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春霞
在此次故宮的蘇軾大展里,“蘇軾和他的朋友圈”是個非常亮眼的部分,《新歲展慶帖》就是其中的代表性展品。它背后講述的是蘇軾與陳季常的友情,從最初的相看不順眼,到后來奇葩的重逢,再到更新認識后的相知相惜……他們之間的故事比影視劇情節還精彩,引人共鳴。
北宋元豐三年(1080年)的一天,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男人心情低落地走在大別山的山路上。突然,他看到對面走來一個身著奇裝異服、瀟灑倜儻的俠客。
怎么有點眼熟?對方此時也在盯著他看。哎呀!兩個人同時認出了對方,然后尖叫著擁抱在一起。這便是蘇軾與陳季常在他鄉相遇的戲劇性一幕。陳季常因此也成為蘇軾被貶黃州(今湖北黃岡黃州區)后第一位迎接他的人,同時也是蘇軾離開黃州時送別最遠的人。
陳季常名陳懂,季常為字。他是陳希亮的第四個兒子。而陳希亮是蘇軾26歲任鳳翔府簽書判官時的上級領導。就因為這層關系,兩個人相識了,但他們并不是一路人。蘇軾是傳統文人,讀書、科舉、當官是他的人生之路;陳季常則是“官二代”,家里在洛陽有豪宅,雖然也參加過科考但是沒考上,倒是從小有俠義思想,喜歡提劍跨馬走江湖。所以在蘇軾眼里,陳季常不過就是一個紈绔子弟。蘇軾與陳希亮關系也不好,陳希亮曾經處罰過他,以至于此后多年對這件事蘇軾仍耿耿于懷。鑒于以上兩個原因,蘇軾與陳季常早年并沒有多親密。
蘇陳之交,還要從蘇軾被貶黃州說起。蘇軾剛進入黃州地界,就偶遇了在這里隱居的陳季常,也就是本文開篇的那一幕。陳季常在放棄考功名之后,就隱居在湖北麻城鄉下,離黃州很近。他鄉遇故人,陳季常邀請蘇軾到自己家做客。蘇軾驚訝地發現,這個“紈绔子弟”住的房子竟然非常簡陋,真像是一個超脫物外的隱者。
蘇軾被貶,生活也很艱難,與隱居的陳季常成了同命相連之人,一下子感覺親近了許多。而且接觸之后,兩人還非常投緣,都屬于能在困境里樂觀豁達、自得其樂的人。蘇軾被貶黃州之后,心態發生了一些改變,那種文人士大夫的清高傲慢少了很多,開始體會民間疾苦。陳季常喜歡喝酒、交友,喜歡彈琴、譜詞、作詩、藏畫,以及倒騰一些物件,這些也是蘇軾喜歡的。所以,兩人從此就成了好友。
《新歲展慶帖》是蘇軾寫給陳季常的一封信。這封信寫于蘇軾被貶黃州大約兩年以后,即元豐五年(1082年)正月初二。因為正在過春節,所以才叫《新歲展慶帖》,“展慶”為表達祝賀之意。此信內容如下:
軾啟:
新歲未獲展慶,祝頌無窮。稍晴,起居何如?
數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
昨日得公擇書,過上元乃行,計月末間到此。公亦以此時來,如何?
竊計上元起造,尚未畢工,軾亦自不出,無緣奉陪夜游也。
沙枋、畫籠,旦夕附陳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
此中有一鑄銅匠,欲借所收建州木(此字旁注)茶臼子并椎,試令依樣造看,兼適有閩中人,便或令看過,因往彼買一副也。乞暫付去人,專愛護,便納上。
余寒,更乞保重,冗中恕不謹,軾再拜。
季常先生丈閣下。正月二曰。
北宋蘇軾《新歲展慶帖》
30.2厘米×48.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另紙行書:
子由亦曾言方子明者,他亦不甚怪也。得非柳中舍已到家言之乎?未及奉慰疏,且告伸意伸意。柳丈昨得書,人還即奉謝次。知壁畫已壞,了不須怏悵。但頓著潤筆,新屋下不愁無好畫也。
寫此信的這個時間段里,蘇軾正在辦一件大事,那就是修雪堂。他到黃州后沒有住所,先是住在寺院里,后來在臨皋謀得一處住所,但是平目里往來的客人太多了,家里沒法接待,也沒有足夠的客房,蘇軾于是決定在自己的耕地附近修套房子。這片耕地是蘇軾初到黃州時,朋友替他從黃州知州徐君猷那里求來的,原本是一塊軍營廢棄地,大概有五十來畝。蘇軾到黃州的第一年都在當農夫,打理那片荒地。一年下來,開始有收成了,他也對當農民充滿了成就感和安全感。雪堂就建在耕地邊,一共有五間,它們后來成為蘇軾接待客人的地方。
信的內容是:
新年還沒有向你賀禧,祝你一切都好!天氣變晴了,你還好吧?房子蓋了好多天了,總會有蓋好的那一天的。你什么時候能真正進城呢?
昨天得到李公擇的信,他要過完元宵才走,大概月末就能到黃州了。你也這個時間來吧,好不好呀?
我想元宵開始動工,月末應該還沒有蓋好,我是沒法外出的,無法陪你們夜里游玩。
你要的沙枋、畫籠,我盡快托陳隆的船帶去,這次先給你帶扶劣膏。
我這兒有個鑄銅匠,我想請他造一個茶臼和茶椎,就照你那個福建木茶臼和茶椎的樣子,麻煩你借我用一下,我給他看個樣式。另外,剛好有人去福建,我請他也看看,順便幫我從福建也買一副回來。
天氣還很寒冷,你要多保重。我還比較忙,就不與你多說了。
停筆之后感覺還意猶未盡,又另起一紙接著寫,聊聊最近聽說的一些人和事。
從《新歲展慶帖》來看,蘇軾和陳季常互相需求的東西還真不少。比如陳季常要的沙枋、畫籠和扶劣膏,蘇軾要的木茶臼和茶椎。一般來說,茶臼和茶椎多用陶制,但是像蘇軾這樣來客很多的主人,一副陶茶臼和茶椎不經用。
古人約茶,不像現在這么方便,抬腳就到了。來一趟既然不容易,那就久坐一會,何況還要談事。好客的蘇軾約的朋友那么多,想來一副銅茶臼和茶椎才能擔當重任了。
《新歲展慶帖》中提到的李公擇,是黃庭堅的舅父李常,個子矮小而肥胖,比蘇軾年長十歲,兩人是摯友。蘇軾因烏臺詩案仍系于獄中時,李常被任命為淮南西路提點刑獄。光州和黃州雖然一個屬于現在的河南,一個屬于現在的湖北,但在當時都屬于淮南西路,也就是李常的任區內。蘇軾到黃州一年后,與李常相約黃州一聚,李常說大約是正月底到黃州,蘇軾就以東道主的身份寫信約陳季常也在這個時候來黃州。但李常有事提前出發了,原定的相約地點和時間便作廢。于是改為陳季常作東道主,蘇軾與李常去麻城陳季常家做客。
陳季常雖然隱居,但也沒閑著,一直在經營出版業。他經常拉著蘇軾一起編詩文、刻賣圖書。他刻的書里有傳統經典,如《易》《史記索隱》《舊五代史》,以及一些醫書。另外,他還經常送紙給當代名家,請他們將自己寫好的詩抄在紙上寄給他,他再把這些人的詩文刊印發售。他為蘇頌刻過《蘇尚書詩集》,這個蘇頌就是蘇軾的《天際烏云帖》里提到的“子容”,后來曾官至宰相。李常去世后,陳季常又找到黃庭堅,想要他模擬李常的口吻寫詩,然后刊刻發行。黃庭堅拒絕了,他認為這是對舅舅的不尊重,是不道德的行為。但他答應陳季常,會給舅舅寫一篇墓志,陳季常可以將這篇墓志刊刻發行。
陳季常刻得最多的,應該是蘇軾的詩文了。他精心保存蘇軾與他的往來書信,比如《新歲展慶帖》。據明代董其昌說他就看到過幾十卷,只有一卷是真跡,可見在很早的時候,這封書信就流傳很廣。陳季常請蘇軾寫過不少文章,比如向他索求《酒隱堂詩》。可以想像,當蘇軾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黃州寒食帖》《浪淘沙·大江東去》橫空出世時,陳季常得賺多少錢。也難怪蘇軾要稱陳季常為“大埴越”,也就是大施主。當然這也還包括蘇軾經常向陳季常借書看。
陳季常請蘇軾撰寫和刊刻的最有價值的兩篇文章當屬《陳希亮傳》和《方山子傳》。《陳希亮傳》是陳季常父親的個人小傳,蘇軾自從與陳季常成為好朋友之后,對老領導陳希亮的了解更深,也明白當年老領導懲罰自己的良苦用心。后來元人在修《宋史》時,關于陳希亮和陳季常的列傳全部參照了這兩篇文章,兩人因此得以名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