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篇俠

邱華棟

龜息

1

站在山巔下伸出來的懸崖平臺上，就能看到大海。每天早晨，師父都在那里練功。

我第一次看到師父在那里練功的時候，簡直驚呆了：

當時，太陽還沒有出來，蒼茫的云海憤怒地翻騰著，仿佛要爆炸一樣，一團團紅白的云在上下翻動，似乎有什么怪物要破云而出，顏色漸漸變亮了。忽然，大地似乎猛地抖動了一下，一輪紅日，還泛著金黃色噴薄而出，剎那間一切都亮了起來，所有的東西被照亮了。人在和朝陽對視的時候都要閉上眼睛，假如萬物有眼睛的話，那么這一刻必須要閉上眼睛，否則你就會被照瞎。

等到我和萬物一剎那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之后，世界稍微暗了一點，可以分辨所有的東西了，我看到我的師父，他白須冉冉，長發飄飄，雙腿分開，膝蓋微屈，雙手伸出，手心朝上，面對噴薄而出的朝陽，緩緩地吸氣，吸氣，很久之后才呼氣，呼氣。他一吸一呼用的時間比較長，大概有半個時辰，對于我來說肯定要窒息而死，但是我的師父就能做到。而在他身旁那些大大小小的巖石上，有十多只大小不一的烏龜，也面對著朝陽，伸出了腦袋，在那里一吸，一呼。

沒錯，我師父練的就是龜息功。我師父說，烏龜為什么能夠長壽？那就是因為烏龜的呼吸有它自己的竅門。我的師父和那些烏龜一起，面對著朝陽一呼一吸，一吸一呼，直到太陽漸漸升到了中天，天空大亮才作罷。然后師父收功，大喝一聲：哎喲啊——聲音很長，使得野果紛紛掉落樹下，猿猴驚得到處奔走，蜻蜓大面積飛起來。

然后，他讓我去山上采蕨、采橡實，師父則回到山洞里打坐去了。那些烏龜也紛紛轉身，回到了各自的洞穴里靜臥，或者去喝水了。

2

我的師父高誓的年紀是一個謎。我問他有多大，他說，大概三百多歲。我師父掌握了長壽的秘訣，這一點只有我知道。我是個孤兒，無父無母，懂事之后，師父告訴我，我是他在山道上撿來的。因為我是個殘疾，一條腿是瘸的，于是，生我的父母親就把我丟棄了。但我的師父不嫌棄我，他把我撿到了之后就帶我上山，撫養我長大。

在山上只有幾間草棚和一些山洞，是師父和我的居所。師父拄著一根拐杖，他行走如龜，吃得很簡單。他也種菜，養一些山羊和雞。這么多年了，我看到他的容顏從來都沒有改變。

一開始，我長得很快，但是漸漸地，我發現我不怎么變化了。師父在我長到一定的年紀，就開始教我練習龜息功。

“你要好好觀察烏龜。烏龜是長壽的動物，”他告訴我，“你要看烏龜是怎么呼吸的，你就能像我一樣長壽了。”

結果，我這一觀察就是三年。師父弄來了不少烏龜。大大小小的烏龜，就聚集在這座山的犄角旮旯里。我師父能把它們召喚而來，也能把它們驅散而去。大的烏龜幾乎有半間屋子那么大。

我一開始很不喜歡烏龜，它們呆頭呆腦，動作遲緩，目光清亮而遲滯。不過，它們都很善良，它們活得都很長。我師父記得每只烏龜的年紀，他說最年長的和他一樣的年紀：“像它，也有三百多歲了，我記得它那個時候只有巴掌大，現在，它像一塊巨大的巖石。”

那只年紀最老的烏龜，看上去的確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身上的龜甲堅硬無比，菱形格子紋整齊而神秘。

然后師父就教我練習龜息功。龜息功，就是像烏龜一樣呼吸。一呼一吸，一吸一呼，烏龜的呼吸節奏十分緩慢，就像它的動作一樣。

“人活著。就是憑借一口氣，沒氣，人就死了。所以要練氣。練氣，其實就是掌握呼和吸。人和烏龜不一樣，比方你，一開始是用喉嚨呼吸，你看你就這樣，對吧？”師父捋著自己的白色長須，笑著指點我說，“用喉嚨呼吸，節奏快，短而淺，一口氣只是在嘴巴里出入，不經過肺部，更不走丹田，那就沒有什么用。然后就是胸部的呼吸，你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后呼出來，對了，就這樣，這就是胸部的呼吸，肺部的呼吸。這樣氣息能夠在肺部循環，充滿了血液。這都是正常的呼吸，人都是這么呼吸的。”

師父頓了一下，接著一個騰挪，轉眼之間就從一邊的山巖上，抱過來一只烏龜。烏龜無辜地看著我們，龜頭縮進了龜甲，只留著尖尖的鼻子在試探著空氣，眼睛是張開的。

“然后是用小腹丹田呼吸。來，跟我做，坐下來，盤腿，收手放在小腹處，手心朝內。一吸，然后讓這口氣沿著胸腔布滿，漸漸地下沉，一直到小腹，再轉圈，把氣聚在小腹，心里想著那股氣盤旋成一個圈，轉轉轉轉轉，是不是越轉越快？是不是越來越熱？”

我感到小腹里有一股熱氣在轉圈，越轉越快，越來越熱。我點了點頭。

“你再呼氣，把這口氣完全呼出去，緩慢地，全部呼出去，數一百二十下，讓你自己徹底空蕩蕩。你在呼氣的時候，最好聽不到自己呼氣的聲音，才算是好的。這是小腹丹田的呼吸。這一招練好了，最后才是臥式呼吸。”

師父說罷，由打坐的方式變成了側臥，一只手撐著腦袋，一只手放在腰側：“臥式呼吸，就是要臥如古松，就是要日久年深，就是要靜水深流，就是要無動于衷——讓你自己在不知不覺的狀態下，進入到沒有呼吸的狀態。你自然有鼻子，有嘴巴，有喉嚨，有肺葉，有小腹丹田，但是你漸漸地感覺不到這些器官了，你進入到了無呼無吸的狀態里，實際上你的皮膚每一個毛孔都在呼吸，到了這一個地步，你就算是練龜息功入門了。但入門之后，接著還有三個階段，才可以掌握這一門長壽功法。”

就是這龜息功的前四個階段，我也練習了五年。到后來，我的確是能夠做到無呼無吸，卻又全身都在呼吸。我和烏龜一起蹲在那里，坐在那里，趴在那里，躺在那里，側臥在那里，我都能夠呼吸著，漸漸地忘記了自己的年齡。

3

我師父高誓說他活了三百多歲，我很好奇，他都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我也奇怪他為什么不讓我下山。師父一直嚴禁我下山去，進入到人的世界里。

“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為什么？”

“我見到的太多了，很失望，不愿意再回到世間去。外面的世道很混亂，先前還有個周朝，后來就天下大亂，到處都是血光之災，人們互相打打殺殺，他們的命都很短，如過眼煙云，一下子就沒了。很可惜，因為每個人只有一次生命。可沒有人珍惜，對別人的生命也不珍惜，巧取豪奪。而你，跟我練習了龜息功，長壽下去，能夠看到更多的我說的人間景象。”

師父的這一番話，卻讓我更加好奇人間的景象了。“那么現在呢？現在是什么朝代？”

師父仰天長嘆：“現在我們在秦朝，喜歡黑色，有一個人自稱是始皇帝，所以叫秦始皇。他已經當了很多年的皇帝了。不過，我預感到他很快就要來找我，而我不得不和他見面了。”

師父的表情變得憂慮了起來。

“師父您怎么知道他會來和您見面呢？”我感到師父真的是料事如神。不過，我怎么都想不到，師父能夠預測到和始皇帝見面的事情。

“徒弟啊，我都活了這么久，什么事情不知道呢？這些年，始皇帝進行了三次巡游，周游天下，他一直在尋找長壽的秘訣呢。等到他知道我在這里，就會找上門來的。他遲早都會知道的。”

“那他知道您有龜息功嗎？”

師父說：“不久前，我看到了一些上山砍柴的人很陌生。他們摸到了我們一早練習龜息功的地方，偷看到了我練功的全過程。雖然我不用轉身，就知道他們隱藏在我背后的樹叢里，隱身在石頭后面觀察我們。他們就是始皇帝的密探，在四處打探長生不老的人。”

我師父真是太厲害了。他的腦袋后面好像都長著眼睛，什么都能看到。我卻沒有這個功力，我不轉身就什么都看不到。不過，我佩戴了青銅劍，會砍殺那些靠近我師父的人。

“始皇帝找上門來，您怎么辦？”我不知道那個很厲害的始皇帝找上這座山，然后找到了會龜息功的我師父高誓，結果會怎么樣。

“他找到我，那我只好把龜息功教給他，讓他長壽下去，一直活著，主宰人間事，主宰天下蒼生的命運，”他頓了一下，接著長嘆一聲，“那可就是一個大災難嘍。”

我當時還想象不出來，一個皇帝永遠活著意味著什么。但我直覺覺得我師父的龜息功是不可能教給任何人的。除了我，他絕對不外傳，不能讓別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讓壞人知道。

4

我師父還有一個友人叫羨門，他一直住在海上一座常年被云霧籠罩的小島上，而這座島嶼還經常到處漂移。

有一天，羨門來到了山上，找到了我的師父。他們是兩個我幾乎分不清楚的白須老頭，長須過腰，彼此見面，十分親熱。

然后他們喝山泉泡的草葉水，吃松子和野果。

他們坐下來聊天。他們先談了一陣子最近的天氣和認識的人的情況。羨門告訴我師父，始皇帝派了一個叫徐福的人，帶了滿船的童男童女，前往東部蒼茫的大海，去尋找瀛洲天堂和長生不老之地。結果，徐福路過羨門居住的海島，在海島上，羨門給他們的船補充了給養，然后徐福帶著那幾百童男童女，繼續向大海深處而去，后來就一直沒有回來。

羨門說了當時和徐福的對話：“‘你對始皇帝說了你能找到長生不老之地和藥方，你真能找到嗎？你猜他怎么對我說？徐福說：‘你是高人，我老實告訴你，我那是在欺騙始皇帝的，我哪里能夠找到長生不老之地和藥方呢？可始皇帝最關心這個，那么我不過是借此騙一些錢財，然后遠走高飛而已。”

我師父說：“徐福走了，你來了，我知道你有要緊的事情告訴我，對不對？”

羨門說：“是這樣。徐福雖然欺騙了始皇帝，跑到很遠的大海之上了，我知道那大海之東，還有很多大島，在更遠的海上，還有陸地。徐福一直向東走，不再回來，他起碼還有一個活路，就是跑得遠遠的，讓始皇帝抓不到。而你高誓，動起來就像烏龜，是不能跑那么遠的，所以我要來告訴你一些事情。”

師父說：“什么事情？”

羨門說：“我聽說始皇帝要進行他的第四次巡游了，巡游的路線就是直奔這里而來，他的探子已經發現了你，他就要來和你見面了。”

我聽了大驚。我師父高誓果然料事如神啊。

羨門接著說：“這個始皇帝精力過人，年輕的時候，他一天批閱的奏折有一百二十斤。最近一些年，他都在秦國的馳道上奔馳，馬不停蹄地巡視著自己巨大的統一的國家。一直有人在他旁邊說，海外有仙山，仙山上有仙人住在那里。而仙人有長生不老之藥。還有方士告訴始皇帝，說當年齊宣王和燕昭王都派人來到了這里，尋找仙人和長生不老之藥，果然找到了一些丹藥，吃了就活了一百五十歲。始皇帝一直在吃丹藥，但那些丹藥有毒，那都是騙他的方士煉丹煉出來的假東西。所以，他現在要來取你的龜息功了，你要做好準備。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我師父說：“羨門啊，我其實已經料到了。我在山巔上每天練功，吐納之際，常常能看到海市蜃樓。我要是想看看你在干什么，我就能在海市蜃樓里面看見你的活動。海市蜃樓能把遠處的景象帶到我的跟前來。有人以為海市蜃樓是虛假的，是不真實的，其實不是。有一次，一位采藥老人就忽然發了狂，說是要去那個神仙居住的仙境去，發足狂奔，結果跌落懸崖而死。這是我親眼所見。最近，一是有陌生人在山上窺探我練功，二是我在海市蜃樓里看到了咸陽城內的一些異象。我判斷，始皇帝肯定要再次東巡了。”

羨門說：“你有準備了就好！始皇帝曾說，徐福去了這么久了，應該回來了。那蓬萊方丈有無間，瀛洲有仙山仙人，徐福一定找到了。為了迎接他歸來，始皇帝建了瑯琊臺，派人在瑯琊臺等徐福，結果空等了三個月，也不見徐福回來。他哪里知道徐福就是一個騙子，他早就跑到東海的大島上，和那些童男童女一起建立了一個小國也說不定呢。他不會再回來了。始皇帝因此就會把目光投向了別處，包括來尋找長生不老的人，然后就會找到你。”

我師父點了點頭：“那我必須要有準備了。我聽說，始皇帝后來信賴方士盧生，他所居住的未央宮，無數的亭臺樓閣互相觀望，各座宮殿都用甬道相連接，而秦始皇帝就在這些宮殿之間游走。他希望秦朝能夠傳遞萬世而不歇。可人都是要死的，他也日漸衰老，因此他四處求仙，尋找長生不老之藥。他登基后就開始在驪山修建大墓，到現在還沒有竣工，四處征發人、財、物，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早就怨聲載道，聞達天庭了。我想，這是一個無道之君。他來找我，我是見還是不見呢？”

羨門很憂慮：“你不見是不行的，你的行蹤已經被發覺了，他要見你，你還能往哪里躲呢？你名聲在外，躲是躲不過的。”

我師父說：“容我想想怎么辦吧。是禍躲不過。謝謝你遠道而來，告訴我這個消息。”

然后，我師父和羨門親切地道別。

羨門長須飄飄，他騎上一頭牛，慢悠悠地消失在了山道上。

5

有一天，師父把我喊到了身邊：“過來，徒兒，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來到了他的身邊，他拿出來一個木頭匣子，打開后取出里面被麻布包著的東西。然后我看見了一些青白色的石片，被繩子穿在了一起。他展開給我看：

“這個是《導引圖》，是我的師父傳給我的，他活了五百歲。每個師父只能選擇一個徒弟，把自己的龜息功傳授給他，然后，師父還是會慢慢老去。沒有不死的人，只是比一般的人要長壽很多罷了。我過去告訴你，我已經活了三百多歲了，我見過繁盛而講究禮節的朝代，而你還年輕，卻生逢嚴酷的時代，接下來會是亂世。我希望你把我的龜息功學到手，繼續傳遞下去。”

我不知道師父說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好像我們要分別了一樣。但此刻他的表情是莊嚴的，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師父把那串石片繼續展開來，說：“這不是普通的石片，是遙遠的大昆山深處采集的玉石片，很堅硬。上面是我的師父鐫刻的《龜息功導引圖》。你看看，一招一式，都很清楚。”

我仔細地看，果然，在這青白玉石片上面鐫刻的都是小人，那些小人還在做動作，站、坐、臥、躺、蹲、跳，各種姿勢都有，手上腿上也都有動作。

“《導引圖》，就是導引我們練習龜息功的教學圖。這是師父的傳家寶貝，我現在交給你了。”

我大驚失色：“師父！我可不敢拿，這太珍貴了。也太難了，我看不懂，怕丟。再說了，南山的猴子很討厭，它們來造訪我的時候，總是喜歡和我開玩笑，把我的一些東西拿走，不還給我。猴子會把這個搶走的。”

師父哈哈笑了。“你還記得這個事。那是頑皮的小猴子干的，拿你東西的猴子我都懲罰它了，后來，它的母親猴把你的東西還回來了。它們還是很懂事的。這《導引圖》交給你，是讓你知道，一旦師父遇到了不測，你能把這龜息功傳下去。但只能傳一個人，要根器好，人品正的，而且還要出世，不能入世的人。”

“什么是出世和入世的人？”

“入世，就是出去當官當兵;出世，就是像現在這樣在山上住著，當隱士。入世又無道之人一旦修習了龜息功，比一般人活得長，然后做壞事，那對世界是一個災難，所以，看人要準。”

我拔出腰間的青銅劍：“師父，龜息功使人長壽，被這刀劍所傷，也不會死嗎？”

師父哈哈笑了：“練了龜息功，照樣也會死于刀劍。只是沒有人知道你會龜息功，盡量躲開想殺害你的人，你就能一直活著。一直到這想殺你的人死去，你還活著，看到了所有的結局為止。來，你跟著我，繼續一招一式地按照《龜息功導引圖》抓緊練功。你現在才練到了四成功夫。只有練到了六成，你才能夠自己摸索下去，不用師父指導了。現在，你還是一個半吊子。”

我點了點頭，收起了青銅劍，接過了師父手里的寶貝，然后把青玉石片《導引圖》慢慢展開，一片片的，一共四十八片，晶瑩剔透，玉石無瑕，《導引圖》清晰可見。那導引者在引導著我，走進龜息功的奇妙世界。

從那天開始，師父對我的訓練就更加嚴格了。吐納，呼吸，閉氣，冥思，長眠，都練習了。

師父還會縮骨功，那就是，將骨頭縮起來，身體也就整個跟著縮了起來，最后縮成了一團球，比原來小多了。

“萬一躲不過災厄，我就縮成這樣，成為穿山甲一樣的動物，躲在山洞里不吃不喝，等待明君的出現。”

縮骨功一旦把人縮小到了小球那么大，躲在洞穴里不出來可以好多年。這就像是黑熊冬眠一樣，等到再出來的時候，人雖然變瘦了很多，但還活得好好的。

我是個瘦高個兒，不知道能不能練出來這個縮骨功。但在練習吸日精法和吸月華法方面，我的進步很快。

6

按照《導引圖》，修習吸日精法要在早晨練功。即使碰上了烏云天，也不要緊。因為烏云翻滾一陣子之后，往往要云開霧散，天空會逐漸明亮。所以，在晦暗的時刻要有耐心。只見那天空中黑云怒卷，就像人間有不平之事讓上天惱怒了一般。實際上，大地卻是靜寂而平和的。云海怒濤不斷爆炸，然后，你靜靜等待，一輪紅日最終會噴薄而出，剎那之間，世界明亮。

這一刻，我看到大大小小的烏龜也伸出了腦袋，和靜靜打坐的師父一起，將臉迎向了太陽。

師父練的是吸日精法。這一功法的要領就在于，面對初升之朝陽，這一刻是世界陽氣最盛的時候，必須面對初升的太陽將這巨大的陽性活躍的太陽精氣吸納到自己的身體里。一吸一呼，一吸一呼，在這呼吸之間吐納完成，一個時辰的時間里，就積累了一天對日精的吸納。

這是龜息功最為重要的基礎功法。有內功的人必須學會儲存能量。

“重要的是活著看到那些作惡的人紛紛死去，躲開那些無妄之災，能躲就躲開，不要去正面相撞，你撞不過世間那黑暗的力量。”

師父總是教給我非常重要的道理，我似懂非懂。姑且都先聽著，聽不懂再讓師父以后解釋。很長時間了，我們相依為命。

師父吃得很少，有時候我們在山上打一些野物，由我背到山下換些糧食。山泉和溪水，夠我們用的。草屋和石罅，洞穴和叢林，到處都是居所。

我問我師父：“您是怎么看待長生不老的？”

師父嘆了一口氣，說：“其實，過于長壽也是很累人的事情，讓我有時感到厭倦。一個人一直不死，而你見到的其他人卻紛紛死去，你就會感覺到孤獨和苦悶。有那么一段時間，好像是在我兩百歲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里，我特別苦悶和憂傷，因為我發現，我認識的好幾代人全都死光了。那還是在一個小鎮上，我感到了極其悲傷。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走出了屋子，想走向一條河的深處自殺。正是在這個時候，河岸邊一只巨龜向我走來。月光下，它看著我，它很有靈性，它的目光讓我明白了，它是要我像它一樣，隱忍著活下去。于是，我徹悟了。來到山上，繼續修煉龜息功。龜息功就在我的身上越練越神奇。現在，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生命的變化了，可能變得非常緩慢，消耗也很少，龜息神功讓一個人有能量，長期不用進食也能活著，練習吸日精法很有用。”

修習龜息神功，除了吸日精法，還要練習吸月華法。因為太陽和月亮是天空中距離地球最近的星球，帶給地球最多能量的，就是太陽和月亮了。但太陽和月亮剛好是一陽一陰，陰陽相對，太陽降落了，月亮就出來了，月亮升起來了，那是因為太陽降落了。當然有時候太陽當空，在遙遠的藍天中，還能看見隱現的月亮，淡淡的光影在天幕里幾乎看不見，可它確實還在那里。

師父說：“修習吸月華法，就是將月亮的精華吸入人的體內，使人體內的精氣神和日精、月華完美融合，達成能量的融匯，形成了你自己的丹爐，在小腹丹田處聚集起來。這樣就能夠保持能量，慢慢地，你只喝水，吃一點干果，比如每天十粒松子，便能維持生命的延續，甚至不排便也不要緊，在山洞里冬眠一樣保持低消耗，一直到外面的戰爭和混亂的時代過去，等你下山，就會看見物是人非，歲月靜好了。”

我們在月光下練習吸月華法。月亮之華在夜晚是清寂的、孤遠的、渺茫的，但月華卻是存在的，必須凝神聚氣去捕獲。怎么形容呢，我的感覺就像是寒霜一樣冰涼，能夠覆蓋到我的皮膚。

我們坐在月光下的懸崖臺上，盤腿坐在那里。一吸一呼，皎潔的月華徐徐從鼻子進入到體內，經過胸腔調整，然后聚集到腹部。吐出體內的濁氣，月華便在小腹丹田積存下來。

吸日精法、吸月華法需要經常練習，才能感覺到在自己的小腹之中，日精和月華就像是陰陽兩團旋轉的火球，在互相追逐，互相纏斗，互相親昵，逐漸地融為了一團。

有時候我控制不住，吸日精法吸得太多，日精大盛，晚上睡覺在半明半昧中我遺精了。

師父發現了我的異樣，給我吃了青草丸藥，我的體內又協調了。后面的日子里我越長越快，我幾乎是迎風而長，就這么成為了師父最得力的助手，龜息功在我的身上逐漸成型。

7

很快，始皇帝巡游東海的消息傳來了。雖然師父和我住在高高的山上，但是山下的消息還是像飛鳥一樣迅捷地傳播。

那段時間，砍柴人、采藥人、逃犯和乞丐，隱士和盜匪，被征召的士兵和工匠，在山間小道上不斷穿梭，在山下的市鎮來往盤桓。消息很確切，始皇帝來到東海，要尋求徐福的下落。

我能夠想象始皇帝的出行威儀萬方。始皇帝的第五次出巡，浩浩蕩蕩。大隊人馬在馳道上疾奔，隊列長得看不到尾巴，他的隨從車馬連綿不絕，車轔轔馬嘶鳴，兵器相擊，發出了鏗然之聲。兵器作響，那是渴望喝血的聲音，那是要和人的肉體親近的聲音。因此，路上的人早早就避開了。

在我的想象中，我看到了一輛神秘的、由鐵甲兵護衛的傘蓋銅車之上，坐著始皇帝，在通過車窗向外張望。那么，幾年以前的第四次巡狩，他一定同樣坐在車里面，表情陰郁地透過小窗口向外面望去。那一次，他看見了什么？他可能看到了在秦國統一天下之前，各國為了御敵在交界之地修建的堤防、高墻和大溝，成了他巡游的障礙。于是他下令把這些堤防、高墻拆掉，把大溝填平，讓他的車馬隊列能夠暢通無阻，讓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任何阻擋。

那一次的巡游，師父給我講了，說始皇帝在東臨碣石觀滄海的時候，留下了一塊巨大的刻石。在刻石上記載了這一次疏通道路、拆除堤圍、填平溝壑的舉動。后來，他折返郡上，讓大將蒙恬奪回被匈奴占領的北部領土，移民邊塞，鞏固了北部邊防。

更多的消息傳遞到了師父的耳朵里。有人派遣信鴿，給師父捎來了神秘書信。師父的朋友很多，且都是遺世獨立的高人，但他們之間保持著某種神秘的聯系，以信使、信鴿的方式互通消息。

神秘來信中告訴我師父發生在咸陽都城的很多事。說始皇帝這第五次的巡狩，最直接的目的，還是想尋訪仙人和仙藥，祈求長生不老。這一年是始皇三十六年，發生了很多讓他鬧心的天象和異象，這使得始皇帝心神不寧。

來信中說，首先是天象中出現了熒惑守心。熒惑就是火星，火星從周代以來都被看作是懲罰之星，它主對人間帝王作惡多端的懲罰，主人間憂患和死亡喪葬。而心宿中最大的一顆星，象征著帝王的位置，在這一年火星剛好守在心宿的旁邊，這意味著巨大的災異即將上演。一般出現了熒惑守心的天象，那就有可能天子喪亡、災變陡起、逆子叛亂、百姓流徙。

始皇帝十分迷信讖緯，手下的方士們看到這個天象，馬上報告始皇帝這意味著什么，始皇帝心情很郁悶。

第二個天象，是隕石墜地。有一天，在咸陽以東的郊野之上，一道亮光劃過夜空，隕石從天而降，轟然一聲巨響。第二天人們發現了一塊隕石，隕石上刻了幾個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帝聽到這一消息，大怒，派御史追查隕石刻字事件，結果那片郊野的村人是一問三不知。于是秦始皇下令，把發現這塊隕石的村人全都殺了，還將隕石砸碎掩埋了。

于是，始皇帝就讓人日夜觀察天象，在宮殿之中不斷請方士占卜。很快，負責觀察天象的官員上奏于他，說在東南方出現了天子氣。

這一報告讓他更加煩惱。什么是天子氣？其實就是一種云氣，但這種形狀獨特的云氣，卻意味著始皇帝的王位即將被東南方向來的人所替代。

秦始皇立即召開了幾百個方士和星象師參加的御前會議，方士們驚悚不定，在大殿之內議論紛紛，力勸他早日東去巡狩，只有他親臨東南方，到達天子氣冒出來的地方，以他的親臨鎮壓那股天子氣的邪氣，才能破了當地的風水，阻止人間新天子的誕生，保住皇位。

但始皇帝這時卻覺得自己身體每況愈下。雖然他還不到五十歲，卻常常感到精力不濟，他想休養一段時間再說。方士們就不再勸說。秦始皇這一年已經感到了身體欠佳，他久服丹藥，其實已有了中毒的跡象，但是他并不知道，卻還以為是那些不吉利的天象導致他的病患。

那段時間他心情不好，讓儒生、博士和方士們撰寫“仙真人詩”，歌頌神仙，頌揚他此前的四次巡狩，歌頌他當上始皇帝之后統治天下的豐功偉績，然后讓宮廷樂師譜曲，彈唱演奏，終日在大殿之中歡宴，以消除內心的惶惑和不快。

在這個時候，又傳來了一件讓他十分郁悶和惶恐的事情。一位從外面趕回來的使者，在夜晚經過華陰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這個怪人手捧一塊玉璧，攔住了使者，將玉璧奉送給使者，說：“請將這塊玉璧，替我奉獻給滈池君。”

滈池是咸陽附近一條叫作滈水的河，人工挖引后形成的一個池子，滈池君是滈池的保護神，這個人要使者轉送一塊玉璧給滈池神，使者覺得很奇怪，就問這個攔路的怪人，他是什么意思，還有什么話要說。

那個怪人起初一句話都不回答，問得緊了，忽然來了一句：“今年祖龍死。”

然后，這個人就在夜幕中消失了。只剩下了使者，捧著一塊玉璧呆呆地站在夜色里。但玉璧的存在說明這個怪人也是真實存在的。

使者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咸陽，趕緊覲見始皇帝，將那塊玉璧奉呈始皇帝，還講述了夜遇怪人的情形。

始皇帝聽罷，默然良久，說：“山鬼也不過只知道一年的事情罷了。”

眾人都看見始皇帝的神情有點兒恍惚了。退朝時，始皇帝起身向宮外走，還自言自語：“祖龍，人之先也。龍，君之象也，這是在說寡人呢。”他大步朝外走，忽然回頭看著他寵信的方士盧生：“要抓緊時間，給寡人打卦占卜一次。看看吉兇禍福到底怎樣。”

盧生就趕緊安排了一場打卦占卜，得到的卦象顯示，始皇帝最好是出游和遷徙，才能得到大吉大利。

于是，就有了這一次，也是他第五次的巡狩，巡狩的目的主要在尋訪海上仙人，尋求長生不老之藥。

以上就是給師父的來信中說到的內容，師父給我講了一遍。

可就是這一次始皇帝的巡狩，他人在半途，忽然就死了。那些隨從們用鮑魚掩蓋他尸體的臭味，一邊封鎖消息。他沒有能活著回到咸陽，而且是死在和我的師父見面之后。

我不能說始皇帝的死和我師父有關。我絕對不能這么說。但我可以想象，始皇帝那一次見過我師父之后。才離開了海邊的大山，沒過多久，他就死在回咸陽的路上了，這本身就很奇怪。后來，我才想到了這一點，就是師父和秦始皇交談的時候，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

這只是我的猜測，而且作為一個秘密，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不過，即使有答案，又有什么意義呢？幾年之后，即位的秦二世就死了，秦朝就滅亡了，大漢朝建立了。

時間在向前，而歷史則消隱在不可靠的記憶和敘事里雜草叢生。

8

我師父高誓并不緊張，不斷有信鴿飛來，帶來山下的消息：

始皇帝先是派遣了方士盧生前往東海一帶尋訪仙人。盧生駐扎在蓬萊，然后派出人馬四下打探。我師父見到的那些窺探我們練功的人，就是盧生四處派出的探子。

盧生是一個諂媚的方士，生在燕國，卻沒有燕人的慷慨悲歌，天生一副媚骨，很善于裝神弄鬼，冶煉丹藥，卻很受始皇帝的信任。

始皇帝吃了他煉就的丹藥，慢慢地嘴唇發紫，雙手發抖，還發生了一次昏厥。但這并不妨礙他尋求長生不老的想法。他越發感覺到了自己身體和精力的衰退。龐大的秦國在他的治理下，在商鞅制定的嚴刑峻法管理下，人頭滾滾，也安定萬分。雖然埋伏了很多危機，可還沒有爆發，始皇帝尋求仙人和仙藥的欲望開始變得更加迫切了。

很快到了十月份，始皇帝命令右丞相馮去疾留守咸陽首都，命令左丞相李斯和他的小兒子胡亥隨駕，開始了巡狩。他先往東南方向走，抵達會稽，在那里祭祀了大禹，刻石以紀念并歌頌自己的功德。

一路上，凡是方士和博士認為有天子氣的地方，他都設法消除掉，不讓這地方再有能替代他王位的風水。比如，在虎踞龍盤的金陵，方士看到了王氣扶搖直上，在鐘山背后。他就下令囚犯挖掘鐘山，挖出一條長溝，以斷絕王氣，還把金陵改為秣陵，貶低這個地方。在云陽，他把一條直道改成彎曲的道路，并且將這一地名改成了曲阿。

他的一系列動作，都意在化解東南方向的天子氣。然后，他急急忙忙折向北面的渤海方向，很快到達瑯玡，在這里等待先期抵達尋訪神仙的盧生前來上奏。

盧生帶著韓終、石生兩人，在東海一帶四下打探。

他們前去尋訪傳說中的仙人羨門。等到他們抵達大海上羨門居住的那座海島的時候，羨門已經死了。他們察看了羨門的尸體，他那一頭白發長得非常茂密，完全覆蓋了縮小了的身體，死去好多天了。

盧生很郁悶，回來報告抵達瑯玡的始皇帝：傳說中的仙人羨門已經長發覆身，于不久前死了。

“什么？仙人還能死掉？那死掉的人，還能是仙人嗎？你給寡人說說，這仙人羨門，是不是一個假的仙人啊？你們是不是一直在騙朕，說什么仙人長生不老？是不是人必有一死，絕對不會長生不老？”

盧生訕訕地回答：“陛下息怒。羨門雖然死了，但他的確是一個長壽的人，傳說他活了三百多歲。”

始皇帝沉默了，又問：“那還有什么仙人能夠尋訪得到的？”

盧生趕緊說：“我派韓終前往崳山，在那里尋訪到了久居大山之上的一個仙人，這個仙人叫高誓，傳說他活了三百多年，而且還會調制長生不老藥，并修習一種叫作龜息功的長生功法。”

始皇帝的面容立即舒展了：“哦？太好了，我要立即見見這個仙人高誓。他在哪里？”

盧生嚅嚅地說：“韓終派人請他，但他在山上，說自己老了，不下山，那座崳山山林十分茂密，我們后來去請他，但他藏起來了。”

秦始皇帝大怒：“這個仙人真是沒道理，躲避寡人是何意思？寡人是始皇帝，是唯一繼承了天命的人間皇帝，他就算是一個仙人，也不能躲起來不見我啊。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真的躲起來。寡人現在傳旨，立即放火燒山，看他高誓還躲得下去？”

后面這個場景，是我師父有一天做夢夢見的。他醒來之后告訴我說，這座山很快要被燒著了，要早做準備。

9

盧生和韓終、石生等幾位始皇帝身邊的方士和謀臣，帶領了一標兵士，殺氣騰騰地包圍了崳山。這個時候，師父高誓帶著我，在烏龜的引路下，進入到隱秘的山洞里躲起來了。

始皇帝下令燒山的命令被火速執行。熊熊的大火就像是風一樣，從山腳下蔓延上來。火舌迅疾地將綠色的草地和青綠的灌木，還有高大的喬木全部燒著了。整座大山到處都是火。

大火在東面燒，師父帶著我和龜群往西面走。大火在西面燒，師父帶著我和龜群往南面走。大火在南面燒，師父帶著我和龜群往北面走。大火在北面燒，師父帶著我和龜群往地底下藏。

大火燒了好幾天，所有的山林都被燒毀了。師父感覺到沒有辦法再躲藏下去了，只好帶著我和龜群現身了。

師父和我身上都蓋著濕草葉，從那灰燼遍地和明火暗火不時明滅的山道上穿過，緩慢地下山了。

在我們的身后，走著的是龜群。巨大的陸龜、嬌小的旱龜，石龜和草龜、白龜和褐龜，我們全都現身，一起緩慢下山了。

我跟在師父的后面，在出山之前，師父已經把鐫刻了龜息功的青白玉導引圖鄭重地用濕泥封好，交給了我，說：“徒兒，這次可能我們要永別了。始皇帝是一個暴虐之君，我不知道和他會面之后，還能不能脫身。但你是可以逃走的。導引圖交給你，龜息功你要帶在身上，不斷傳下去。”

我淚流滿面：“師父，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不要說傻話，到時候聽我的，我讓你走，你就走！”

我們被一眾身穿黑衣、身披重甲的兵士帶到了始皇帝的行營大帳之內。大帳里，但見燈火通明。師父在前面，抱著一只烏龜，我跟在他后面，手里也抱著一只烏龜，覲見始皇帝。

大帳里的氣氛十分肅穆，我跪在那里，不敢抬頭，只聽見我身前坐著的師父說：“蓬萊人高誓，覲見始皇帝陛下！”

然后我聽到了一個威嚴而沙啞的聲音說：“是仙人高誓嗎？”

我師父說：“是高誓，但也是常人，非仙人也。”

始皇帝問：“那仙人高壽啊？”

我師父說：“在下不知有多大年紀了，總之已經很老很老了。”

始皇帝忽然興致很高地說：“寡人早就聽說仙人的大名了。仙人羨門，仙人高誓，這一帶的人都知道你們兩個有兩三百歲了。不知仙人可有長壽之藥給寡人啊？”

師父說：“在下高誓有長壽之功法，也有養生之草藥。”

始皇帝的情緒高漲起來：“哦！是什么長壽之功法？又是什么養生之草藥？都給寡人獻上吧！”

我師父說：“陛下看到我抱著的這只烏龜了吧？高誓一直在修煉一種功法，叫作龜息功。因為烏龜是最長壽的動物，有的都能活幾百年。我練習多年，修煉了一身的龜息神功，想給始皇帝獻上，并和圣上一起修習，助陛下獲得這功法。另外，我還有親自采煉的神藥丸，吃了之后益壽延年，也想一起獻給陛下。”

始皇帝龍顏大悅，起身走過來：“神仙快請起來，這么重要的東西，你給寡人帶來了，你太好了！”

但我師父依舊長跪不起，說：“高誓懇請始皇帝答應一件事情。”

始皇帝馬上有點兒不悅：“你說。”

“高誓收養過一個孤兒，左腿殘疾，行走略有不便。如今這孤兒已經長大成人，就是他。望陛下能夠讓他現在就走，自己去尋個出路，成家立業，而我愿意跟隨陛下的巡狩隊伍一起去咸陽都城，把龜息功法傳授給陛下，并煉丹。”

始皇帝說：“好！寡人同意了。”

師父轉過身來，低聲對我說：“徒兒，你走吧，往東走，大海是你的方向。”然后大聲說，“徒兒，趕緊謝謝皇帝陛下！走吧！”

我不由分說伏地叩首之后，立即起身就走。在我的周圍是黑壓壓的人，穿鎧甲的人，穿白色、黃色衣服的方士，穿玄色衣服的博士，穿灰色衣服的儒生，還有鮮艷衣服的女人，我都不去用正眼看他們，我只管朝外走，朝沒有人的地方走。我快步走，使勁走，唯恐始皇帝改變了主意，把我留下來，讓我和師父一起跟隨他回咸陽。

10

我脫身了，按照師父的指示，我一直向大海的方向走去。

我半路上遇到了一只從大火洗劫過的崳山上跑下來的麋鹿，它很有靈性地跟著我。我騎上了這只麋鹿，向著大海的方向走。

我走啊走，走了好幾天。我來到了海邊，然后我在一艘被遺棄的破船上住了下來。

我白天打魚，晚上練習龜息功法。青白玉的龜息功導引圖被我藏在身邊。過了不久，就傳來了消息，說始皇帝駕崩了。他死了！自從在行宮吃了我師父給他的藥丸，就開始拉不出屎，腸胃壞了，一病不起。他氣壞了，下令斬殺了我師父高誓，連同我師父帶著的那些烏龜。

我還聽說，始皇帝巡狩的隊伍走到了北邊的沙丘，他就不治而亡了。為了掩蓋尸體的臭氣，盧生、趙高和胡亥一路上用臭鮑魚堆在隨從的車上。我忽然明白了，始皇帝的死一定和我師父有關，他也許用有毒的草藥，讓始皇帝中毒而死。這只是我猜的，我不能肯定這一點。也沒有人能證明這一點。

又過了幾年，天下大亂，秦二世胡亥也被殺死了。一些流竄的匪徒到處找我。他們也想搜尋長生不老之藥。我感覺在岸上已經沒有了我的容身之地。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在海邊的海灘上，就著月光，看著那些大海龜從海里來到岸上，挖坑產蛋。

等到海龜生產完畢，要回到大海的時候，我主意已定，騎上了一只最大的海龜，呼喚著它。我知道它聽懂了我的呼喚。我們朝大海而去，在大海之上，我騎龜而行，我要把龜息功帶到遙遠的海島上去，在大海之東，在海市蜃樓里曾經出現的地方，一定有我的藏身之所。

易容

1

“聽說王莽會變形，是真的嗎？”

“我也是聽說的，說他會變形成動物，像豬、羊和猴子，說他還會變成一面山墻、一株植物，總之，這王莽想變成什么，他就會變成什么。”

“那他還是人嗎？這可能嗎？”劉秀很疑惑地問。他想到了自己除了是劉秀，什么都變不成，有點兒小郁悶。

“我覺得不可能，雖然王莽太壞，這些年干了很多荒唐事，不過他變形成動物、植物和墻壁，還是無稽之談。不過，他對我們抓到他有嚴密的準備，這一點倒是真的。比如，他會層層布防，讓我們根本就找不著他，讓我們進入長安之后一無所獲，這是他現在正在做的。”

“那我們怎么辦？擒賊先擒王，我現在考慮的就是怎么樣才能抓住王莽。”劉秀又問屬下。

當時，劉秀的部隊在宛城附近的昆陽取得了大捷，顯示了他卓越的指揮才能，他也是聲名大振。此前，王莽孤注一擲，發布詔書，命令大將王匡率領了十多萬人，號稱天軍三十萬，氣勢洶洶包圍了劉秀等綠林軍駐扎的昆陽。

劉秀仔細研究軍情，讓九千人守住昆陽城，自己只帶了十幾個人沖出包圍，前去搬來救兵，然后率領救兵回來，身先士卒，從外圍猛力一擊，以少勝多，大敗了王莽的主力部隊。從此，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王莽兵敗如山倒了。

現在，更始帝劉玄準備派出一支大軍直搗長安，對王莽進行最后一擊，但他們不讓劉秀領兵去攻打長安，給了他別的任務，這個時候他已經被忌憚了。

劉秀看得很遠，他既知道起義軍的首領們怎么想，也在想如何對自己更有利。他想出了一個法子，那就是，派一隊特遣人馬，前往長安直接抓住王莽，立下首功，即使他沒有出征長安，人是他擒獲的，就很難有人和他爭功。

現在遇到的最大的難題就是，王莽異常狡詐，他在宮內設置了很多關卡，防備措施很多，很難抓捕。抓不到王莽，一切都是白搭。

眾人都沉默了，似乎感到毫無辦法。這時，陳坪站出來說話了：“我們解了昆陽之圍，軍心大振，在招兵買馬的時候，我聽說當地有一位俠客，擅長劍術和易容術。所以，不管王莽會變成什么，只要是他出馬，以易容術對待，就能出奇制勝。”

劉秀很興奮：“啊！那這人太重要了，趕緊把他找來。這個人是誰啊？”

陳坪猶豫了一下子：“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從軍打仗，還要去做抓王莽這樣極其危險的事情。他叫孟凡人，是個獨行俠，他就住在寶天曼山下的石頭鎮子里。我馬上去辦。”

劉秀說：“咱解救了昆陽，避免了王莽軍的一場殺戮。對那里的人有恩德。估計他會幫我們的。”

2

當天下午，陳坪派人從寶天曼山下的鎮子里，找到了孟凡人，并把他請到了劉秀的中軍帳。

眼下軍情緊急，不能耽誤事兒，昆陽大勝之后，劉秀要立即整軍出擊其他王莽軍，即將開拔北上。說是孟凡人。一見之下，劉秀十分喜歡眼前這個清秀的少年。這個孟凡人看上去像是一個面皮白皙、嘴唇紅潤的女子。男人女相，這可能是他會易容術的關鍵。他身后還背著一把長劍，腰間懸著一把短劍。

“孟凡人參見將軍。”

“快快請起！”劉秀把他攙扶起來，笑著說，“你長得夠俊美的了。你已經知道我請你來的原因吧？”

孟凡人說：“知道，我除了會劍術，還會易容術。社會上都傳說王莽會變形，雖然是夸大，但也讓起義軍撓頭。將軍您請我來，就是為了抓住王莽，這是關鍵。他太狡猾了。”

劉秀拍了拍手，大笑：“對的。你很聰明。劍術我懂一點兒，但我不懂易容術，你給我說說。”

孟凡人說：“將軍，這易容術，就是改變容貌之術。還可細分為化裝術和喬扮術。化裝術采用一些材料，如各種脂粉、蛋清和其他顏料來改變形貌，男變女、女變男都可以用化裝術。那么喬扮術呢，主要靠衣服的搭配和制作面具。我特制了一種膠質面具，這種膠質面具很薄，只比人的臉皮稍微厚一點，用筆在面皮上迅速畫出眉毛鼻子眼睛，然后戴在臉上，再以衣服裝扮起來，就能假扮他人了。易容術的要訣就是速度要快。迅速摘取和換上面具，達到扮作他人的效果，這需要長期練習才可以成功。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把我打扮成一個女孩，等到我十二歲之后遺精了，才明白自己是個男孩。于是，幾個家族中的女眷就教我易容，我也喜歡上了易容術，常常在家里變作他人，當作游戲罷了。男變女、女變男我都擅長。”

劉秀興致很高：“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像個女孩，卻是男身。這下好了，你要是扮成王莽喜歡的女人，他肯定上當。”他轉身問陳坪：“王莽這家伙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或者雙性戀？”

陳坪想了想：“應該是個異性戀，他生出了一大堆孩子呢。”

“我還練了十年的劍術。這一次，將軍在昆陽之戰中是個孤膽英雄，大敗王莽軍，讓昆陽城里我的父老鄉親免遭屠殺，我們都記著這個恩德呢。而我自幼在昆陽長大，有點兒武藝，又學了易容術，也沒有別的用處，就想報答您，輔佐將軍抓住無道之君、篡權者王莽，恢復漢室、重振雄風。”

劉秀很高興：“太好了，那我就有信心了。光復漢室是后面的事，現在群雄競起，還有很多場惡戰。有人小心眼，害怕我立頭功，不讓我率部攻打長安城。我只好單獨派一支小隊，一共五十個人，保護你去抓王莽。只有抓住了他，王莽的新朝才算完蛋，我們才算勝利了。”

接下來，劉秀和陳坪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王莽身邊將領、謀臣和妻小的名單和畫像，一一講解給他，這里面還包括了王莽死去的大兒子王宇的畫像。

陳坪還拿出來長安城的皇宮地圖，仔細研究王莽的藏身之處，讓孟凡人了然于心。

劉秀又說：“此行很危險，讓你執行這么重的任務，是因為我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你多保重。要是在長安遇到危險，就撤出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不做無謂的犧牲。”

孟凡人很感動，他覺得劉秀想問題很全面，點了點頭：“您放心吧，只要我進了長安城，就有好戲看了。我會用易容術假扮成我見到的任何人，和剛才畫像上的王莽身邊的人，這樣就能叫開城門，通過關卡，逐漸接近目標。這是一個過程，每個環節都很重要，因為王莽也是被一圈一圈的人保護著。將軍你看，我備用的膠質面具很薄，我都做好了，帶在身上。”

劉秀小心地從孟凡人的手上那些錫紙包裹的面皮中取出來一張，仔細地觀瞧，那膠質面皮薄薄的，就像是人的臉皮被剝下來了一樣。

他十分驚嘆，說：“嗯，我覺得你能成功。現在，五十人整裝待發，都準備好了，現在你就可以出發。”

3

那么，王莽的情況怎么樣呢？他的主力部隊自從昆陽之戰被綠林軍大敗之后，困在長安城內的王莽的心情就跌入了低谷。他想，也許他最怕的結果要來了——起義軍推翻他的王朝，復興劉姓漢室。

從外人的眼光看來，近些年王莽越來越不靠譜，神經兮兮的，碰到風吹草動，更是有些疑神疑鬼的。于是，他更聽信方士的建議，在天鳳四年的時候，為了祈求神靈保佑，對付劉秀為首的起義軍，他下令手下用五色藥石和青銅混合在一起，鑄造了一個長二尺五寸，形狀像北斗的銅威斗。

王莽放下了一顆懸著的脆弱的小心靈，他賞賜了陽成修很多金銀。

但局勢繼續惡化中。地皇四年的秋天，王莽原來的手下隗囂在隴西割據稱雄，發布檄文討伐王莽。

王莽氣壞了，不知道怎么辦，到處問計。

術士張邯獻上了一個妙計：“陛下，《周禮》和《春秋左傳》上都記載，國家遇到了大的災難，可以用哭號來上達天庭消災避禍。陛下不妨有樣學樣，也來一個郊野哭訴，這樣的話，上天看到陛下這么難，就肯定會幫助陛下的。”

王莽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覺得這也是一個好主意。

他率領著群臣，來到了長安的郊外，設立祭壇，對著蒼天哭訴，把他當年應了符命的預言當了皇帝的過程都講了一遍：“蒼天有眼啊，不是我王莽要當皇帝的啊，是上天開眼，給了我當皇帝的天命，為何現在蒼天你，你，你反而不幫助我剿滅那些反叛的賊人？如果這一切都是臣的錯，那就讓上天發下雷霆，來誅殺臣莽吧！”

王莽一邊講著嘟囔著，都是車轱轆話，一邊大哭，到了最后，他頓足捶胸號啕不止。但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總之，沒有什么反應。跟他上次娶了一位新妃子，辦婚禮的時候忽然來了一陣大風，將大樹連根拔起完全不一樣。王莽假裝哭暈過去了。手下人慌作一團，趕緊用涼水撲面，丸藥補氣，王莽才醒轉了過來。

他回到了宮內，寫了一篇祭天的文章，祈求上天讓他度過災厄，并下令讓一些郎官帶領百姓也到長安郊外去野哭，還早晚各一次。老百姓覺得這個王莽實在是有毛病。但到郊外野哭有一大好處就是管飯，有肉粥喝，那么假裝哭幾下還能吃飽肚子，何樂而不為呢？有些饑民為了吃飽肚子，就早晚各一次去郊外假裝哭天。

王莽這么娶妃子，登仙臺，哭天哭地，還是阻擋不住起義大軍的步伐。這些瞎折騰只是短暫治療了王莽的恐懼癥。眼看著起義軍的大部隊就這么直沖長安城而來了。

現在，王莽在宮墻內能聽到四面的喊殺聲。這個時候，他是絕望呢，還是更加絕望呢？王莽就放出了所有的囚犯，命令他們拿起武器，去和起義軍戰斗。結果囚犯一放出來，就作鳥獸散了。

5

起義大軍在城外圍住了長安，不斷施放亂箭。

孟凡人也來到了城外，但他牢記自己的首要任務就是抓到王莽。他的左右小腿上插著兩把匕首，手里拿著一柄長劍，迎著逃跑的人流向前沖，必須要擒賊先擒王。

面對長安城，但見巍峨的城墻高大無比，起義軍喊殺聲震天。這一天他記得很清楚，是十月一日，沒多久，他們一下子就隨著攻城車撞開了城門，他們攻入了宣平門。他和五十個勇士，剝下一些戰死的王莽士兵的盔甲穿戴裝扮好，混在跑進跑出的人群中。

長安城內，很多地方都在燃燒，尤其是外城的不少民居和官署，被義軍發射的帶著燃燒的毛氈的火箭射中，熊熊燃燒，濃煙滾滾。男男女女哭號著到處跑，真是亂得不能再亂。

這時，忽然從城內沖出一標人馬，馬上端坐一個人，神色慌張，想趕緊逃走。有人大喊：

“他是王莽的大爪牙張邯！就是他，整天用符命在那里欺騙百姓，讓我們去郊野哭天的！”

孟凡人騰躍而起，在空中左手甩出一條白練，一下子把張邯從馬上纏繞住猛力一下就把他拉了下來。眾人沖了上去，刺死了他，孟凡人說：“慢點兒，不要毀了他的臉。”可他們一下子就把張邯殺死了。

孟凡人趕緊擠進去，看了看張邯的臉，快速取出面皮，用筆畫了十幾筆，然后迅速把面皮戴在自己的臉上，身邊的勇士一看，驚呆了：“太像了，你簡直就是張邯再世啊。”

“哎喲，那個死人才是。”孟凡人指著張邯的尸體說。

大家笑了起來。孟凡人說：“跟我走！小心暗箭。”

在長安城內，由線人帶領，他們一處處地搜尋前進，一處處地清剿進擊。孟凡人扮作張邯，前往皇宮大門。在皇宮的門口，圍著一群王莽的將士。為首的是一個大將，他盔甲滿身，騎在高頭大馬之上。

這個人是大將王邑。在他后面跟了幾百兵士，正準備做最后一搏。看到潮涌過來的義軍，他的兵士上前迎戰，一時之間打成了一片。王莽的人是誓死守城，在做最后一搏，因此作戰十分勇猛，很有戰斗力，眼看著孟凡人帶的五十人就死了一半，要被打敗，孟凡人沖了上去。

王邑看到了他，大喜過望：“張邯，是你來了！你快來和我會合，一起殺賊啊，聽說他們從兩個城門沖進來了。”

但孟凡人手中的長劍一揮，王邑手中的長槍被削斷。這削鐵如泥的寶劍讓王邑驚呆了，孟凡人扯下了臉上的面皮，再一劍刺中王邑。

王邑掉下馬來，被憤怒的義軍殺死。孟凡人取了袋中的面皮，按照王邑的臉面覆膜，畫了一陣子，迅速剝下王邑的鎧甲和披風，扮作了王邑，帶著剩下的二十多位勇士，朝宮內進發。

6

長安都城的宮門堅固無比。緊緊跟隨孟凡人的，是拿著長安地圖的一個勇士。但那張地圖被汗水浸濕損壞了，看不清楚了。而孟凡人只是依稀記得路線和各道宮門和暗門的名稱，卻不知道方位在哪里。

這時，長安城內有兩個年輕人，帶領著一群百姓出逃，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從外面打進來的起義軍。為首的兩個年輕人走過來介紹說，他們是朱弟和張魚，正帶著一些人往外逃，說里面每一個關卡都有王莽的人把守。

孟凡人問：“你們知道敬法殿的小門在哪里嗎？”

朱弟和張魚就指引他們來到了敬法殿的小門外。

孟凡人上前敲了敲宮門，大喊：“我是王邑，開門！”

門內的衛士和宦官聽到外面有人喊，打開了一道門縫，一看有一隊人馬，鎧甲滿身，為首的一個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真是大將軍王邑，立即開了門。

等到孟凡人騎馬沖進去，他們看見了他身后的那些人，又把門關上了。

在孟凡人的前面五十步外，有一百多手持弓箭的衛兵列陣相迎，有一個衛尉在指揮，喊道：“放箭！”

王莽軍百箭齊發，孟凡人以一當百，他騎的馬噦噦叫著，中箭倒地了。但孟凡人剛一沾地就閃展騰躍而起，手中的劍揮舞得密不透風，格擋中聽見嗖嗖的箭落在了地上，成了垂死的蚯蚓樣的斷箭。

在這緊急關頭，孟凡人的身后小門洞開，是朱弟和張魚用斧頭劈開了小門，引領幾十個勇士進入到了皇宮之內，沖進了那些弓箭手的隊列。短兵相接，孟凡人帶的這些人武藝高強，弓箭手無法抵擋。這一陣廝殺之后，弓箭手死傷大半，很快退去。

一進入皇宮，但見皇宮宮殿巍峨肅穆，不見一個人影。他們繞過去打開了宮殿大門，沖進了空無一人的內宮。

嗖嗖的聲音在孟凡人的耳邊響起，他看見，內宮守衛不斷射箭，有的帶著火氈，有的帶著呼哨，從天空中劃過。大殿立即起火了。孟凡人騎馬飛奔在前，一路向前。

忽然他聽到有人喊：“王邑大將軍，救我！”

有人看到了扮作王邑的孟凡人沖了過來，隨著這一聲喊，著火的宮殿里奔跑出來一些女眷和宦官，大火開始熊熊燃燒，燒到了承明殿前，被義軍從大殿之內架著的一個女人在沖著他喊。

她是王莽的親女兒，死去的漢平帝的皇后。據說漢平帝是被王莽毒死的，這天下誰都知道。看著眼前這個漢家皇后被義軍抓捕，孟凡人笑了笑，取下了面膜：“我不是王邑，我叫孟凡人。”

她大喊一聲：

“啊！我哪還有臉再見漢家祖先啊！”

然后，她奮力掙脫了眾人對她的束縛，奔向了那一團燃燒著的火焰，一下子撲了進去，把自己燒成了個火球，自焚而死。

親眼見到這么慘烈的自殺，孟凡人嘆息：“也算是個烈女啊。”

7

就這樣，孟凡人帶領著一小股越來越少卻越戰越勇的勇士，逐步接近了皇宮內部的王莽藏身之處。他們向前沖，一道道的宮殿大門處，都有著王莽的死黨守護在那里。

他扮作了王邑，讓王巡上當，然后，他們的勇士擊殺了王巡。

孟凡人剝了王巡的衣服，抓緊描摹了王巡的臉面，扮作了王巡，繼續進擊，然后遇到了王莽手下的猛將趙博，帶著一標人馬擋在了前面。

趙博看到王巡來了，放松了警惕，把孟凡人當作王巡，可他不是王巡。等到趙博上當之后，勇士把他俘獲，要砍他的腦袋的時候，他說：“王巡！你這個叛賊！皇帝真是瞎了眼啊，竟然把你當成了心腹。”

我是孟凡人，他說著摘去王巡的面膜。

趙博氣壞了，大叫一聲，拔劍自刎而死。

孟凡人要取他的面膜。但趙博那張生氣的臉很難復原，需要稍微按摩一會兒，讓那張臉復原成正常表情的臉。然后，孟凡人就慢慢按摩，內心里的感受很復雜。他用膠膜復原了趙博的臉，做成面膜，戴在了臉上。孟凡人現在成了猛將趙博，繼續進擊。

他碰到了苗在前面守衛的那道關卡。假扮的趙博取得了苗的信任，他打開了一道宮門。

他們進去抓到了苗，苗不服，大叫：“你是誰？你不是趙博嗎？”

“我不是趙博，我是孟凡人。”孟凡人身邊現在只剩下十幾個人了。他心里說，是的，我就是一個凡人。今后也不會讓別人知道我這一次的易容。我會劍術，會易容術，扮作他人是我最擅長的事情，我欺騙了你，對不起了，可這場殊死的戰斗需要這個，需要兵不厭詐。

苗當場被孟凡人帶的勇士砍死了。血腥味讓孟凡人有點兒惡心，他強忍著沒有吐出來。整個長安都陷入了血海，到處都是鮮血在噴濺，他都能想象這一刻城破之后的情景。

他的心里有點兒惋惜，要是這幾位猛將都不死，都變成劉秀手下的大將該多好。可他知道，這種情況，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各為其主罷了。陣營決定了命運。就像誰說的，跟人必須跟對。

孟凡人又扮作了苗，遇到了守將唐尊帶著一標人馬。這簡直就是打一關過一關啊，好吧，孟凡人扮作了苗，讓唐尊上了當，唐尊完蛋了。

接著，他扮作了唐尊，然后碰到了王盛。

王盛被抓到了，還是不服：“你不是唐尊嗎？”

孟凡人摘下了唐尊的面膜。

“我不認識你啊，你是誰！”他怒吼著。

“你當然不認識我。我是一個凡人，你怎么能認識我呢？你不是王莽手下的大將，官拜上將軍嗎？王莽不是給你加官晉爵，讓你飛黃騰達嗎？現在，你是我的階下囚。”

王盛垂頭喪氣了，一點盛氣凌人的架勢都沒有了。有權的人一旦失去了權力，那就真的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落魄鳳凰不如雞了。

“你也白姓了王。如今王家要完了。王莽連累了王家，你們王家作為外戚，要覆滅了。”

然后他的勇士殺了王盛。這樣孟凡人以易容術喬裝改扮他人，帶領勇士連過七關，分別殺死了張邯、王邑、王巡、趙博、苗、唐尊、王盛，逼近了內宮殿前。

8

此時的王莽，正在宣室前殿躲避外殿的大火。

眼看著火苗子席卷著一座座木頭的宮殿，王莽喃喃自語：“早知道這大殿是木頭的，并不耐火，我真是應該把宮殿建成石頭的。只有石頭的宮殿，才更堅固，更耐得住火燒，耐得住水淹，耐得住蟲蛀，耐得住斧砍啊！”

在他的身邊，一群跟著他的宦官和婦人在哭哭啼啼，六神無主。

王莽被風刮過來的煙熏得直咳嗽。他身上的璽韨懸垂著，手里拿著一把匕首，一位司天郎官捧著顯示時刻的栻，隨時報告王莽時間是多少：

“陛下，現在是午時三刻了。”

王莽看著另一個司官背著的威斗也在隨著時間轉動著，然后按照時刻變化的方向，他隨時端坐在斗柄之上。

聽著外面喊殺聲陣陣，煙火騰騰，王莽覺得自己坐在威斗之上，奉天承運，勝利的天平依舊在他這一邊。但內心里實在有些驚慌，他大叫著給自己打氣：“上天給了我至尊之位，外面的反賊都是蝦兵蟹將，能奈我何！”

眼看著義軍就要攻破最后一道門，王莽的一個近侍說：“陛下，趕緊逃吧，這宮殿守不住，大火馬上要燒過來了。”

他們簇擁著神志都有些混亂了的王莽，穿過了前殿的一處暗道，出了西白虎門，駕著馬車逃到了漸臺之上。漸臺是一個皇宮內苑的小島，四面環水，島上有亭臺樓閣，是一個躲避的好去處。

王莽抱著符命，司官拿著威斗，群臣和兵士、死黨幾百人，最后據守在漸臺之上，負隅頑抗。

孟凡人帶著勇士攻占了王莽平時活動的宮殿，卻見到了空空的寶座。跟著來到的起義軍焚燒了寶座和宮殿，象征王莽新朝政權的勤政大殿被燒著了。

一些義軍手拿利刃，押著一群宦官、士兵和宮女，大聲喝問：

“反虜王莽到底在哪里？”

一個妃子模樣的女子說：“他們逃到了南面的漸臺之上了。漸臺有橋，被他們拆掉了。”

孟凡人到達漸臺前，看到義軍正在對漸臺發起攻擊。亭臺樓閣之外，是假山假石，義軍不斷蜂擁而至，多達萬人，把漸臺圍了個水泄不通。

孟凡人指揮大家喊：“王莽賊人，投降受死！”然后，萬箭齊發。只見漸臺上王莽的那些隨從、兵士、宮女、宦官紛紛倒地。

漸臺上的橋被王莽的隨從拆毀了。義軍立即架設渡橋，還有一些涉水泅渡，沖上了漸臺。

這是一場惡戰。王莽的人拼死決戰，義軍誓死要抓到王莽，雙方展開了血戰。眼看著到了黃昏時分，天色漸晚，義軍點亮了風燈和蠟燭，在死尸堆里面尋找王莽，卻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蹤跡。難道王莽真的變成別的東西不見了？

孟凡人扮作了王莽的兒子王宇，穿著王宇在呂寬案中受到牽連時穿的衣服，模仿王宇的聲音在喊：

“父皇——我是王宇——我來找你了——”

忽然，他看見在一間很小的屋子里，有人影在晃動。孟凡人破門而入，看見幾具尸體懸掛在梁上，男女都有，是些宦官和宮人。等了一會兒，他又喊：“我是王宇——我來找你了——”

一個峨冠博帶的男人，從一面柜子的后面走了出來。他老淚縱橫，淚流滿面。

“是我兒王宇嗎？父皇我不是已經把你投入了死牢了嗎？他們告訴我，你已經死了啊——”

孟凡人一看，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王莽。他立即去掉了王宇的面膜，露出真容。

王莽說：“你，你，你不是我兒王宇——”

孟凡人說：“看來你不會變形，背叛漢室的逆賊，我才不是你的兒子王宇呢。你想想吧，是你十多年前就殺死了你的大兒子王宇，把你的親孫子王宗也殺死了。你心狠手辣，連豬狗都不如，卻當上了天子，讓天下人恥笑。”

王莽一驚：“你是誰？王宇和王宗，是兩個逆子逆孫！他們兩個人前后腳用符命來詛咒我，害我！企圖用我的辦法奪我的皇位。即使是我的骨肉，也不能這么無恥吧。王宇的兒子、我的孫子王宗更壞，他竟然畫自己穿了天子衣冠的全身像！大逆不道吧？他還刻了三個想繼承大統的印章，悄悄埋在山里面，被我逼問出來了，王宗害怕，就自殺了，他不是我殺的——這些人——”

王莽的聲音很蒼涼。這是百感交集的時刻，這是亂了方寸，也是一切即將結束的時刻。

“你看看你現在，是什么下場？你和你的正妻生了四個兒子，現在還有幾個？一個都沒有了，對不對？大兒子王宇因娘舅呂寬案牽連，死了;二兒子王獲因為殺奴事件，被你逼令自殺，你以此來收買天下人心;三兒子王安因病而死，倒也善終;四兒子王臨自殺身亡，加上大孫子王宗死于自裁，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兒孫血脈都敗壞，教子無方斷后代？更別說你做的禍國殃民的那些事情了。你是不是應該以死向天下人謝罪？”

王莽啞口無言，剛想分辯，孟凡人的身后已經站著好幾個人，都知道他是王莽。一個叫杜吳的人，沖過去一刀就刺進了王莽的肚子，王莽手里拿著符命，璽韨垂地，啊啊了兩聲，倒地而亡。

校尉公賓上前，取下了王莽身上戴的綬帶，然后割下了王莽的頭。孟凡人退后，看到其他義軍士兵上前，將王莽的無頭尸體剁成了肉醬。

王莽的頭顱后來被交給了當時在長安城內的起義軍最高指揮官王憲，王憲這個時候卻正忙著霸占王莽的妻妾妃子淫亂取樂呢。他白天穿著王莽的帝服，乘坐王莽的華蓋車在長安城內招搖。

三天之后，由李松、鄧曄率領的起義軍大部隊進入長安，將擅權越軌的王憲逮捕斬首了。

王莽的頭被快馬火速送到了還在宛城駐扎的更始帝劉玄那里。劉玄下令把王莽的頭懸掛在宛城的城門之上。

圍觀的人太多了，有人爬上城門，把王莽的頭扔下來，扔在了大街上。那些人把王莽的頭在街上踢來踢去的。王莽的舌頭也被他們割掉了，因為他太喜歡騙人，說了太多騙人的話。

9

劉秀對孟凡人的這一次行動十分滿意，他說：

“要不是你抓到王莽，我們要取得勝利，會很難很難。你的易容術起到了很大作用，武藝也高強，做到了全身而退。”他饒有興趣地說，“我在想，你易容成我劉秀讓我看看開開眼，怎么樣？”

孟凡人遲疑了一下，說：“好。如果將軍執意如此，那我就冒犯了。請您給我一套您平時穿的便服，我先出去，等一會兒再進來。”

劉秀說：“拿我的一套便服來！”

陳坪接過了隨從拿來的便服，遞給了孟凡人。他一拜，然后捧著劉秀的便服出了房間。

不到半個時辰，孟凡人再度返回，劉秀一看，驚呆了：眼前這個人，分明就是我劉秀啊！只見兩個劉秀簡直分不出你我，都是威武中帶著清秀，清秀中帶著殺氣，殺氣中帶著豪邁，豪邁中帶著淡定。孟凡人衣袂飄飄，不僅眉眼形象酷似劉秀，走路做派也像劉秀，連氣質也是劉秀的氣質。

大家都看呆了，這難道是劉秀的孿生兄弟？眾人看看真劉秀，又看看易容裝扮的假劉秀，實在覺得難以分辨。

劉秀的臉色大變。孟凡人在一瞬間察覺到了他的臉色大變，知道了劉秀瞬間的心理活動，他感到有點兒害怕了。

他知道，劉秀內心忽然萌生出一點兒殺機。孟凡人想，王莽現在死了，他的新朝覆滅了，更始帝劉玄卻是一個胸無大志、軟弱無能的人。而劉秀卻有著一般人沒有的韜略和長遠的眼光。他必將崛起于這個亂世，成為真正的更始帝——一切重新開始。他也很快要對其他各路起義軍進擊了。

但孟凡人聽到的卻是劉秀說出口的話：“孟凡人，你果然是一個奇人。你留下來吧，我劉秀需要你幫我打江山。”

孟凡人笑了笑，沒有說話。

天黑之后，孟凡人不辭而別，離開了劉秀的大帳，遠走高飛了。

10

孟凡人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總之，他去了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十年后他聽說劉秀還在戰斗。劉秀在艱苦卓絕地一步步打敗其他各路豪雄。他節節勝利，那些人節節敗退。

孟凡人早就知道，劉秀肯定會取得最終的勝利，當上皇帝的，他將復興漢室，重振大漢雄風。孟凡人相信這一點。

至于他，則在一處沒人注意的南方小村莊住下來。他和一個叫楚佩瑤的鄉間姑娘結婚了，他們還有一個九歲的兒子和一個七歲的女兒。

他的妻子楚佩瑤喜歡養花種草，喜歡自己裁剪衣服，種菜做飯，也喜歡易容術。有時候為了取樂，他們夫妻倆互相假扮對方，然后一起上街去趕集買菜，沒有人能分辨出來。

他還是一個凡人，隱名埋姓的孟凡人。他有時候想，做凡人真好，比做達官貴人好，尤其比做皇帝不知道要好多少倍。睡得心安，也不用害怕什么，只要明天早晨一睜眼，就能看見家人都在身邊，這多么好。

刀銘

1

中常侍單超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練習刀法。

刀，不知道從何時誕生，師父在北山上教我練刀的時候，曾給我看過他珍藏的兩把古刀，一把是石刀，一把是骨刀，鋒刃已經沒了。

“這兩把刀，是我小時候在蕪山上學武藝，我的師父傳給我的。他當時說，這兩把刀是刀祖，是從古人那里傳下來的，不知經歷了多少年多少代了。現在，你的刀術技藝已成，可以出山了！我的師父早就死了，現在，我把刀傳給你。”

我趕緊跪下來：“師父！弟子學藝未成，不能接刀。”我知道我一旦接了這兩把刀祖，我就要被師父趕出山了。

師父不語，冷不丁他左手石刀、右手骨刀，劈頭就向我砍抹而來。

師父教我的荒蕪刀術有十種技藝：劈、砍、剪、扎、剁，撩、抹、刺、崩、磕。我跟著師父練了十幾年，對荒蕪刀術早就了然于心，立即用我的木刀接招。木是青岡木，十分堅硬。這是我平時練習刀術時，用來和師父對打的。

我和師父對刀，刀所到之處，會帶來風的旋渦，看不見，但能聽見，能夠感覺到。只要是我和師父對練刀術，就會引來一群猿猴，在附近的大樹間大呼小叫，好不熱鬧。有時還會有群鳥聚集在四周，刀和刀相擊，相磕碰，發出鈍響，此時是三把刀在纏斗，石刀、骨刀和木刀。三把刀將兩個人影裹在了里面，看不見人，只見人影在旋轉，在閃展騰挪。驀然間，猿猴驚叫，我師父的身影定住了，群鳥飛起來，呼啦啦騰空而去，咔啦一聲響，半空中掉下來一些東西。

我定下神，只見地上有兩片東西，原來是師父的石刀和骨刀已然被我的木刀擊斷，橫生生從中間斷為兩截，刀柄還握在我師父手里，刀身卻像抽搐的蛇身一樣躺在地上。

我呆住了，單腿跪下來大叫：“師父，徒弟有罪——”那些看熱鬧的猿猴，也感覺我惹了禍，全都呼嘯而去，不見了。

師父哈哈大笑：“徒兒啊，你不僅無罪，你還能出師了！你走吧，從此你要獨自行走江湖了。師父送給你兩個字，顯、隱。”

我磕頭不起：“師父，我不愿意下山——”

師父的嘴里卻說：“兩把刀祖被你的木刀擊斷，說明你的武藝很強，讓師父欣慰了。師父送你顯和隱這兩個字，就像明和暗、陰和陽一樣，你自己要時時琢磨。顯，就是作為刀客，該你露頭的時候，要匡扶正義，要為民除害，要分憂解難。隱，就是一旦遇到了厄難，就必須要隱藏起來，就像刀鋒需要隱藏一樣，你也要隱起來。天下不太平，我隱藏起來已經有很多年了。現在，你可以下山了！”

就這樣，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只能下山了。

我來到了京都洛陽城。

在城內，我在一家鐵匠鋪干活，一開始是小伙計，這家鐵匠鋪主要是打造農具，后來我學習了錯金銀的鑲嵌手法，開始打造環首刀劍，很受歡迎。為了溫習武藝，我隔天就拿著木刀晚上在城外練習，等我練過之后，周圍的樹總要落滿一地樹葉。

有天晚上，我正在溫習荒蕪刀法，一個人出現在暗影里。我說：“我看見你了，你走出來吧。”

他走了出來，對我說：“陳陽，我們知道你不僅是鐵匠和錯工，你還是一個隱藏起來的刀客。我是皇帝身邊的人，中常侍單超。現在，我們需要你，需要一些勇士，關鍵的時候，你要聽我的號令。”

我明白了，單超作為中常侍，親自找到我，亮明了身份，那就是皇帝在秘密發號施令。我問：“要是我不聽呢？”

“那你要么離開這里，隱姓埋名，要么被我們抓起來處死。”

我想起了師父的叮嚀，想了想，說：“好，你既然是皇帝身邊的人，那我答應你。”

“陳陽，需要你的時候，我會派人來找你的。”單超說完，隱入黑色的樹影里不見了。

2

一年之后，中常侍單超找到了我：“陳陽，現在需要你行動了。”

我問：“我應該怎么做？”

“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打造一把環首刀，然后敬獻給護衛京城的衛尉梁豪，來作為見面禮。他現在需要一把寶刀。這把刀現在由你來打造。”

“好。我把刀獻給衛尉梁豪，接下來怎么做呢？”

“你把寶刀敬獻給衛尉梁豪，然后再展示你的刀術，請求成為他的部下。他看到你刀術高強，會收你為貼身護衛。你就在他手下擔任護衛，繼續隱身。等到機會成熟，我會通知你做什么。那個時候是什么時候，我們現在也不知道，也許很快，也許很慢，也許就不會找你了。一旦找你，你就要起關鍵作用。”

我點了點頭。皇帝的目標，會是誰呢？誰能威脅皇帝的權力呢？一定是掌握軍權的人，一定是梁姓人了。如今，大將軍梁冀權勢熏天，到了尾大不掉的地步，皇帝一定要行動了。

“好，那我來打造一把寶刀，獻給梁豪。”

在鐵匠鋪，我開始打造寶刀。我準備顯形了。但我同時打造兩把刀，一把給衛尉梁豪，一把是我自己要用的寶刀。

而且，我知道這兩把刀還會相遇。刀和刀相遇，那一定是兩強相遇，一定是鋒刃對決，那一定是見血見尸。那么，我應該怎么來打造這兩把刀呢？

在當朝，鍛造刀劍，崇尚古制，工序極其復雜。打造兵器是要由物勒工名制來保證的，就是每一把刀的打造都是有工序、有來由、有去向、有分工。

我開始打造了。鐵匠鋪里，通紅的爐火在燃燒。我打造環首刀的工序，使用了“五十灌、二百四十辟”的灌鋼之法。

所謂的灌鋼法，就是把生鐵和熟鐵雜糅，然后進行冶煉，五十灌，就是反復錘煉五十次;二百四十辟，就是鍛打二百四十次，將鋼的強度提升到頂點。這就是環首刀的辟煉之法，不斷折疊，不斷鍛打二百四十次，一把寶刀森森然漸漸成型。

鍛刀的過程簡直是憑空而出。刀一開始沒有任何造型，礦石冶煉為鐵，也需要一個過程。即使是一把刀，也還在自己的睡夢中。但隨著冶鐵的進程，刀的組成部分在聚合。固體的礦石，經過了燒灼，逐漸變成了液體，那些鐵汁深深地藏在礦石里，由火焰燒灼，把它們從石頭里燒出來，成為鐵水，被倒進了一個石槽模范里，然后成型，在鐵砧子上被我和伙計用鐵錘用力錘打。

叮當的聲音在鐵塊上布滿了回響，鐵塊被鍛造，雜質被剔除，這個過程很復雜。鐵塊被塑造，打造一把寶刀，是要不斷地錘打。漸漸地，好鐵成型了，刀身出現了，刀刃越來越鋒利，刀醒了，刀成為了刀自己，鐵變成了一把刀。最后，變成了一把環首刀。

在這把先打造出來的環首寶刀身上，我還刻有一行刀銘：

永壽三年，日甲午，衛尉梁君造作。錯工陳陽。

打造環首刀，錯工使用的是錯金銀法，就是用金銀交錯鑲嵌整個刀身。這樣使得寶刀非常漂亮，梁豪一定會喜歡。

是的，我叫陳陽。陽，顯露于天下，普照萬物。

接著，我給自己也打造了另一把寶刀，所用的工藝相同，只是我加了一種礦石，在鍛造過程中，還增加了十辟。也就是“五十灌、二百五十辟”。

在刀身上，還銘刻有一個字：

隱

我是陳陽，但這把寶刀必須要隱。鍛打造就完畢，我又進行粗磨和細磨。漸漸地，鋒刃出來了，反射著殺人見血的寒意。最后，我打造了兩把鋒利的環首刀，一把刀將獻給衛尉梁豪，一把刀留給自己。

單超來了，他仔細摩挲著環首寶刀，說：“好刀！成了。‘衛尉梁君造作，梁豪一定會喜歡這把刀的。”

我說：“中常侍大人，給衛尉梁豪的刀，比這把我給自己打造的刀，差十辟的鍛造，稍微脆一點。這兩把刀相遇，我的刀要勝過給他的這把刀。”

單超拿過來我的那一把，仔細端詳。外表看，兩把刀一模一樣，都是錯金銀法鑲嵌，森然放射著寒意。

“刀銘只有一個‘隱字。好，就是需要你隱藏起來，在梁豪的身邊。現在，大將軍梁冀的一舉一動，我們都在監視著，不斷地匯報到了皇帝那里。”

他淡淡地說著。刀在他的手上翻轉，我知道眼前的這個大宦官，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好，我們就要靠你打造的環首刀，砍下梁冀的腦袋了。他不會想到的。哈哈哈。不過，在擊殺梁冀之前，你還有一個使命，就是去擊殺自賣人首領，那些首領有七個人，都是游俠和刀客，必須先把他們除掉。”

“什么是自賣人？”

“自賣人都是些流氓、游俠和盜賊，沒飯吃了，他們把自己賣給有勢力的人。梁冀在洛陽城外秘密建造了一個自賣人營地。那些人是他關鍵時刻以備急用的。有七個首領，是你要去剪除的。不過，現在先不用著急，你等我的號令。”

他把刀遞給我，刀光一閃，我的身體里掠過了一陣喝了鮮血般的沖動。

是的，環首寶刀只要被我鍛造出來，就是要喝血的，刀喝的是人血，只有喝了人血，刀才能繼續存活，不然，刀是死刀。

我知道我必須要擊殺那些自賣人首領，那些關鍵時刻要給梁冀大將軍賣命的人的首領。

我點了點頭，他消失在夜幕中。

3

經人引薦，我去找衛尉梁豪，給他敬獻寶刀。

衛尉梁君是誰？就是需要這把刀的人。梁君的名字叫作梁豪，他是大將軍梁冀的侄子，現在是掌管保衛宮城指揮權的人。

“進來！”

我走進了衛尉梁豪府邸。梁豪看到我之后，說：“聽說你要獻寶刀與我？”

“是的，在下鐵匠、錯工陳陽，特獻專門為衛尉梁君您打造的寶刀一把！”我單腿跪下，奉上環首寶刀。

梁豪接過來，從刀鞘中抽出環首寶刀，只見森然之光瞬間亮瞎了人眼，刀出鞘就要見光，才是好刀。

他贊道：“好刀！”

梁豪從我的手中拿起了刀，仔細地檢視，只見這把環首刀刀刃鋒利無比，刀身是中間起脊，一邊有刃，刀體比較寬，屬于窄刃直身，可以說是輕盈修長，收鋒不陡，一共是四尺七寸長。

“這刀好用，還是劍好用？”梁豪忽然問我。

“當然是刀。早在秦代，兵器是以劍為主，而到了本朝，多用刀。”

“陳陽，聽引薦人說你自幼練習刀法，那你給我施展一下吧。看看你的刀法到底怎么樣。”

我站立在演武場上，四周的衛兵手拿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各種兵器。他們是包圍皇城的衛尉手下士兵。

梁豪站在一邊，看我取出了給他的那把環首刀，開始演練。

我演練的是一套他肯定沒有見過的荒蕪刀刀法。荒蕪刀，就是刀所到之處要一片荒蕪。可見此刀術的潑辣兇狠。只見我穩準狠地一招一式，劈、砍、削，刺、抹，撩、推、扎，舉頭望月，回首低回，霹靂如電，騰躍如猿。但見刀花舞成了雪花，快的時候沒有人能看清我的臉，慢的時候刀身劈斷空氣，遲滯如開山辟地一樣震撼。

梁豪很興奮，說：“好了，你不要再回去當鐵匠了，你就給我當護衛吧。”

果然如單超所料。我趕緊俯首作揖：“謝衛尉梁君大人，陳陽感激不盡！”

就這樣，我在梁豪的手下，當了一名衛兵。

我是刀俠陳陽，現在，我大隱隱于衛尉梁豪的身邊。等待指令，隨時顯現，伺機而出。

山雨欲來風滿樓，似乎有些人已經聞到了空氣里那種不安的氣味。這種不安的氣息來自哪里呢？在衛尉梁豪的身邊，我耳聽目記，逐漸明白了當朝局勢形成的來龍去脈。

話說在東漢開國皇帝、光武帝劉秀之后，皇權漸漸旁落，時不時地就是外戚專權。外戚勢力在漢高祖劉邦死后，曾釀造了一段時間的皇權危機，那就是呂后篡權，差點兒顛覆了劉姓江山。

外戚當權，皇帝身邊的宦官勢力就受到了壓抑。于是，皇帝又會借助宦官的力量，打擊外戚的勢力。外戚被打壓下去，宦官得勢，照樣是雞犬不寧。本朝一直都存在著這個問題，外戚和宦官互相搞，交替當權。

梁冀是梁皇后的哥哥。他的父親梁商卻是個仁人能臣，溫柔敦厚，智謀過人，卻并沒有權欲，備受重用，官拜執金吾。但梁商的兒子梁冀自小就是一個壞蛋。

梁冀的發跡也有一個過程。他的外表長得很威武：他高聳雙肩如同老鷹，走路像兀鷲一樣跳著走，擺來擺去的像一道黑影拖長了身子，誰看見誰躲。當年順帝立為皇帝后，他就加封執金吾梁商的兒子梁冀為襄邑侯，把自己的奶媽宋娥也封了山陽侯的爵位，遭到了大臣李固等人的反對。

李固認為，功勞再高，作為皇帝的乳母，也不應該擁有封國爵位，最后宋娥被取消了封爵。于是，宋娥和宦官都痛恨李固。

順帝之所以能夠取得帝位，得益于宦官的支持，因此，過了一段時間，他下令宦官可以讓自己的養子來繼承爵位，宦官繼續得到皇帝的寵信。

執金吾梁商因謙虛、謹慎，為人處事溫和忍耐，被提升為大將軍，他的兒子梁冀被任命為執金吾，不久，又任命他為河南尹。

梁冀和他父親梁商簡直是兩種人，他自小就頑劣至極，喜歡呼朋喚友，召集一群紈绔子弟，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喜歡喝酒打群架，為所欲為。成年后因父親的蔭護當上了河南尹，那更是地方官中的實權派，在河南干了很多暴虐的事情，洛陽縣令呂放曾經做過梁商的門客，他把梁冀的所作所為報告給了梁商。梁商大怒，召回梁冀，當面狠狠責備了兒子。

梁冀因此對呂放懷恨在心，設了埋伏，派刺客刺殺了呂放，還把罪責推給了呂放的仇家。為掩蓋事實，又假意推薦呂放的弟弟呂禹為洛陽縣令。

后來，梁商病死之前，告誡梁冀說：

“我活著的時候，對朝廷的輔佐其實微不足道，死了之后，喪事一定要從簡，不要什么金縷玉衣，這對死人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只是給別人增加煩擾。你素來惹了不少禍患，一定要戒驕戒躁，有權的時候多想想這權力是燙手的山芋，權力也終有失去的那一天。否則會身敗名裂。”

梁冀肯定沒有聽進去父親的告誡。一代名臣梁商就此去世，梁冀和弟弟梁不疑打算按照父親的意見安排喪事從簡，但漢順帝不準，他特地賜了黃心柏木的棺槨一副，玉衣一件，并由梁皇后親自送靈，畢竟那是她父親下葬，她送靈是常理。漢順帝則站在宣陽亭里，遙望著喪葬車隊漸漸遠去，可以說，梁商之死是備極哀榮。

4

梁商死后不久，也許是梁皇后的枕邊風吹得好，漢順帝提升河南尹、乘氏侯梁冀為大將軍，梁冀的弟弟梁不疑為河南尹。這等于是把軍政大權都交給了外戚梁氏家族。梁冀一向是暴虐囂張，名聲不好，官卻當得越來越大，讓人側目。

順帝身體不好，在玉堂殿前處理公務時駕崩，太子劉炳即位。當時劉炳才兩歲，這么一個兒皇帝只能由人抱著，下詔尊順帝的梁皇后為皇太后，由梁皇太后臨朝主持朝政。順帝下葬，廟號敬宗。

但這個小皇帝也是沒有福氣，沒多久就死了，被稱為沖帝。當時揚州、徐州盜賊興起，朝廷有些手忙腳亂，這個時候小皇帝又死了，幾乎亂了陣腳。太尉李固建議大將軍梁冀和皇太后仔細計議，最好從年長些、能擔當、有智慧的劉姓皇族中挑選即皇帝位的人。

但梁冀不聽，他與梁太后選擇了八歲的劉纘即皇帝位。他就是漢質帝。他覺得這樣他就更能把持朝政了。那么到了質帝時期，皇權虛置，軍權和行政權都在大將軍梁冀的手里。在宮內，是梁太后臨朝，她又是梁冀的妹妹。那個時候出現了一個怪現象，百官升遷，不去謝皇帝，而是去大將軍府，先謝梁冀。

漢質帝本初元年，受太尉李固的諫議，命令各個郡和封國推薦選送明曉經書的明經人士，到太學任教，大將軍以下各級官員都要選送自己的兒子到太學讀書，一時間，太學里就學的人達到了三萬多。京城之中，冠蓋云集，車馬喧囂往來，熱鬧非凡。只要是學習好、成績好的，就登記在名冊上，按照官員出缺的情況進行選任。

漢質帝雖然很年幼，卻十分聰明。這年的夏天，在一次早朝的時候，看著不遠處的大將軍梁冀，指著他說：“這是跋扈將軍！”

眾人都大吃一驚，梁冀更是心里一驚，對質帝十分不滿，覺得這個小皇帝要是長大了，還不很快把他這個大將軍置于死地？左思右想，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秘密讓質帝身邊的侍從把毒藥糅到了湯餅之中。結果質帝吃了之后，肚子很疼，躺在床上翻滾，于是火速傳召太尉李固來到榻前。

李固進宮之后，詢問病情，這個時候漢質帝還能說話。只聽見漢質帝說：“吃了湯餅之后，就開始感覺肚子不舒服，沒有多久，肚子里就開始絞痛，我想喝水——”

站在一邊的梁冀說：“喝了水會嘔吐的，現在不能喝水。”他的話音未落，漢質帝已經是啊啊啊地說不出話來，氣絕身亡了。

李固見狀十分悲痛，趴到漢質帝的尸體上哭了半天。等到平靜下來，他就彈劾御醫，下令調查漢質帝的食物和御醫的用藥。

梁冀害怕暴露真相，對李固十分痛恨。但因李固德高望重，即使梁冀多次讓人彈劾、陷害李固，梁太后為朝廷大計考慮，都沒有采納。

在商議繼承者的時候，李固給梁冀和梁太后上書，再三申明，幾年之間漢室帝王之位三次斷絕，是天下之不幸。現在，又到了緊急關頭，天下大事，只有帝位的選擇才是當務之急，一定要博采廣議。

太后讓梁冀召集大臣再三商議，結果大家為選立的人爭執不下。清河王劉蒜有美德，血統也很正宗，推選的人較多，但他為宦官所嫉恨。

有人跑到了梁冀那里說：“大將軍啊！您幾代都是皇親國戚，執掌朝廷大權，門下賓客眾多，很多人都執掌一方，肯定有不少過失，要是那個嚴刑峻法、明察秋毫的劉蒜即位，那就沒有大將軍您的好日子了，將軍就要大禍臨頭了！”

梁冀聽了心亂如麻，跑去和梁太后商議，最后選了蠡吾侯劉志進宮即皇帝位，劉志那一年是十五歲。

5

劉志就是漢桓帝。劉志雖然只有十五歲，但他比較聰慧，當上皇帝之后，知道現在是外戚梁氏家族把持朝政，做事情很小心，也很隱忍。為了打消梁冀對他的猜忌，不久，他冊封梁冀的妹妹梁女瑩為皇后。這等于是親上加親，讓梁氏的勢力進一步擴大了。

太尉李固和杜喬是當朝的清官，很多事情上都和梁冀發生了沖突。經過了一番復雜的纏斗，李固和杜喬被梁冀指使的人彈劾，羅織了罪名，下獄而慘死。梁冀還把李固和杜喬的尸體放在洛陽城的北十字路口示眾，放話說：“看看誰敢來吊喪，就懲治誰！”

結果，李固的學生郭亮，時年才二十歲，左手拿著奏章和一把斧頭，右手抱著鐵砧，到宮門之外請求為李固收尸，并守著尸體不走，大哭不止。杜喬從前的屬吏楊匡，也前來給杜喬收尸，號啕大哭。

衛兵把他們倆都抓起來，火速奏報朝廷，等候發落。心慈的梁太后把這兩個人赦免了。楊匡繼續上書，請求安葬李固和杜喬歸鄉，梁太后批準了。李固和杜喬的尸體得以歸葬家鄉。

清河王劉蒜也因為上次選皇帝的時候關注度高而成為大目標，被梁冀猜忌，后來他由諸侯王的爵位被貶為尉氏侯，還放逐他到桂陽，他在那里自殺了。

又過了幾年，梁太后感到自己精力不濟，就下詔把朝政大權歸還給了漢桓帝，不再行使皇帝的權力。幾個月之后，梁太后去世，她的仁孝德高讓人贊嘆。漢桓帝安葬梁太后，謚號為順烈皇后。

得到了實權，漢桓帝仍舊不動聲色，沉著應對，為了穩住梁氏家族，他加封大將軍梁冀食邑一萬戶，這樣梁冀的食邑到了三萬戶。同時，加封梁冀的妻子孫壽為襄城君，加賜紅色的綬帶，與長公主一樣。這樣尊貴的地位，是別人很難想象的。

孫壽很會迷惑梁冀，因怕梁冀寵愛別的女人，使盡了各種招數，暗地里把梁冀喜歡的女人都害死或者弄殘疾。

梁冀很寵愛孫壽，也很懼怕她。孫壽的親戚家人都因此飛黃騰達了。梁冀和孫壽在一條大街對面兩邊，蓋了兩個大宅子，從各地運來假山假石，奇珍異寶，建筑很奢華，園林是層巒疊嶂，林木深幽，飛瀑流水，還養了一個戲班子夜夜歡歌，引得洛陽人側目，都覺得大將軍梁冀比皇帝還要勢大。

梁冀在洛陽周邊也建了屬于自己的園林。他喜歡兔子，專門建立了一處兔苑，讓官吏向民間征集兔子，征集來的每只兔要剃掉一撮毛作為標記，他家的兔子跑了，誰膽敢藏起來不上交，就要判死刑。

有一天，從西域來的一個粟特商人不知道有這個禁令，誤殺了一只兔子，結果這個粟特胡人跑了，沒有被抓住，引發了一些人互相誣告，被處死了十幾個人。一只兔子就能讓十多人身死，也是很奇絕的事情了。

梁冀暗中派人在漢桓帝身邊盯著他，看看皇帝有沒有對大將軍猜忌之處。漢桓帝平時很小心，沒有透露出一點的對梁冀不滿的信息。

梁冀放心不下，悄悄地在洛陽城西興建了一處別業，藏匿了幾百個流氓、逃犯，說他們是“自賣人”，就是自己把自己賣了混口飯吃的浪人，以備事變時使用他們。

為了迷惑漢桓帝，他還采納了妻子孫壽的建議，說有人議論梁家功高蓋世，梁家得到的功名利祿太多，應該罷免掉梁家一些子弟的官職。他列了一個名單，請求漢桓帝批準免去梁氏家族部分成員的官職，實際上是以退為進。但這一招，卻讓孫壽家的人的地位抬高了。

孫壽的家族中，擔任卿、郡守、校尉、長史的人有十多人，都是命官，飛揚跋扈，魚肉鄉里，行人敢怒不敢言。

6

桓帝早就學會了老謀深算，不動聲色，尋求著自己的機會。他用身邊幾個自己最信賴的宦官不斷搜集情報，單超就是其中一個。有個宦官出了主意，說皇帝在上朝的時候，看看梁冀是否佩帶兵器。按照慣例，大將軍也不能佩帶刀劍上朝，可借此嚴加斥責，以此測試梁冀的反應。

元嘉元年，也就是桓帝執政的第五年，這年的春天，正月，群臣朝見桓帝，梁冀果然佩帶寶劍上朝入宮。

尚書張陵出列，呵斥梁冀退出，并命令虎賁勇士和羽林軍衛士奪下梁冀佩帶的寶劍。梁冀當場跪下，向張陵認錯。張陵隨即就在朝上彈劾梁冀，請求將梁冀交給廷尉發落，拿他問罪。桓帝假意不同意廷尉發落，說，立即下詔，免去梁冀的一年俸祿，作為懲罰就可以了。

這件事之后，梁冀囂張的氣焰有所收斂。滿朝百官開始對張陵十分敬佩，認為他敢于在大將軍的頭上動土。

梁冀的弟弟梁不疑現任河南尹，他找到了張陵，說：“你是我舉薦的，可現在你卻收拾我們梁家人，你是恩將仇報啊。”

張陵說：“當年，您是認為我有才能才舉薦我，我今天替朝廷伸張法度，恰恰說明你有眼光，并不枉徇私情，我也不可能只想著報答梁家的私恩，對吧？”

梁不疑覺得他說得對，也感到了羞愧。

桓帝還是想繼續穩住梁冀的心神，他覺得自己的勢力還不夠到攤牌的時候，不希望梁冀起疑心。轉過年，他決定繼續褒獎和尊崇梁冀，給他再吃上定心丸。

桓帝下令，讓朝廷兩千石以上的官員們討論應該給梁冀什么禮儀封號。其實梁冀作為大將軍，已經位極人臣了，可梁冀內心里還是覺得不滿意。

司隸校尉、太中大夫、太常等重要大臣，都夸贊梁冀的功勞蓋天，堪比周公再世，可以賞賜梁冀更多的土地，掌管更多的封國。

司空黃瓊建議說：“梁冀入朝，可以不用小步疾行，可以穿鞋上殿，拜見皇帝時，司儀官都只稱呼他的官職而不說他的姓名，禮儀都能比照大漢初年宰相蕭何的待遇了。還怎么給他更高的榮譽呢？梁冀的封地和食邑也很廣大，最多再給兩個縣的食邑，使他的食邑到達四個縣，想想當年的鄧禹將軍，他可是云臺二十八將里排第一位的，曾輔佐光武帝復興漢室。我提議，那就比照鄧禹吧，每次朝見皇帝的時候，可以不與三公坐在一起，而是另設專門的座席。再把梁冀享受的這項殊榮昭告天下，作為萬世表率，想必梁冀大將軍是會謝皇帝恩的。”

桓帝采納了黃瓊的建議。

頒布了給梁冀的上述殊榮舉措之后，梁冀表面上感謝皇帝的皇恩浩蕩，可是內心里還是覺得禮儀太輕，心中不快。

轉眼之間，到了永壽三年，京城洛陽發生了蝗災。桓帝大赦天下。又過了一年，洛陽繼續鬧蝗災，到了年底，南匈奴十二部一起反叛，侵犯漢朝邊境。桓帝任命京兆尹陳龜為度遼將軍，前去平叛。

陳龜臨行前，向桓帝上書說：“現在的邊亂，和洛陽的蝗災是一樣的原因，那就是賦稅重，收成少，民難活。現在最應該做的恰恰是免除邊境并州、幽州的賦稅，讓他們休養生息。”

桓帝采納了陳龜的諫議，并州、幽州百姓很高興。但梁冀素來嫉恨陳龜，認為他當京兆尹，不怎么聽他的話，就在桓帝面前說，陳龜在外討伐匈奴，卻以柔性治理的方式與那些蠻夷講和，損害了朝廷的威嚴，意在撈取個人名利。

桓帝下令撤換陳龜，讓他回京了。沒過多久，又任命他擔任尚書。此時陳龜感覺自己和梁冀結怨太深，索性破釜沉舟，直接上書桓帝，列舉梁冀的幾大罪狀，請求誅殺大將軍梁冀。

桓帝沒有理會陳龜的陳情上書。陳龜自知會被梁冀加害，因此，絕食七天之后死去。

7

延熹二年，梁皇后依仗姐姐梁太后和哥哥、大將軍梁冀的權勢，窮極奢華，驕奢淫逸，獨占桓帝的寵愛不說，她還嫉妒成性，使宮內的其他嬪妃都無法侍奉桓帝。

和平元年，梁太后死后，桓帝對梁皇后的寵愛頓時衰減。梁皇后自己無子，聽說其他的嬪妃懷孕之后，都要派人將那些懷孕的嬪妃害死，或者下藥讓嬪妃流產。

桓帝知道后大怒，但因害怕梁冀的威勢，不好公開譴責皇后，但他讓梁皇后陪侍的次數越來越少。梁皇后就變得更加憂愁憤懣，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常常歇斯底里。延熹二年的七月，她郁郁而死，被安葬在懿陵，謚號為懿獻皇后。

此時，雖然梁皇后死了，梁家權勢依舊熏天。從梁商開始，梁氏家族一門出了七個侯爵，三個皇后，六個貴人，兩個大將軍。擔任卿、將、尹、校等各級官職的人有五十多人。梁冀把持朝政，更加獨斷專行。在宮廷禁軍和皇帝身邊的人中間到處都是他的耳目。每天，皇帝的一舉一動，都是他必須知道的。桓帝的情況他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桓帝也很清楚這一點，因此不輕易信任任何人。漢桓帝在悄悄地等待著時機，他知道，每年各地進貢給朝廷的當地名產，最好的不是給他這個皇帝進貢，而是先送到了梁冀大將軍的府上。

還有很多官吏和老百姓帶著財物去找梁冀，請求做官或者免罪，在梁府門前絡繹不絕。遠行做官的，臨行前都要到梁冀門上呈遞謝恩書，才敢到尚書臺去接受派遣令。

有個下邳國人叫吳樹，他被任命為宛縣縣令，上任之前到梁冀府上辭行。梁冀說：“我的賓客在宛縣的有不少，你去了，要多加照顧他們。”

吳樹到了宛縣，發現梁冀的那些賓客在宛縣稱霸一方，作威作福，魚肉百姓，不僅沒有照顧他們，反而把他們抓起來殺掉了十幾個。吳樹的官聲很好，幾年之后，桓帝將他提升為荊州刺史，吳樹前來京城，向梁冀辭行。梁冀早就對他懷恨在心，把毒藥下在酒里面。吳樹喝了酒出門之后，毒性發作，死在了車子上。

侯猛即將就任東郡太守，沒有前來拜見梁冀，梁冀內心惱恨，后來找了一個理由，把侯猛腰斬了。

有一個叫袁著的人，是個郎中，汝南人，性情耿直，給梁冀上書一封，里面寫道：“春、夏、秋、冬四個季節，每個季節到達頂點就會衰退，沒有誰能夠永遠繁盛。高官大爵，無不帶來災禍。大將軍現在是位極人臣，功高蓋主，要當心了。我一介郎中，遠在汝南，都聽聞了不少大將軍干的壞事，大將軍應該警醒和小心了！漢元帝時的御史大夫薛廣德把皇帝賜給他的安車高高懸掛起來，根本不敢用，自己才高枕無憂。樹木果實太多，必然會折損樹枝，傷害樹根。如果不抑制自己手里的權力，恐怕大將軍就不能保全性命了。”

梁冀看了這封書信，不僅不警醒，還惱羞成怒，派人去汝南搜捕袁著。

袁著早就料到梁冀會來抓他，已經改名換姓躲起來了。但還是有蛛絲馬跡被梁冀的人發現了。袁著假裝有病將死，家人編織了蒲草人形放在棺木里，散布了袁著已死的消息。但梁冀派去的人打開棺木，識破了袁著的偽裝，繼續抓捕他，抓到袁著之后把他帶到洛陽，梁冀派人審訊鞭打袁著至死。

有個太原人叫胡武，平時和袁著交情很好，曾和袁著一起聯名向太尉、司徒、司空等三公的府上推薦賢人，但沒有把推薦書也抄送梁冀。梁冀打死袁著之后，想起來了這個胡武，就命令京城衙門發文書，立即逮捕胡武。胡武全家六十多口都被殺了。

涿州人崔琦是個才子，很能寫文章，曾經得到了梁冀的欣賞。但他知道了梁冀的所作所為后，就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外戚箴》，另外一篇是《白鵠賦》，文采飛揚，本意在規勸梁冀。

梁冀看了十分生氣，找來崔琦責備他。崔琦說：“從前，管仲和蕭何輔佐皇帝，都能夠聽取諷刺和規勸的話。現在，將軍的位置比周公還重要，不但不能交結忠良，還想堵住士人的嘴巴，蒙蔽自己的耳朵，這不是指鹿為馬、閉目塞聽嗎？”

梁冀聽了，默然無語，放崔琦走了。

崔琦回到了老家，害怕被追殺，就四處躲藏，但梁冀派人將他逮捕，誅殺了。

就這樣，大將軍梁冀把持朝政二十年，權勢熏天，桓帝只能將皇權拱手相讓，凡事不與梁冀相抗。

以上種種皇朝內幕，都是我從梁豪、單超等人處輾轉聽來，本都是細碎的，被我逐漸拼湊出來一個整體。陳陽我不是一個傻子，我是一個刀客，卻是一個聰慧的人。即使是一陣風，讓我聞到了，我都能判斷出這一股風里面的信息。我還聞到了就要發生事變的味道，不信，你等著瞧。

8

梁冀主導的一系列對官吏、士人的殺戮，使得桓帝也感到巨大的不安全了。有一天，桓帝悄悄帶了小黃門史唐衡跟他上廁所，問他：“我的左右侍衛，和皇后娘家不投合的，都有誰？”

唐衡說：“中常侍單超、小黃門史左悺和梁冀的弟弟梁不疑有仇，中常侍徐璜、黃門令具瑗私下里對皇后娘家的驕橫十分不滿。”

桓帝說：“好，下次我上廁所的時候，你先把單超和左悺叫來。”

到了下午如廁的時候，桓帝在廁所里對單超和左悺說：“那人在朝廷專權，脅迫內外，三公、九卿之下莫不怨聲載道，我想要誅殺他，你們怎么想？”

單超說：“梁冀等梁家確實是國家的禍害、百姓的仇敵、陛下的大患，早就應該誅殺了。我也提前做了準備，請了游俠安放在衛尉梁豪的身邊，以備皇帝使用。無奈我們力量太小，人也少，不知道圣上下了決心沒有。”

桓帝說：“朕忍耐了十多年了。現在請你們抓緊秘密策劃，最好再叫上徐璜和具瑗，確保出手的時候一擊即中。”

于是，桓帝上廁所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次如廁，都是他和貼身宦官在密謀。桓帝還將單超的手臂咬破，和宦官唐衡、左悺、徐璜、具瑗一起歃血為盟，決定秘密召集豪杰，內外呼應，策動率領羽林軍伺機一舉誅殺梁冀。

到了這一年的八月丁丑，梁冀派的密探說，看到單超和桓帝每天都要上廁所，一上廁所，就是半個時辰。梁冀就派了更多的耳目到桓帝的身邊，桓帝決定提前行動。

單超趁著夜色找到了我：“我們明早就要行動，你今晚就去解決自賣人的首領，那七個刀客，解散全部自賣人;然后回營房，明早我們行動的時候你要擊殺衛尉梁豪，傳旨守衛京師的衛隊不得嘩變，要聽大內差遣。這兩項都是硬任務，看你的了。”

我點了點頭，聽到了我那把刀在嘯叫。

刀呼嘯，人頭就要落地，我來到了自賣人的營地。那是在洛陽近郊的一個幾百人居住的小花園，本來是梁冀的一處游園。那些自賣人都是雞鳴狗盜之徒、流氓逃犯之流，平時被梁冀豢養著，準備伺機而動。

擒賊先擒王，我必須殺了那七個帶頭的。我孤身前往，我是陳陽。我有絕世刀法，荒蕪刀。刀所到之處，將是一片荒蕪。我帶著我那把“隱”之刀，顯形了，我到達了。

我知道那幾個人住在花園里一處聯排的竹樓中，旁邊是一面小湖，由回廊連接。中間是一片開闊的園地，平日里他們就在那里舞槍弄棒，或者點燃篝火，飲酒作樂。我到了之后，看到他們正在那里喝酒，七個人，七把刀，七個長發飄飄不束發的匪徒自賣人。自己把自己賣給了官府，卻在這里為虎作倀。

這天晚上的篝火十分旺盛，這些人縱酒狂笑，彈刀而歌。

我出現在了火光飄搖的陰影里。

“誰？”有人大喝一聲。

“要你命的人。”我的話音剛落，已經趨步上前，以刀向上一撩。

他警覺地跳了起來，雙腿在空中，手中的刀橫著向下一磕，只見火花一閃，他的刀就斷了，而我的刀繼續上撩，從他的脖子到下巴再到臉，把他一下劃成了兩半。

“老七死了！有人殺我們來了！”

幾個人驚呆了，大叫，紛紛去取身旁的刀。

我的眼睛如同老鷹之眼一般掃過了他們。一、二、三、四、五、六，還有六個人，每人手里都拿著刀。這些刀客心慌意亂，刀都拿不穩了。等一會兒，他們就成六條鬼影了。

刀出鞘必見血。刀刀見肉。荒蕪刀出世，那就是絕世刀法。

我出師下山以來，每天白天打鐵，晚上都要抽空練習刀法。自從在衛尉梁豪手下擔任兵士，白天在校閱場上練刀，月黑風高時躺下來在腦海里練習刀法。

眼下，六個人將我團團圍住。這絕對是一場惡戰，我必須一擊即中。刀法也要快，出奇制勝。

刀法還要猛，劈砍如切瓜。以一刀對六刀，必須各個擊破。

啊——有人慘叫，他的胳膊已然脫離了身體，鮮血噴濺而出。然后就不再動彈了。又消滅了一個。

刀光閃閃，所到之處一片呼嘯。空氣中是血腥和仇恨交織的氣味，是恐懼和大戰交織的警覺。

鏗鏘的刀和刀相遇，呼吸中帶著沉重的嘆息和懊惱，有一顆人頭在篝火的照耀中滾動著停下來。那不是我的頭，是他們的。

旋風一樣的人影飛動，說是快，其實也很遲滯的步法移動，但見人和人忽然靠近，又忽然分離，又一個人倒下身死。這是我殺的第四個，天太黑，我都看不清他長什么樣，這讓我有點懊惱。

第五個人跳上了場子邊上的樹，我追上去，飛鳥啄猿猴，樹上一陣繚亂的歡騰，一個黑影忽然不動了，掉了下來。

那不是我。

第六個人的刀上沾了油，他點著了之后以火刀對付我，燎著了我的衣服，我在土里滾過。

我的刀橫著切過去，將他兩條小腿砍斷。然后，翻身一刀將他斬首。

第七個人，也就是最后一個首領要跑，我撿起了第六個人的火刀，甩了過去正扎中他的后背。

他渾身起火，撲到篝火堆里，繼續燃燒，成了火球。

最后，我一個人站在那里，幾具刀客的尸體成為橫臥的冰蟲。此時大雨紛飛，我敲響了營地的一口大鐘。幾百個還不明就里的自賣人紛紛走出了屋子，來到了空場，冒著大雨聽我說話。我說：

“自賣人聽著！奉大內命令，我把你們帶頭的七個匪徒刀客都殺死了。現在，朝廷要你們自行解散，立即四散而去，并不得與任何人聯系。不然，天亮之后，你們的下場和七匪一樣！”

我說完，看著他們都十分驚懼。然后，他們一哄而散。

自賣人就這樣被瓦解了。

9

自賣人營地瓦解是在頭一天深夜。

第二天是個陰天，天公不美，陰風陣陣。梁冀似乎有了察覺，起了猜忌，他立即派遣中黃門張惲入宮監視單超。

張惲一進宮內，就被具瑗逮捕了，罪名是，擅自攜帶匕首從外入宮，想要刺殺桓帝，圖謀不軌。

桓帝立即召集所有大臣，把他們集中在朝廷之內，告訴他們梁冀要謀反了，必須誅殺。然后派遣尚書尹勛統帥丞、郎以下官員，將代表皇帝和朝廷的符節都收了起來，命令他們守衛宮閣。

同時，命令具瑗前往虎賁軍營，立即發動御林軍，率領劍戟士一千五百人前去圍堵大將軍梁冀府南門。又傳令司隸校尉張彪在崇武門軍營率兵，從北路包抄梁冀大將軍府，讓梁冀變成甕中之鱉，插翅難逃。

梁冀也迅速傳令，發動各路軍馬緊急起事，他期望著自賣人迅速前來救應。他以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光憑借自賣人就能打敗羽林軍。可他左等右等等不來。接著就聽報告說，自賣人營地里忽然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們一哄而散，七個帶頭的刀客身首異處，奇怪地死在了那里。

據說是內訌，但梁冀覺得十分奇怪，這時，梁豪急匆匆趕來了，梁冀說：“侄子啊，現在皇帝要沖我下手了，我全靠你了！”

梁豪說：“沒想到皇帝突然發動襲擊，我身邊的人都不聽指揮了，說是要保護皇帝，接到命令決不出營。我就趕到你這里，專門保護你。只要我在，我這把環首寶刀在，您就是安全的。我先出去殺他幾個再說！”

梁豪率領一百多個死士，沖出了大將軍府，看到了我站在大將軍府前的空地上，手里拖著一把環首刀。

“陳陽，是你啊，真沒想到獻刀之后這么久，你扮演細作隱藏在我身邊，讓我一點都察覺不到。今天我們要比比刀術了。你有你的荒蕪刀法，我有我的繁盛刀法。今天倒要看看荒蕪和繁盛，哪個厲害？”梁豪手握“衛尉梁君造作”之刀，向我走來。

我說：“梁豪，各為其主。你就束手就擒吧。梁冀大將軍是自作孽不可活。接皇帝命令，作為衛尉，你必須立即投降，不然，你就會死在你自己的刀下。”

梁豪說：“我這把刀是你打造的，現在，這把刀就要喝你的血！”他跨步向前，舉刀迎戰。

我毫不含糊，立即趨步上前，揮刀進擊。

梁豪是衛尉首領，大將軍的侄子，自然武藝高強，氣壯如山;我是絕世高手，顯隱自由，快如飛鳥。

兩強相遇，必有一死。

刀可快可慢。快如風，慢如龜。眾人看見我們走路拖著地，似乎很滯重，那是我們的刀和刀粘連在了一起，無法分開。

的確如此。這兩把刀本來就是親兄弟，一起從礦石中分泌出液體，一起變成了刀的形，在灌鋼法錘煉法下，一次次被鍛打，折疊，淬火，燒造，有了刀背和刀刃，然后，刀被喚醒了。

這兩把刀相遇，就像是兄弟那樣親密，它們在說話，聊天，擁抱，爭吵，背離。親兄弟一樣的兩把環首刀，一時間很難分清楚到底哪個強、哪個弱。確實，刀和刀如果都是一個人打造的，那就沒有區別，荒蕪刀和繁盛刀是此長彼消，就像人間大地，春去夏來，夏去秋盛，秋去冬藏，冬去春到。荒蕪之后是繁盛，繁盛之后是荒蕪。

眾人都看呆了，他們沒有見過有兩個刀法高手這么以刀纏斗的。我和梁豪足足打了個時辰，還是分不出勝負。

忽然，大家都聽到了咔啦一聲響，我用我的刀背猛磕梁豪的刀，梁豪手里的那把刀斷成了兩截，半截刀刃飛向了他的脖子，一下將他脖頸切斷，他應聲倒地。

打造一把環首寶刀，那五十灌、二百四十辟和五十灌、二百五十辟的區別，我想是有的。區別就在于我的刀笑了，他的刀斷了，并且切斷了自己的脖頸。

我把刀刃向下一戳，梁豪的血順著刀身向下緩緩流去。梁豪手下那一百多人一哄而散。

大隊的羽林軍、虎賁騎士上前，攻進了將軍府。

10

我站在大將軍府門外。我知道，梁冀即便是二十年橫行霸道權勢熏天，今天也完了。我不會走進去，我想他的下場不會好。

后來我聽說，梁豪被我殺死，梁冀和孫壽在將軍府里面面相覷，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光祿勛袁盱持節進入大將軍府中，收回了大將軍的印信，并傳令梁冀和孫壽自裁，他們只好雙雙自殺。

接下來，桓帝下詔，梁冀親信三百多人被罷免，梁冀和孫氏家族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全部押往鬧市斬首。三天之內，被連帶處死的公卿、刺史和兩千石官員也有幾十人。太尉胡廣、司徒韓

、司空孫郎，都是依附梁冀的權勢來的，當時沒有去保衛皇宮，而是在長壽廳內觀望局勢，被桓帝下令逮捕，后減死罪，免去官職，貶為平民。

那幾天，在整個京城洛陽，眼看著三公九卿都失去了常態，被抓的、被殺的、被貶的很多，皇宮、官府和大街小巷就像是水燒開了一樣在沸騰，好幾天才慢慢消停下來。

京城百姓聽說梁冀夫婦倒了，自殺了，紛紛拍手稱快，放鞭炮、懸彩燈表示慶祝。

桓帝下令籍沒梁冀的財產，由官署變賣，竟然賣了三十多億，全部收繳國庫，同時，桓帝下令減收當年全國租稅的一半，并把梁冀在洛陽和周邊幾個縣里的園林土地全部沒收，變為耕田，分給貧民耕種。

桓帝還下詔賞賜誅殺梁冀的功臣，將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都封為縣侯，單超食邑兩萬戶，其余四位宦官食邑一萬戶。

桓帝又將尚書令尹勛封為亭侯。提升大司農黃瓊為太尉，光祿大夫祝恬為司徒，大鴻臚盛允為司空。三公現在又齊全了。黃瓊位居三公之首，他接著就彈劾各州、郡行為殘暴貪婪的官吏，有十多人被處死或者流放，全國都在稱贊。

11

我悄悄回到了鐵匠鋪，繼續打鐵，有一天，單超來找我，我看見他就知道，我在這里待不下去了。

我正在以錯金銀法打造一把環首刀。自從我的威武美名傳到了皇帝的耳朵里，桓帝也想要一把好的寶刀了。

“寶刀打造好了？”單超問我。

我說：“好了，五十灌、二百五十辟的一把好刀。需要刻上銘文嗎？”

單超笑了笑：“不用了。皇帝是天下至大至尊，不用刀銘。”

我看到他的手里拿著一個小葫蘆。我說：“你找我除了取刀，一定還有別的要說的吧。”

單超說：“陳陽，你是一個聰明人。你是一個功臣，起到了關鍵作用。可你的危險，別人也看到了。有人要我給你帶了些丸藥，這丸藥藥性極強，有人希望我當面看你吃下去。但是，我不想這樣。你就即刻遠走高飛，再也不要讓我看見你，也就沒有人再說什么了。”

我說：“明白了。那我還是走吧。”

說罷，我已經縱身一躍，飛上了房頂。但見洛陽城是屋角連天，飛檐斗拱，王氣蒸騰，海晏河清。

但這不是我的城市了，我走了。我原來叫陳陽，現在，我叫陳隱，我背著“隱”字刀離開了洛陽，重歸山林，誰也找不到我。我必須隱藏起來，就像我曾經出現過一樣。

畫隱

1

刺客，一定要刺殺別人，才能稱為刺客。我算是一個刺客嗎？對這個問題我有點疑惑。我是殺過人，但我不輕易出手，除非這個目標罪大惡極，有足夠的理由去刺殺他。

很多年來，我碰到了欺男霸女的、傷天害理的、殘害無辜的，我都出手懲戒之，極少數殺之。但我一直是獨行俠，也沒有人給我酬金，我是自己愿意當個隱形刺客的。

也就是說，刺客對于我不是職業，而是興趣。

我的名字叫甄畫隱，在東京汴梁，我有一家店鋪，白天里，我賣些文房四寶，賺些銀子過生活。我還喜歡畫畫，喜歡到處走走。本朝是四京制，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北京大名，南京宋州，除了東京汴梁開封府是我生活的地方，其他三個京都，我閑了也曾去轉了轉，但覺得都比不上東京汴梁熱鬧繁華。

沒有人知道我是一個刺客，刺客為了謀取酬金，要接單殺人，我則是俠隱隱于小店。江湖上有人聽說過我，但我就像夜晚鳥的影子，你能聽見鳥叫，但你卻很難看到鳥的蹤影。

作為一名刺客，我會夜行術、縮骨術、翻墻術，會飛檐走壁的輕功。我的殺人武器不是刀，雖然我的綁腿上別有匕首，后背上藏著一把短刀。我的殺人武器在我的袖管里藏著，平時都不拿在手上，關鍵的時候我的手一抖，那東西就到了我的手上。

它是我最拿手的武器——吹針。一根銅管，我瞬間吹出去毒針，殺人于無形，傷人于無影。

白天里，我開店賣文房四寶，總是聽到開封的一些文人議論朝政，什么宋徽宗任用奸臣蔡京，到處搞花石綱，讓江南人民苦不堪言，還迷戀旁門左道，被一些道士迷惑，煉丹藥，打醮，給一些道士很高的榮譽，給他們蓋道觀，等等。宋徽宗還秘密派出使者，想與敵人的敵人大金國聯盟，攻打大遼國。這簡直是把大宋江山放在火上烤，當前的局勢已經危如累卵了。

你看看，文人們買個文房四寶，還要憂國憂民發議論，實在讓我覺得可笑。即使他宋徽宗禍國殃民，禍害的也是他大宋趙家自己的江山，和你有什么關系？我這么想，但我從來不插話，只是做我的生意。

你要問我哪種毛筆好，有什么特點，哪種宣紙產于什么地方，吸墨性哪一種強，哪種墨最香最黑，我就能和你說上話了，我就能打開話匣子了。

再說了，我又沒見過宋徽宗，他雖然住在距離我不遠的皇宮里，可他出行都是坐在車里，前后有重兵保護，根本就看不見。

你要說我對他有沒有好奇心，本來我是沒有的。一個小民對皇帝有了好奇心，那絕對不應該。有一天，一個買宣紙的東京畫家說，宋徽宗畫的花鳥棒極了，這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說，現在東京汴梁人都在說，徽宗皇帝是不愛江山不愛美人，只愛畫畫，整天和一群畫家在一起舞文弄墨，不理朝政，這可怎么是好。

晚上我關了店門，自己畫畫。畫累了，閑極無聊，就想到了那個人夸宋徽宗的畫好的情景。我決定穿上夜行服，一身黑衣，悄悄地出門了。

2

這天晚上，我以夜行術、翻墻術，以飛檐走壁的輕功，造訪了汴梁宮城。

在開封汴京，皇宮是戒備森嚴的，但對于我，卻是如履平地。我一身黑衣，就像鳥兒在夜間飛行，一下就攀緣進了宮城。

簡單說，汴京的皇宮由高大的長方形的宮墻圍著，面南背北，從南面的宣德樓一直到北面的拱宸門，是一條中軸線。我攀緣上角樓的屋檐，放眼望去，在燈火通明的開封夜景的包圍之下，皇宮卻一片沉寂與黑暗。這就更有利于我的夜行了。

在這條中軸線上，一進宣德樓下的大門，面對北方，右邊是左掖門，左邊是右掖門。繼續往前走，就是大慶殿，這是皇帝舉行大典的時候使用的地方，非常開闊，到了晚上黑燈瞎火。有巡邏的人，哈欠連天地走過去。

我繼續走，行走如飛，我在那由飛檐斗拱勾連起來的木建筑上攀緣如猴。東邊有一棟藏書閣崇文院，里面的書有一股香氣，我在大梁上向下看，看到有燈籠點亮著。

右邊有一座文德殿，鐘樓和鼓樓在文德殿的南面并排而列，鐘鼓報時。西邊就是中書省，我知道，宋徽宗的臣子一般在那里辦公，提出各項意見，供皇帝參考。現在，下班了，里面沒有一個人。

再往北，就是皇帝平時起居的寢殿和辦公地點了。比如，西邊從南往北是垂拱殿、紫宸殿、集英殿、福寧殿、寶慈宮、延和殿和宣和殿。這些大殿由大宋皇帝使用，留下的故事很多，大宋的文人喜歡寫小道消息，叫作“筆記”，然后偷偷印了在外面賣。

東邊首先是東宮，那是太子的居住地，然后是司天監和殿中省，最北面就是內侍省，負責宮內的日常管理。后花園在西側，奇花異草和山石亭臺樣樣皆有，一樓一亭，決定了后花園的空間格局，太清樓遙遙地對著瑤津亭。

這就是大宋東京汴梁的皇宮布局。我造訪了皇宮，從南到北，仔細地勘察了一番，倒也有些意思。

在后花園里，我盤桓了一陣子，流連在假山和奇異的樹木花草間，不忍離去。這后花園是徽宗皇帝的最愛，他其實自小沒有想過要當皇帝。他的父親神宗駕崩之后，他的哥哥哲宗皇帝很短命，25歲就死了。結果哥哥死了，剩下四個弟弟，不知道誰應該即皇帝位。還是老媽說了算——那就排行第二的弟弟即位吧，就有了當朝的這個宋徽宗。

在那瘦、露、透、皺、丑的太湖石間流連，我以縮骨術變形為石頭，一動不動，真是有些神形兼備了。我有點如醉如癡。真沒有想到皇宮后花園里的太湖石這么多、這么美。

我忽然想，宋徽宗愛畫畫，畫些花鳥蟲魚倒也挺好，但他和金國暗地里想聯手抗擊大遼，那就會置大宋江山于危險境地了。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眼光，我是看得出來這個危險的。大金國也是吃人的，他們覬覦大宋有很久了，即使和大宋聯手，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干掉大遼國，大宋早晚會倒霉的。

我忽然聽到在皇宮東北角的上清寶箓宮內，傳來了道士們作法的聲音。他們唱起道歌來是抑揚頓挫的。還飄來了一陣奇異的香氣，這都是那個道觀里的氣味。我想到，其實，本朝眼前的最大危險，不是宋徽宗喜歡畫畫，喜歡畫花草蟲魚玩物喪志，而是他被一些號稱高人的道士包圍著，沉迷于各種離奇道術，我早就聽說了。在這種情況下，誤國誤民的事情發生的概率就非常高。

這一天對皇宮的探訪，檢驗了我的夜行術、翻墻術和飛檐走壁的輕功。大宋皇宮雖然戒備森嚴，在夜幕的掩護下，我卻能進出自由。

我是甄畫隱，回到了自己的店里，躺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我在想，沉湎于道教的宋徽宗，真的是一個無道昏君嗎？要是他是無道昏君，我刺殺他又怎么樣呢？那些道士，真的是絕世高手嗎？他們是高手，我也不服氣啊，要不要會一會他們呢？

3

宋徽宗沉迷于道教的事情，社會上早就有所耳聞。有些江湖騙子就是要靠這個來吃飯，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大宋皇帝喜歡道教。還是哲宗在位的時候，有一天，他的孟皇后吃魚時不小心喉嚨里卡了一根刺，御醫手忙腳亂，進行了一番診治，也沒有把那根魚刺取出來，有人推薦了道士柳混康，說他肯定能取出皇后喉嚨里的那根魚刺。

于是，哲宗皇帝下詔讓柳混康進宮。

柳混康一進內宮，也不開藥也不占卜，只是在一張紙上畫了道符，把這張紙燒成了灰，然后把紙灰和蜂蜜攪和在一起，沖水后讓孟皇后吃了。結果孟皇后竟然把魚刺給吐了出來。柳混康從此聲名大振。道士在皇宮里的地位從此提高，在社會上也威名遠揚。

徽宗即位之后，想起來了這個柳混康，問旁邊的人，這個道士跑到哪里去了？旁邊的人說，他回到茅山上當道士去了。當年哲宗給他修建了一座道觀。徽宗說，那就趕緊請回來呀。徽宗給他寫信，叫快馬送去，可見他是如何沉迷于道術了。

柳混康就被請回到了皇宮內，宋徽宗和他促膝長談，還送給他一幅親自畫的老子像。

不久，根據柳混康的建議，徽宗把傳說生活在漢代的道教三兄弟，又叫三茅真君，重新加以封號，在宮廷里祭奠，親自寫青詞和祭文說，三茅真君能給大宋江山帶來一千年以上的福祉，不僅造福人民，還會讓宋代江山永遠延續。

必須把他從迷途中拉回來，可迷途的鳥兒不知返。柳混康還提議徽宗，讓皇帝給自己所主的本命神，修建了一座宮內道觀。宋徽宗就常常在這座他本人的本命道觀中，在自己的本命星神像和北斗七星神像前舉行祭奠儀式，進獻水果，激情朗讀他寫下來的祭文。

大臣們都跟著瞎起哄，沒人真信，可皇帝喜歡。他們背后放風說，徽宗在精神上被道士控制住了，不理國事，江山社稷危殆了。但徽宗對柳混康非常好，還親自抄寫了《七星經》《度人經》《清凈經》，賜給柳混康做禮物。

朝內有反對勢力，請了刺客前去刺殺柳混康，將柳混康刺傷，并告誡他立即離開京城，否則下次就要他的命。

柳混康被刺身未死，也不敢聲張，不得不離開了京城，回到了茅山上。

柳混康那一次被刺，受傷嚴重，回到茅山不久就死去了。他的弟子談凈之繼續被徽宗皇帝請下山，擔任皇家祭祀儀式的司儀，主念道教的經文，還將神符和咒語之術用于宮廷內部的占卜。

如果有些宮內的人得了怪病，驅邪術就派上用場了。噴火術是這個道士最常用的，什么都用噴火術一燒，即使那人的病沒治好，也被呼啦啦竄出來的火苗子給嚇好了。

這都是前些年的事情。現在，徽宗皇帝信賴的，是一位叫汪老志的道士，還邀請他住進了宮中。

4

有天晚上，我再次進入到了皇宮中。夜行是我最拿手的，連貓在晚上都來不及看到我，也就是說，貓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在它的視線里了。

再高的宮墻也擋不了我。借助繩索和金鉤，我進入到宮內。我喜歡先躲在翰林院里面。到了晚上，這里空無一人。十間屋子都是相通的，有供翰林學士使用的屋子，還有一座大堂，叫作玉堂。

玉堂的東西兩面墻壁上，各有一幅巨大的畫作，東邊的是董羽畫的滄海圖卷，西邊是晏殊畫的六曲山水圖卷。在我眼前，在昏黃的燈籠光的映照下，滄海橫流，波濤洶涌，雄峰聳立，云山霧罩，看上去，兩幅畫上的人物，宛如在大海上隱現的神祇，又是在山林間奔走的仙人，讓我看得如醉如癡。

我在想，我自己的畫風要不要再豪放一點呢？

聽到巡邏的人走近，我用縮骨術，一下子把自己變得單薄和縮小了，遠看成了畫幅中的一個人物。我的衣服皺褶，神似一片山石叢林，我就能躲藏在一幅畫里了。我還真成了畫隱。

我能聽到遙遠的對話聲，有人在宮內走動。是什么人在走動？這天晚上，徽宗沒有在他的畫室和蔡京聊天嗎？徽宗喜歡的道士汪老志在哪里練習功法呢？我要靠近他，我必須對他致命一擊。

汪老志是徽宗最信任的道士，他一年四季都只穿一件衣服，一件道士袍子，每天也只吃一頓飯。

柳混康死后，徽宗遍尋得道的道士，最后請汪老志入宮，并御賜一個稱呼給他——“洞微先生”。那一段時間，徽宗的妃子劉明達去世不久，徽宗很想念她，就詢問汪老志她的情況。

汪老志說，她是上真紫虛元君，她也很思念皇上，她還常常夢見皇上。徽宗聽了大喜，加封汪老志為觀妙明真洞微先生。

徽宗崇尚道教，還親自修改了冬季祭祀大禮的流程，把由宦官和宮女組成的先導隊列，換成了一百個手拿白色拂塵的道士在前面引路，使得整個冬季祭祀的隊列宛如仙人游行，充滿夢幻。

我進入到了宣和殿，在這里，夜晚靜悄悄。白天則是一片忙碌景象，徽宗正在讓人編纂一部《畫譜》，要把他所見到的和收藏的六千多件精美的畫作一一存檔，并進行整理和描述。

宣和殿里墨香四溢，到處都是畫作、卷軸，墻上也是畫作，而一件六聯屏的屏風上，比真人略小的漢唐高士人物屏風，最適合我藏在畫中，我用縮骨術變成了畫隱，隱于屏風的畫中。

我在觀察隱藏在旁邊側室內靜修的道士汪老志。

我聞到了一陣香氣襲來。接著，我看到一個青袍老人急速從影壁側面走出來，他手拿一把寶劍。

他似乎知道有人靠近他了。我在畫中，他看見我了，但很疑惑，又似乎沒有看見我。我稍微動了一下，他舉劍就刺，我從屏風中一躍而出，背部的短刀依然在手，刀劍相擊，鏗鏘作響，火花四濺。

短兵相接中，我知道這汪老志身手不凡，他是閃展騰挪，我是騰躍俯仰，戰作一團。

另一個說：“蔡京這個人最壞了，不僅攬權擅權，他還心懷叵測。你是把汪老志趕走了，可是他又請來了一個鐘靈素。這個鐘靈素的道行更高，更能迷惑人，徽宗馬上就被他給迷住了。”

一個說：“鐘靈素要是迷惑了皇上，那我就刺殺他！”

另一個說：“對，只要是他玩弄妖術，就應該殺掉他。汪老志已經毒發而死了，就是你干的。”

兩個我不再爭論了。似乎除掉妖言惑眾、神神鬼鬼干擾朝政的妖道，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冷靜觀察，沉著應對，靜觀鐘靈素的表現。

那天，我并不想殺了汪老志，但我的蜘蛛毒針還是很厲害，他沒有扛過去。

自從能夠出入大內皇宮之后，我有些喜歡宋徽宗了。這個皇帝是一個藝術家皇帝，可能是從古至今少有的。

我聽說，唐太宗喜歡書法，尤其喜歡二王，他自己的字也寫得很好。唐玄宗喜歡歌舞，常常在長安宮殿里，舉行西域和漢地的歌舞晚會。梁武帝和南唐后主一個喜歡在宮內搞詩人雅集，另一位干脆就是一個著名詞人。但是，在繪畫、書法、文章、詩詞、收藏幾個方面都很出色的皇帝，一千年來，我看只有一個大宋的徽宗。

我決定暗中觀察鐘靈素的作為，采取行動。

有時候，我在夜晚進入宮內，是為了看看宋徽宗是怎么作畫的。他的瘦金體書法太風格化了，實在令人喜歡，勁瘦而有力，似乎帶著刀劍的寒氣與豪邁，卻又有文人的那種天地方圓得大自在的灑脫。他也常常把自己的書法作品送給臣下，或者與畫家們一起品賞繪畫作品。

他的畫作有的非常風格化，比如《金英秋禽圖》，畫面內容分為三段，第一段畫面上，一只喜鵲很巨大，羽毛栩栩如生，其他的喜鵲卻只露出腦袋和側影，第二段畫面上是一叢秋菊在綻放，配以蘭草嫵媚，第三段則是兩只蝴蝶舞蹁躚。精美絕倫，妙趣橫生，動中有靜，靈氣飛動。

徽宗還和多位畫家一起繪制了巨作《文會圖》，這也是我很喜歡的一幅畫作。這幅畫，以八位文人雅士在郊野樹下雅集作為題材，把唐太宗喜歡與文人雅士唱和、曾經重用了十八個學士的典故，和徽宗自己重視建立國家畫院的舉措聯系起來。

這幅巨作后來有多個摹本，畫面上，松下交談的兩個人物在多個摹本中接近真人大小，被放大繪制，用來裝飾徽宗喜歡的幾間畫室。而我，加入夜間探訪畫室，剛好就能隱藏在畫中，以我的縮骨術，能夠成功替換成這幅畫中的很多人而不被察覺。

這成了我的一個小小的愛好和秘密。隱于畫中，這是千古以來沒有任何刺客能夠做到的，我做到了。

我還非常喜歡王希孟送給徽宗的一幅青綠山水長卷《千里江山圖》。蔡京寫的跋文中，盛贊王希孟畫這幅畫的時候，只有十八歲。

徽宗十分倚重和寵信蔡京，蔡京那個時候正在主持修建徽宗要他主持督辦的明堂。

明堂是一座組合式的祭祀建筑，史料中記載，王莽新朝時期曾經修建過一座明堂，后來被光武帝劉秀給拆掉了。幾百年前，武則天也修建過一座，在她去世之后也被毀掉了。這兩位在歷史上都以篡位而被非議。

那么，徽宗修建明堂的想法早就有了。明堂的功能，主要是祭祀天、地、日、月、河、海和三皇五帝各位神靈祖先。同時，徽宗前面的幾位大宋皇帝的牌位，也可以放在明堂中祭祀。修建明堂需要花費很多金錢，也遭到了一些大臣的反對。但一個契機出現了。

有一天，湖南沅陵的縣令報告說，因為一場大雨，導致了山洪暴發，結果從深山老林里沖出來二十七根巨大的杉木，縣令想進獻給朝廷，用于皇宮內大型建筑的棟梁構造。

這一消息令徽宗十分振奮，他立即讓蔡京督辦此事。蔡京就行動起來，并讓自己的三個兒子幫助他實施皇帝的宏偉計劃，確保按照徽宗皇帝心目中的樣子，建好明堂。

他們組織了一萬多工匠，而徽宗也非常關注明堂的修建，要知道，他也是一位建筑學家，親自組織人撰寫《營造法式》，規定了建筑的制式、規矩和規則。

施工進展順利完成，徽宗下詔宣布，明堂建成。

他還宣布，在明堂中供奉的只有昊天上帝和宋神宗，也就是他父親的牌位。他還宣布，道教天師將主持明堂的儀式。

7

那么，這場明堂竣工剪彩的重大儀式，由誰來主持呢？自然就是道教天師鐘靈素了。

鐘靈素到來不久，徽宗不僅為他在宮城之內修建了玉清和陽宮，那是有一百四十多個房間的道觀，前所未有。而且，徽宗又在宮城的東北角的外圍，把原先的上清寶箓宮增建擴建，這兩座道觀都由鐘靈素使用。

鐘靈素第一次由蔡京引薦給徽宗的時候，宋徽宗問他會些什么道術，鐘靈素答道：“本道人不僅熟知人間萬事，也知道天上和地下的事情，一句話，就是無所不知也。”

鐘靈素手拿一本《神霄天壇玉書》說，就是這本神書，幫助他掌握了招引雷電、預測吉兇、治病救人、驅除魔鬼的法術。他已經修煉得樣樣皆能了。

徽宗對鐘靈素的恃才傲物十分驚訝，但也因此很喜歡他。鐘靈素還能作詩，他非常會吹牛，把徽宗吹得天花亂墜，說天界一共有九重天，就是九霄，而徽宗本人是最高的神仙天帝的長子，叫作長生大帝君，他把天界的事務交給了弟弟青華帝君管理，自己下凡，前來統治大宋，是神仙下凡在人間。

徽宗對他的這個說辭十分信任，開始寵信他了。

在那段時間里，一旦宮內出現一些怪事，比如某個宮女突然犯了瘋病，宋徽宗立即請鐘靈素到宮中，鐘靈素就在宮內樹下埋上一根九尺長的鐵棒，作法驅邪，后來，這個宮女果然好了。

鐘靈素還當著徽宗的面，請人從街上找來一些瘸子、瞎子、聾子，當著宋徽宗的面燒掉紙符，用來調制神水，讓這些人喝下去。他們立即恢復了健康，跟常人一模一樣，不再是瘸子、瞎子和聾子了。

但我知道，這一定是他事先安排好的騙局，那些瘸子、聾子和瞎子本來就是健康人，是他花錢安排的。我估計蔡京也知道，但就是蒙蔽了徽宗一個人。

所以，徽宗就讓鐘靈素在上清寶箓宮每個月講道，那些宗室貴族、朝廷官員、太學生和市民都來旁聽。

有一天，他在講道的時候，天上突然出現了很多仙鶴在飛翔，這變成了巨大的祥瑞事件，讓徽宗心曠神怡。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還專門畫了一幅絹本設色的《瑞鶴圖》。畫面上，半幅是他的題跋，詳細記載了那次祥瑞出現的情況，半幅圖是他畫的二十只仙鶴，飛翔在上清寶箓宮的飛檐斗拱之上。

這年的二月，鐘靈素對徽宗說，他要宣布青華帝君即將降臨人間，來給自己天界的哥哥徽宗送信。

于是，徽宗帶著一千多人來到了上清寶箓宮，從傍晚一直等到了半夜，其間他們在一起唱和詩詞，看鐘靈素作法，鐘鼓齊鳴，仙樂陣陣，好不熱鬧。

那天晚上，我也來到了附近，在屋頂的檐角處向下觀瞧。

到了半夜，在很遠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個白色的火球，還帶著隱隱的雷聲，向這邊移動，照亮了上清寶箓宮聚集的所有人，那個閃亮的火球爆炸了，徽宗等大驚失色，眾人都閉上了眼睛，等到再睜開眼睛，眼前出現了兩個穿著鮮艷衣服的少年，說他們是青華帝君專門派來的侍者，手拿一份卷軸書信，要把這封信交給自己天界的哥哥長生大帝君，就是現在的徽宗。

徽宗展讀這封來信。青華帝君在信中說，他們最終會在天界相遇，而徽宗在陽間的壽命是一百零八歲。徽宗十分欣喜，為了紀念這件事，還專門刻了一塊碑石。他就更加信賴鐘靈素了。

在鐘靈素的影響下，他下令全國各地都要修建道觀神霄宮，都要在里面設置他自己的化身，就是長生大帝君和他在天界的弟弟青華帝君的神像。有些地方就把最大的佛寺改為神霄宮，這就等于限制了佛教的發展。既然道教的人叫作道士，徽宗還把僧人的稱呼改為德士，并把釋迦牟尼封為大覺金仙。

這一切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太子趙桓那個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對鐘靈素的各種伎倆，他都派人在事后進行調查。比如天空火球，太子調查出來，那是鐘靈素放風箏，帶著裝了黑火藥的煙火球燃燒形成的。那兩個青華帝君的侍者，就是上清寶箓宮剛剛從江浙一帶物色來的年輕道士假扮的。

鐘靈素平時就在布袋里裝著剪紙鶴，他安排好時間，一撒紙鶴，就讓人準備好放飛他在郊外飼養的真白鶴，白鶴就飛起來了。很多人就會把紙鶴和飛起來的白鶴聯系起來，以為是出現了祥瑞。

到了夏天，開封都出現了旱災，宋徽宗下令鐘靈素施展雷電之法祈雨，此時，鐘靈素被徽宗寵信多時，他也干下了很多荒唐事，蒙騙皇帝和世人很久了，該了結了。

8

我決定在這個時候，伺機揭穿鐘靈素，讓他的騙局當眾敗露。只見鐘靈素帶著自己的徒弟在開封城墻上奔走，呼號，燒紙符，怎么祈雨都不靈，兩天了，就是不下雨。

鐘靈素不靈了。到了第三天，鐘靈素施放了一個氣球升入空中，其他的弟子們都在開封城墻上奔走呼號。幾千人在圍觀，大家開始將信將疑。

這個時候我現身了，在人群中我吹出吹針把他的氣球刺破了，他乘坐的氣球一下子漏氣了，很快掉了下來，栽到了一個污泥坑里。

鐘靈素被人救起來的時候十分狼狽，幾千人都看到了他被污泥弄臟了。這下作法失敗了，他的騙局敗露了。

憤怒的人們圍住了他，要把他的道服撕爛，他不得不掙脫開市民的拉扯，逃走了。

當天，徽宗聽了報告也很生氣。按照徽宗的命令，貶斥他，要他立即回老家浙江寧波。

傍晚的時候，我追上了他。他的車駕停下來。

他下了車，看到了我：“你是誰？”

我說：“我是甄畫隱，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他問：“是誰讓你來要我的命？難道是徽宗皇帝？”

我說：“你不要問。但你的死期就在今天。”

他哈哈笑了：“不要吹牛，你會死在我的鐵拂塵之下。”他的手里，果然拿著一把特制的鐵拂塵，拂塵的每一條都十分鋒利。

現在，我們站在原野之上，護衛他的幾個人都走開了。

我和他決斗。他以他的鐵拂塵和我對陣。

我手里的短刀在手，我綁腿里的匕首也將出鞘。

我們旋轉著，我身著黑衣，他身著白衣，我們戰在一起，十分激烈。

我的雪花刀異常鋒利，每一次靠近他，我以短擊長，都能將他的鐵拂塵削去一些。

我計算好了他的鐵拂塵的長度，一點點地削去拂塵的那些鐵毛刷。

直到他手中的鐵拂塵，漸漸變成了一把禿毛刷。

他憤怒地將手里的禿毛刷拂塵投向了我，我以刀背磕開，然后我向下一抖，袖子里的吹針筒就在我的手上了，我用力一吹。

三根針先飛出去，擊中了他的左前胸。

他轉身就跑，我又一吹，四根針飛出去，深入他的右后背。

我的七星梅花針前三后四，射中了他。

他倒地了，他的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笑容來。

我知道那是蜘蛛毒在發作。然后我轉身，隱入了一片如同水墨畫一樣的暗影里。

我是甄畫隱，我除掉了妖道鐘靈素，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即使是徽宗，也以為他早就回到故鄉了。

9

大宋的命運即將發生巨大變化，但誰也沒有想到這變化會來得這么快。徽宗在金兵大軍壓境、即將對開封發起猛攻之前，禪位給了太子趙桓，是為宋欽宗。很快，金兵攻破開封，將宋徽宗和宋欽宗俘獲之后，連同所有的皇室成員和家眷，全都送往北地，是為“北狩”。

我跟隨部分宋室宗親逃到了南方，穩定下來后，在南宋臨安開了一間宣紙鋪子，像過去在東京汴梁一樣，賣些宣紙毛筆之類。

誰都不知道我是一位刺客。白天，我賣文房四寶，晚上，夜行在臨安的宮城附近，看那宮內歡宴不斷，夜夜笙歌，看宮外市面上繁華依舊，人來人往，看那世事變幻，真的是其樂無窮。

責任編輯.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