁。

10【古羅馬】雷納圖斯，《兵法簡述》，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