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葦子
1
漁期快結束了。這天中午,蘇小慢和婁玉河要在黃瘸子飯店請朋友們喝酒。婁玉河在電話里對黃瘸子說,沒別的意思,就是哥幾個在一塊嘮嘮嗑。蘇小慢覺得男人沒說明白,搶過電話補充道,要五個人的菜量,瘸哥你看著整,雞魚肉蛋都來點,別整太少不夠吃,也別整太多浪費了。掛電話后黃瘸子忍不住笑起來,蘇小慢最后那句話是很有蘇小慢風格的,這風格便是摳門。
四年了,每逢漁期,黃瘸子都去江邊開飯店,就是那種小小的窩棚飯店。漁期最忙的時候,打魚的根本沒空回家吃飯,都是在這種小飯店里解決。俗話說,無商不奸,唯利是圖是生意人的天性,但黃瘸子是個例外,同樣的菜他家不但便宜,菜量還足,買單的時候零頭一概抹掉。有人就看不懂了問他這樣還能賺幾個錢。黃瘸子不聲不響悶半天方開口說:“九十歲老頭下江南,不圖賺錢光圖玩。”那人聽完先是一愣,接著便爆發出一聲大笑說,還以為瘸哥是只鋸了嘴子的葫蘆,沒想到這么幽默,哈哈哈……
由于口碑好,黃瘸子在H江生活的十來年間很是交了一幫朋友。但朋友雖多,親疏終是有別,在所有朋友里,他跟蘇小慢兩口子、大水牛和麥克關系更密切些,饒是如此,這四人對他的了解也并不比別人多,尤其當他佇立江邊發呆時,朋友們會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不了解黃瘸子的。
十二點半,兩艘漁船一塊兒靠了岸。老遠便看到了蘇小慢身上的大紅色連衣裙,那紅映著藍天碧水金沙,恍惚剛從染缸里擰出來的一般,黃瘸子看了兩眼,心里竟生出一種莫名的緊張感來。見四人說說笑笑著走過來,他忙往桌上端菜,又讓麥克去冰柜里拿啤酒。大家洗了手,剛圍圓桌坐定,蘇小慢便迫不及待地抓起一瓶酒咬開蓋,脖子往后一挺,咕咚咕咚,半瓶啤酒下了肚。她咬瓶蓋的時候黃瘸子感到自己的后槽牙疼,他皺皺眉,在圍裙上擦了把手,用起子幫朋友們開酒。大家都是對瓶吹,獨他自己用杯子喝,斯斯文文的樣子,一雙眼盯在蘇小慢的紅裙子上,恍惚生鐵撞見了磁石。蘇小慢見狀就笑了說,瘸哥別看啦,再看這頓飯就不給錢了。話音剛落大家都笑起來,黃瘸子也笑,臉卻紅了,問婁玉河今天是不是有啥喜事,干嗎穿得這么紅。婁玉河說,喜慶個屁,穿紅是用來避邪的。這個漁期邪了門了,距結束還有個把星期,他兩口子連成本還沒收回,魚都跑到哪兒去了?婁玉河說著就把褲子拉鏈拉開,露出大紅內褲給他們瞧。大水牛差點把一口酒噴出來說,好家伙!有種你接著脫。麥克問穿紅是不是為了鎮住江里的死鬼,說他最近總夢到那些死鬼。這話大概撞上了黃瘸子心里的某種東西,只見他臉上一怔,杯子里的酒竟灑出來。蘇小慢用筷子敲了敲婁玉河的手背叫他快把拉鏈拉上,又對朋友們說,別聽他瞎咧咧,啥避邪不辟邪,就是隨便穿的。
婁玉河當然不是瞎說,只是并沒說全,實際上,這天是他兩口子的結婚紀念日。今年春天姍姍來遲,漁期比往年延后了半個多月,因此這紀念日便落到漁期里來了。每年這天兩口子都會下館子喝點酒,一來慶祝周年,二來慶祝漁期結束,不管收成咋樣,辛苦了兩個來月總該犒勞一下自己吧?為添點兒喜慶氣氛,蘇小慢便總揀紅顏色的衣裳穿。
十來瓶啤酒喝完后麥克又去拿酒,回來時托盤上多了只闊口玻璃瓶,瓶口封著金屬蓋,里面是半瓶小石頭,都如花生粒般大小,橢圓形,顏色有黑的白的和灰的。是黃瘸子空閑時間在沙灘上收集的。朋友們都知他有這習慣,卻不明白他收集這些小石頭有什么用。
麥克晃了晃玻璃瓶說,我敢打賭,瘸哥是為哪個女人收集的,是不是要湊夠九千九百九十九顆?麥克說完大家都跟著起哄,讓黃瘸子從實招來。蘇小慢說這讓她想起小學時手工課上的沙粒拼圖,他們學校曾經一度很流行用沙粒畫送戀人。蘇小慢哈哈笑起來說,難道瘸哥也要拼一幅畫送哪個小姑娘嗎?黃瘸子聽了這話,臉上紅得更厲害了,辯解道,天天怪悶的,就是找點事解解悶,真沒別的意思。麥克說,瘸哥不會是在玩撿銅錢的把戲吧?其他人忙問啥叫撿銅錢的把戲。麥克說,古時候有個年輕寡婦,每晚臨睡前往地板上撒一百只銅錢,再去各個犄角旮旯找回來,一百只銅錢全找完天就亮了,要不然漫漫長夜可怎么熬?麥克說完朋友們全沉默了,黃瘸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又抓過起子給朋友們開酒,手竟有點兒抖。
黃瘸子姓王,不姓黃,但這就好比大水牛和麥克,沒人在乎他們姓甚名誰,打魚的都喊他倆大水牛、麥克。這些人里獨蘇小慢知道黃瘸子姓王,他們都是S省L市人,兩家的距離只隔了五條街。蘇小慢父親是初中美術老師,曾教過黃瘸子幾年繪畫,蘇老師偶爾在家人面前提到過他,說這孩子極有天分,可惜是個瘸子。蘇小慢問父親為啥說瘸子可惜,難道瘸子不能畫畫?多年后她才明白父親所謂的“可惜”啥意思。盡管如此,蘇小慢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生下來便是瘸子。那時候,小伙伴們都愛欺負黃瘸子,就連蘇小慢都揍過他,至于動手的原因她早就不記得了,也可能根本就沒原因,蘇小慢想,大概像他這種瘸子,生來便是挨欺負的吧?
十九歲那年,蘇小慢因插足別人婚姻,鬧得滿城風雨,蘇老師的老臉都丟光了,便想著讓女兒趕緊出嫁,而且是,嫁得越遠越好。冬天,婁玉河去L市看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也有順道說個媳婦的意思,在這些不遠千里跑到H江打魚的S省人觀念里,最適合當媳婦的自然是老家的姑娘,認為她們最是吃苦耐勞能過日子的,不像H江的本地女孩,個個好吃懶做,還咋咋呼呼。婁玉河后來總是對朋友們說,他對蘇小慢一見鐘情。她那點兒風流韻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俗話說得好:“人不風流枉少年嘛。”
次年春天婁玉河就把蘇小慢帶回了H江。兩年后黃瘸子也來了。蘇小慢問他來做啥。他說見見世面。蘇小慢撇撇嘴說,啥狗屁世面,H江就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能打點魚誰稀罕來。說完又咯咯一笑:難不成瘸哥也弄出了桃色事件在L市待不下去啦?黃瘸子的臉紅了,他慢慢把頭埋下去,右手摳著左手的指甲不說話。私底下蘇小慢兩口子都認為像黃瘸子這種情況在S省是很難討老婆的,他來H江無非是想混個老婆。好多本地姑娘是愿嫁S省人的,他們可是賺錢的一把好手。
2
只喝了三瓶啤酒,蘇小慢兩口子便打住了,吃完飯他們還得下江打幾網魚。不管大水牛怎么勸,兩人都不為所動,實際上這兩口子心里焦,假如最后一周再無所獲,下半年的日子就難過了。
蘇小慢家的開銷不算小,倆孩子占了大頭。到底是教師子女,在蘇小慢固有的觀念里教育是重中之重,總覺得自己這輩子敗了,孩子們必須得立起來,為此,她給他們報了各種興趣班和補習班,又是鋼琴又是英語又是奧數,哪個不需要錢?頭十年魚情倒挺好,日子過得蠻滋潤,近些年,H江里打魚的人越來越多,魚群不堪其擾,因為這是條“界江”,對岸廣袤的荒原幾無人煙,魚群便越過界線到那邊的水域里繁衍生息,加之前些年過度捕撈造成一大批魚類絕種,還有漫長的禁漁期和逐年遞增的“灘地費”,假如不越界捕撈的話你根本就沒活路。
這幾年,蘇小慢兩口子聊得最多的便是改行,但是改來改去,最終仍是打魚。婁玉河從小就下江打魚,都已三十余年了,江流便是他的戰場、他的土地,讓他改行就好比讓魚住到陸地上,讓蘇小慢回L市生活,讓黃瘸子邁開腿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走路……
便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蘇小慢和丈夫一塊下江打魚的。在這之前,她一直是家庭主婦,丈夫心疼妻子,既不讓她打工,更不讓她打魚,打魚這種活兒可不是女人干的,一個漁期下來不死也得扒層皮,成天風吹日曬,吃不好睡不好,這也還是小事,要命的是你還得時刻提防著對面的“飛龍”(快艇),弄不好人家直接開過來把你的船撞沉了,哪個漁期不淹死一到兩個打魚的?所以在H江打魚的女人寥寥無幾。然而,夫妻搭檔的好處是巨大的,那便是,賺一毛是一毛,賺十毛是一塊,你不需要跟外人分成。耐不住蘇小慢軟磨硬泡,丈夫便同意她上船了。
飯后,婁玉河讓黃瘸子找個盆去他家船艙.點兒小雜魚,魚販們都不愛收購這種小魚,與其低價賣掉,不如留著自家吃。黃瘸子沒找到空盆,蘇小慢讓他把盛西紅柿的那只不銹鋼盆騰出來。黃瘸子便找了塊塑料布鋪到地上把柿子倒出來。看著紅彤彤的西紅柿蘇小慢挺眼饞,便選出兩只大的要帶到船上,說她家玉河最愛生吃西紅柿。黃瘸子聽她這么說便找出一只方便袋又裝了幾只遞給她。
兩人相跟著來到江邊,蘇小慢非常靈便地上了船,那紅裙子迎風蕩起,恍惚一朵怒放的虞美人花。黃瘸子上初中時,一到夏天,校園里到處都是這種花,有大紅的、粉紅的、鉻黃的、淡黃的和素白的,它們競相綻放,聲嘶力竭,你有理由相信為了這次綻放,它們已交付了所有生命能量,因此,這場面是聲勢浩大且感人的,每每這種時刻,也不知道為什么,黃瘸子總有撲在花叢里大哭一場的沖動。
蘇小慢拿鑰匙開了大艙,她跪在船頭,撅起屁股將上半身探入艙里,左手扶住船幫右手攥著不銹鋼盆用力挖了一下。黃瘸子忙湊上去接過那半盆魚,蘇小慢覺得太少,便拾起一把水瓢又去艙里舀了一瓢倒進盆里,她放下瓢,拿兩根指頭在不銹鋼盆里翻了翻,揀出幾條個大的重新丟回船艙,對黃瘸子說,把小魚收拾干凈裹上面粉下油炸味道很好,讓他回去就炸上,說她晚上上岸后要吃點兒。黃瘸子點點頭,將那盆小雜魚放在腳下,掏出煙抽起來,看他臉上那個神情似乎有話要講。蘇小慢埋頭摳著裙擺上一團泥垢,嘟噥說,真是活見鬼,江里是水,岸上是沙,從哪里沾上的泥巴呢?
你一會兒記得把救生衣穿好。黃瘸子開口說。
穿。蘇小慢頭也沒抬地說。
要一直穿,別脫。
總穿會熱死的,尤其起網的時候,就像進了桑拿房。
那也別脫。
蘇小慢很奇怪地瞥了黃瘸子一眼說,你咋的啦?是不是老家那邊有啥情況?
沒啥。黃瘸子說,蘇老師那邊……你們……還不聯系嗎?
聯系個屁!我死在江里老家伙才高興呢。蘇小慢長長嘆口氣,咬了咬嘴唇說,一眨眼十幾年都過去了,咋就跟做夢一樣呢瘸哥。
蘇老師……人挺好的。
他是對外人好,對自家人可狠著呢。
我聽老家人說蘇老師他,他……
他咋啦?蘇小慢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打算咬人的樣子。
他,很想你呢。
蘇小慢垂下眼簾,又使勁去咬嘴唇,一副要咬出血來的樣子說,當年提出斷絕父女關系的是他,把我趕出家門的是他,讓我死在外面永遠別回L市的是他,現在說想我的人也是他,世界上的好人全讓他當了算了。
老人都愛面子,何況蘇老師他,他是個體面的人,你該多理解理解他。
為啥總等別人理解?他就不能主動理解理解別人嗎?既然面子比女兒重要,那就守著面子好啦。
他……那個,你回頭給蘇老師打個電話吧。
到底咋回事瘸哥?他病了還是死了?
沒啥事,我不都說了嘛,是蘇老師他,想你了。
那我不打,他家號碼我都忘了。
我有。
那我也不打。
……
黃瘸子還想說點啥,婁玉河已經朝這邊來了,他就又猛吸一口煙,將煙蒂丟到江水里,端起盆子要走,臨走前又回頭囑咐蘇小慢別脫救生衣。
你今天咋這么婆婆媽媽,啰里啰唆沒個完。蘇小慢說。
婁玉河已經走到船邊了,黃瘸子又放下盆,掏出支煙遞給他,婁玉河接過去夾到耳朵后。然后他右手撐著船幫,輕輕那么一跳便上了船,似乎是故意在黃瘸子面前展示自己那雙健康又靈便的好腿。他站到船頭,手持一根長竹竿,用力往河床上一點,船便離開了岸,緩緩朝江里蕩著。他收好竹竿,從蘇小慢手里接過搖把子,將其插到馬達的接口上用力搖了幾下,馬達便嗒嗒嗒嗒地響起來,船屁股后冒出一股黑煙,他掛了倒擋將船抽出去后就掉了頭,船屁股的螺旋槳攪起雪白的浪,船身便如同一把鋒利的剪刀,豁開布帛般靜止的江面,飛快地躥了出去。
蘇小慢朝黃瘸子揮揮手喊,瘸哥,別忘了炸魚,中午沒喝痛快,晚上再整點。黃瘸子說他不會忘,但他馬上發現自己的聲音太小,于是也大喊起來:忘不了,放心吧!晚上等你們回來喝酒。
他本是要回窩棚的,現在卻不著急走了,杵在江邊發了會兒呆,墨綠色江水四平八穩地流,顯出大江大河從容不迫的氣度,江面甚至一絲漣漪也不起,盯著久了,竟生出江水靜止不動的錯覺。此時此刻,江流斂了霸氣,露出繾綣柔情,天光云影無聲地印在上面,遼闊、寧靜且曠遠,看著看著,黃瘸子心中竟一點點地升起了某種薄薄的凄涼感來。
從他的位置看去,江面似乎很窄,這其實是另一種錯覺,俗語說:“看山跑死馬”,實際上看水也是如此。江面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船,分不清哪艘是蘇小慢家的。不一會兒,他好像發現了那艘船,船頭的紅顏色不正是她那件招搖的裙子嗎?但他很快明白了,那根本不是紅裙子,是橘紅色的救生衣。他的目光沿江流繼續搜尋,最后還真找到了紅裙子,心中竟有一絲興奮,像小時候從公園的灌木叢里找到了一粒覆盆子。他悄悄罵了句“娘了個腿”。說來也怪,他興奮的時候不是哭也不是笑,而是罵“娘了個腿”。
江對岸停著一艘炮艇,由于顏色是灰的,被當地漁民戲稱為“大灰狼”,是專門用來對付他們這群“小白兔”的。那是R國巡邏兵的指揮部,整個漁期,炮艇一直在那邊泊著,從炮艇扯下的繩索上拴著幾艘“飛龍”,一旦發現漁民越界,那邊的人便駕著“飛龍”飛過來。
回去的時候,大水牛和麥克還在喝,黃瘸子又陪他倆喝了兩杯。這天下午,他倆不打算出船。大水牛說,出也是白出,不越界的話,這邊江里連片魚鱗都撈不到。漁期結束后他要去南方打工,要不然一家老小怎么活?麥克讓黃瘸子再去弄倆菜,又抱怨蘇小慢手緊,說明明是請客,還弄得這么摳搜,難道因為咱是打魚的就連條好魚也不舍得吃?真不知這兩口子賺那么多錢做啥,活著花不掉,死了帶到棺材嗎?
大水牛倒在桌上睡著了,黃瘸子讓麥克搭把手,兩人一起把他抬到地鋪上。窩棚旁邊有幾株大柳樹,遮出一片面積相當大的陰涼,黃瘸子便在樹蔭下擺了幾張地鋪,下面是隔潮墊,上面是涼席,頂上掛了蚊帳,是專為打魚的準備的,倘若有誰喝醉了酒,至少能有個地方睡一覺,這也是黃瘸子體貼周到的地方。
麥克幫黃瘸子把大水牛抬過去后,自己立馬倒在另一張鋪上打起了呼嚕。黃瘸子給他們放下蚊帳,就去收拾碗筷,忙完這些,又趕緊去拾掇那盆小雜魚,一條條仔細刮去鱗片,掏了內臟,又反復沖洗干凈,挑出個頭稍大的用料酒和米醋拌著姜末、蔥絲、八角、桂皮和五香粉腌了,要等蘇小慢快上岸的時候再炸,現在炸了,到時候再吃便不酥了。他將余下那些小點兒的裝進方便袋凍進冰柜。這之后他用洗潔精認真洗干凈不銹鋼盆,又洗過手,才將攤在地上的西紅柿一只只裝回盆里。干完活后,他坐在椅子上發了會兒呆,想了想,便站起來到江邊去找小石頭。
幾只雪白的水鳥在淺灘上細細鳴叫,紅色小嘴一張一張,叫幾聲后又忙低頭在水里東啄啄西啄啄。不知聽到了什么動靜,最前面那只鳥忽地抬起頭,慌慌張張地跑起來,它越跑越快,最后,撲棱一聲沖上天,另外那些鳥似乎得到了一個指令,便都一齊撲棱著飛起來追上前面的鳥,在瑩碧的天空里盤旋,它們飛了一圈又飛回來,一只只落到江面上,變成一個個亮亮的白色小點。
黃瘸子對小石頭的要求挺苛刻,顏色只能是黑白灰三色,大小只能是花生米那么大,外表只能是光滑的,如此多的“只能”,有著寧缺毋濫的意思,因此,這項工作的進展便相當慢,有時整個下午也找不到一塊合適的,當然,這事情沒啥好著急的,黃瘸子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找了一會兒小石頭,他感到頭暈眼花,就在沙灘上坐下來,將一雙赤足埋進沙里搓著,酥酥麻麻的感覺很舒服。黃瘸子想,男人都說女人的屁股滑,他不信比這里的沙子還滑。這些沙子可是歷經幾萬年,又從幾萬里外的源頭一點點打磨成了今天的模樣。他捏起一顆沙粒,自言自語地說,別看它這么不起眼,只怕年齡比人類的歷史還長呢。他抓起一把沙使勁朝江面撒去,一只野鴨“嘎嘎”叫著飛起來,倒把他嚇了一跳。
3
黃瘸子是被婁玉河的哭聲吵醒的,看看表,尚不到七點,天已黑透。婁玉河像條被門夾斷尾巴的狗,跪在沙灘上一面哭一面拿腦袋往沙上撞。大水牛和麥克也被驚醒了,都從蚊帳里鉆出來。
你哭啥呢?大水牛問婁玉河。
蘇小慢呢?黃瘸子問。
婁玉河不答,只是哭,只是撞。
快說,蘇小慢哪去了?黃瘸子一急,臉就憋得通紅。
先別哭,你說話。大水牛說。
小慢,嗚……小慢,她,被人弄炮艇上去了。
麥克的腦袋很昏沉,他擦擦眼角的眵目糊,又打一個哈欠說,為啥要把蘇小慢弄炮艇上去?蘇小慢又不會開炮艇。
大水牛沖麥克吼了一聲,你他媽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
實際上,說完那句話后麥克就清醒了,想到最近頻繁夢到水鬼,他突然感到身上冷颼颼的。
大水牛去窩棚里開了燈,是那種冷白色的日光燈,燈光下,每個人的臉上都白慘慘的。
你他媽就這么撇下蘇小慢,自己回來了?
黃瘸子的聲音就像炸雷,讓人疑心他的聲帶已把喉管給震碎了。這讓大水牛和麥克感到震驚:原來瘸子也是有脾氣的,不僅如此,這脾氣還大得可怕。
突然,一只西紅柿砸到了婁玉河臉上,大水牛和麥克還沒搞懂咋回事,第二只西紅柿又砸過來,麥克張了張嘴想說話,第三只西紅柿又來了。他倆看到,黃瘸子就那么叉開腿,彎下腰,從盆子里摸出一只西紅柿,再直起身,用力砸來,再彎下腰摸起一只西紅柿,再砸過來……他的速度很慢,動作也不連貫,恍惚缺了過渡幀的動畫片,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巴緊緊閉著,嘴唇在急劇地抖,大水牛和麥克對視一眼,誰都沒有去阻止黃瘸子。
日光燈白白的、亮亮的,非常刺眼。沙地上到處散落著粉紅色的西紅柿,如同一顆顆小小的頭顱。婁玉河的頭上、臉上、脖子和胸前涂滿了粉紅色的西紅柿汁液,這讓他看上去酷似剛下火線的傷員。
最后一只西紅柿扔完后,黃瘸子用他的一條好腿拖著那條殘腿,一瘸一拐地走出窩棚,一瘸一拐地走上沙灘,又朝江邊走去,大水牛和麥克慌忙追了上去。
瘸哥,你干嗎去?麥克說。
黃瘸子不吱聲。
你到底是要干嗎去?
黃瘸子不吱聲。
瘸子我警告你,這事你幫上不忙,誰也幫不上忙。大水牛說。
瘸哥回去吧,你連船都不會開,能去哪兒呢?
不聲不響的黃瘸子仍是繼續朝江邊走,那里泊著兩艘船,他知道哪艘是蘇小慢家的。
麥克說,瘸哥,我知道你和小慢是老鄉,很親,可這種事咱們真的無能為力。
黃瘸子已經走進了水里,因為船尾的高度低,他打算從那里爬上船。
瘸子,你不會開機動船,把船弄翻了你到江里喂魚嗎?大水牛說。
黃瘸子已經爬進了船艙,他在船尾找到搖把子,接著就去發動馬達。大水牛忙跟著上了船,又對麥克喊,快上來把他弄下去。他從后面控制住黃瘸子的兩條膀子,麥克抬著黃瘸子的兩條腿,二人合力把他抬下船又抬回窩棚,整個過程黃瘸子既不鬧也不叫,安靜得像具尸體。他們把他放在一張躺椅里,讓他消停一點,這樣是根本沒用的。黃瘸子馬上又爬起來,用他的一條好腿拖著那條殘腿,一瘸一拐走出窩棚,又一瘸一拐走上沙灘……大水牛追在后面罵起來:
瘸子,你他媽真想找死是吧?等你成了水鬼,別忘了把那邊的魚給攆過來。
黃瘸子不吱聲,只顧走,不一會兒又從船尾爬進了船艙,麥克正要跳上去,大水牛大吼一聲,他狗日的想死就讓他死,咱們別管。黃瘸子把搖把子插進發動機接口,用力搖起來,一下,兩下,三下……噠噠噠噠的聲音響起,他忙掛上倒擋將機動船抽了出去。大水牛和麥克都很納悶——這家伙從沒打過魚,竟然還會開船?跟誰學的?
大水牛和麥克忙上了自己的船,因搖把子鎖在工具箱里,等他們找出鑰匙開了箱,拿出搖把子發動開機器的時候,前面那艘船已經駛出老遠,大水牛馬上調到最大擋,全力追趕黃瘸子,在越界前終于貼上了他的船,麥克先跳過去反剪了黃瘸子的胳膊,又熄掉發動機。大水牛這邊也熄了火,他從艙里找出一根繩子跳到對面船上說,瘸子,你他媽簡直就是個瘋子,真想把你捆起來。說完,他拿繩子使勁朝水面抽了一鞭子,又把它扔回了船艙。他一把將黃瘸子推開,自己駕著蘇小慢家的船,讓麥克開著他倆的船,調頭回岸。
靠岸后大水牛把兩艘船上的搖把子全鎖進了自己的船艙里。
婁玉河抱著一只酒瓶蜷縮在沙地上,喝一口酒,哭一嗓子,說一聲我不想死,又喝一口,哭一嗓子,說一聲我不想死。
這天下午,蘇小慢兩口子越界打魚,第一網就打上來十幾條胖頭魚,差不多能賣兩千多塊。婁玉河的想法是見好就收,趕緊撤。蘇小慢說什么也不聽勸,非要開第二網。婁玉河拗不過她就又開了一網,快起網的時候那邊的“飛龍”來了,假如此時他倆棄網逃命,也是來得及的,但蘇小慢心疼那幾片網,是今年新置的,花了好幾千塊。就這樣,因錯過最佳逃跑時間,兩口子被“飛龍”貼上了。
實際上,當時還有其他幾艘漁船,但蘇小慢的紅裙子暴露了她的女性身份,人家便直奔她家的船來了。
有個滿臉胡子的大高個跳到他們船上,拿槍頂住婁玉河腦門,嗚哇嗚哇說著話。婁玉河嚇得雙手抱頭蹲在船艙里。另一個沒胡子的大高個用刺刀頂著蘇小慢后背,將她弄到“飛龍”上,那上面還有三個人,他們悄悄討論一番,又對這邊船上的胡子說了幾句。胡子就把手表遞到婁玉河眼前指了個時間,那是告訴他明天此時來接蘇小慢。
4
漆黑的天空像一口倒扣的鍋,闃寂把江邊凝固成一塊石頭,只聽到飛蛾在燈影里撞來撞去的微微氣流和噗噗聲。黃瘸子站在遠處打了很長時間電話,他的聲音不大,誰都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十點半左右,江面上突然傳來嗒嗒嗒的馬達聲,那聲音厚重得如同一堵城墻,絕不可能是一艘船發出來的。很快,他們便發現了江面上一片黑魆魆的機動船。大水牛什么都明白了,他看看黃瘸子,黃瘸子點點頭。
瘸子,真有種!大水牛豎起了大拇指說,從今天起哥們只服你。說完他踹了一腳躺在地上的婁玉河說,別他媽裝死了,趕緊開船。
十來分鐘后,十幾艘漁船齊頭并進朝對岸開過去。嗒嗒嗒的馬達聲像炸雷一樣撕開了江面的寧靜,棲落于水上的鳥群受到驚嚇,嘎嘎叫著倉皇起飛。遠處炮艇上閃爍的警示燈一會兒變成紅色,一會兒變成綠色,這燈影落在水面曲曲折折,像七彩的蛇。
很快,馬達聲驚擾了炮艇上的人,他們慌忙駕著“飛龍”朝漁船駛來,離界還有一段距離就開始朝空中打信號槍,霰彈在黑魆魆的天空里炸開,如同元夜的絢爛焰火,江上瞬間亮了,漁民們那一張張嚴肅的臉便被涂上了一層赤金,似乎是,他們的臉突然變得棱角分明,眼睛又分外亮,如同冬夜里閃爍的寒星。他們閉著嘴,咬肌繃得很緊,脖子挺得直直的,穿著救生衣的身體繃成了一張很硬的弓。
持續打響的信號槍沒起到震懾作用,漁船還在勻速前行,“飛龍”見形勢不妙,打開對講機說了點啥,然后就掉頭朝炮艇逃,幾分鐘后,另外兩艘“飛龍”開來了,都亮著探照燈,白而刺目的光一下子把江上的黑暗劈開,這光里舞動著成千上萬只蠓蟲、蚊子、牛虻,它們朝燈罩子上亂飛亂撞,那些撞死的、撞暈的,紛紛落到江面,變成水生動物的夜宵。這燈光刺痛了漁民們的眼,他們既不低頭,也不試圖用手遮擋,但卻不同程度地減了速。直到對面的燈光弱下去后,他們才看清兩艘“飛龍”上一共站了十來位大高個,全都持槍瞄著漁民,一大高個站在船頭比比畫畫著大喊大叫,是讓打魚的馬上后退,再不后退就開槍的意思。
漁船仍在前進,它們形成一個扇面對“飛龍”形成包圍之勢,這個時候,對面果然開槍了,是朝天空開的,啪!啪!啪!三槍過后,漁民們受到驚嚇,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盡管誰也沒說停,擋位卻紛紛摘到了最低,只有婁玉河那艘船仍保持之前的速度,黃瘸子拄著一根竹竿站在船頭,像個領路的牧羊人。槍聲又響起來,啪!啪!啪!第一槍落在婁玉河船頭前方的水里,第二槍從大水牛腦袋上空呼嘯而過,第三槍打穿了一艘漁船的船幫,這一次,漁民們果然害怕了,在離“飛龍”一百來米的江面上,他們熄掉發動機,下了錨。婁玉河的船又跑了十來米,對面再開一槍,子彈飛進他家漁船的后艙里,婁玉河也把船停了。漁民們全都沉默著坐在船上,眼睛依然是亮亮的,咬肌繃得很緊,脖子似乎沒那么直了。
江水無聲地流、沉穩地流,一千年一萬年,就這么無聲、沉穩地流。
突然有條魚躍出水面,嘩啦一聲又跌回去,江面泛起一朵很大的浪,那是一條大魚。不一會兒,大魚再次躍出來,這次跳得更高了,但它仍是立刻便跌了回去,江面再次泛起一朵巨大浪花,激起的水波一層層漾開去,十幾艘漁船和對面的“飛龍”便一下一下地蕩起來,晃晃悠悠,如同一支古老樸素歌謠里的情景。
對峙已經持續了三十分鐘,江面上的闃寂叫人心里發毛,不知道哪里躲著一只云雀,唧啾啾唧啾啾唧啾啾……叫著叫著,一下又沒了聲。這時,對講機又響起來,又是嗚哇嗚哇說了一通,接著便有一艘“飛龍”掉頭朝炮艇跑。二十分鐘后,那艘“飛龍”又飛回來了,一直飛到婁玉河船頭才停,漁民們看到,兩個大高個一左一右架著蘇小慢送到婁玉河船上。
回來了,回來了。有人大喊。
小心,扶穩了。有人說。
婁玉河喊了聲“小慢”,一把將妻子抱過去。蘇小慢披頭散發,紅裙子松松垮垮地拖在身上,裙擺上黑黑的,不知道是水還是血,人早已是半昏迷了。婁玉河一迭聲地喊著“小慢”又哭起來,大水牛跳到這艘船上幫忙開船,黃瘸子便去了麥克的船,臨走前,他脫下外套給蘇小慢披到身上,外套馬上就滑下去了,黃瘸子拾起來,再幫她披,仍是悄無聲息地滑下去……
返回途中,十幾艘漁船照例一字排開齊頭并進,嗒嗒嗒的馬達聲再次撕開江的平靜,在他們身后,那條大魚第三次躍出水面,這一回,它跳得更高了,似乎是想要掙脫江流對自己的羈絆,發誓要騰空飛升的樣子,然而,它還是一如從前,迅速且重重地跌了回去。
5
這一年離漁期結束還有一個星期,黃瘸子飯店就關了。但直到入秋前他都住在江邊窩棚里。找小石頭成了他唯一可做的事。他端著那只不銹鋼盆,弓著背,低著頭,一只手在沙灘上翻來翻去。每當發現了差不多的小石頭,臉上便會突然一緊,他將石頭撿起,在衣服上擦一擦,又舉到眼前看半天,似乎哪里不大合適,又說不清到底是哪,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扔掉了。
感到累的時候,他便躺下去,手足全埋進沙里摩挲著。女人的屁股真比沙子滑嗎?
前方那道沉靜的江面似乎更窄了。
這天中午,婁玉河在沙灘上找到了他,兩人抽了很久的煙。婁玉河看著不銹鋼盆里的小石頭說,瘸哥,你從啥時候開始的?
黃瘸子看了看婁玉河,沒懂他的意思。他想起那天自己一直沒敢告訴蘇小慢蘇老師腦梗住院的事,他懷疑婁玉河是知情的,畢竟他在L市還有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但他應該是沒跟妻子說,是怕她受不了嗎?
你是從啥時候開始愛上她的?
愛?——黃瘸子被嚇壞了,這是個多可怕的字眼啊!他生下來就是瘸子,別人都叫他王瘸子,后來又叫他黃瘸子,不管是王瘸子還是黃瘸子反正都是瘸子,對一個瘸子來說,是沒資格談論愛呀恨呀的。
我是個瘸子。黃瘸子說。
婁玉河看他一眼,從不銹鋼盆里撿起一塊小石頭捏在手里把玩著,沉默了一會兒說,瘸哥,其實我早就懷疑過,又沉默一會兒又說,其實你比我愛她。
這話似乎讓黃瘸子受到了嚴重侮辱,他全身哆嗦起來,很激動地說,我就是個瘸子。
現在我也是瘸子了。婁玉河說。
黃瘸子盯著婁玉河的兩只褲管,他知道那里面藏著兩條粗壯的腿,那些左盤右帶的古銅色肌肉,像纏在樹上的老藤。這雙健康有力的好腿,不管多遠距離,總能將主人送到任何一個漂亮姑娘身旁去的。
黃瘸子搖搖頭,眼淚就滾下來,他忙轉身去擦,一字一頓地說:我不過就是一個瘸子。
6
漁期又來了,江邊照例開了很多家窩棚飯店,但是,就算你沿著江岸一直走,即便走到江流盡頭,再也找不到黃瘸子飯店了,朋友們也好久沒見到他了,都有一點兒想他,但很快他們也要忙了,一到漁期打魚的總是很忙的。
有天,某個年輕人在江邊散步,撿到了一只很怪的瓶子,倒也不是瓶子怪,怪的是瓶子里的東西,說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年輕人旋開金屬蓋,打算將那些小東西倒出來看個究竟,但無論怎么用力拍打瓶底,那些小玩意兒只是紋絲不動,就好像是長在瓶子里的一樣。
看來,只能把瓶子砸碎了。年輕人自言自語著,企圖去找一塊石頭。
責任編輯.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