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石元依舊,馬鞍塘已不在。
2019年4月18日,心血來潮跑了一趟青川。別人開車。又走了江油關—石坎—馬公—楓順路線。去年6月只走到江油境內的楓順便折回青溪了。這次我們一直向前,過六合、雁門到了石元。
第一次走這段路,江油的山區,還是有一點新奇感。青龍峽的麻柳樹在正午時光有一種開闊的寂寞。雁門很熟悉,包括場鎮和場鎮上方的寶成鐵路大橋。相隔三十年(如果不多的幾次乘火車經過不算的話),看見的一瞬還是有種懷舊的興奮。我津津樂道的是“詩歌年代”最后一次去石元,1989年或1990年的一個冬天——我在綿陽教育學院讀書期間,從綿陽坐班車到中壩,再換車到雁門。到雁門已是擦黑邊上,為了過老鐵路隧道和走夜路,我在一家小賣部買了手電筒。半路上遇見一位騎自行車的,報上劉強的大名蹭了別個的自行車坐。
車過老鐵路隧道,我的感覺不是恍若隔世,而是回到了從前。我連忙拍照,心想不管拍得有多糟都會是珍品。穿過兩個隧道,便看見了清江——三十四年來一直像不可或缺的藥引多次被劉強寫入詩歌。清江的水還真是清,河岸線也大致保持著原狀,兩岸的植被比記憶中蔥蘢許多。
沿途有幾個記憶點。老鐵路隧道是一個,劉強剛分來石元時處的女朋友的家是一個—— 一路上我都在留意。1987年春節后吧,劉強來平武,回去時我同行,在南壩逗留一夜,同行的還有他的同學正華。次日下江油,在月黑風高之夜趕到云集,已經睡了的伍衛和雷皮子(桑格爾)從被窩爬起來,在云集唯一的一家館子招待我們吃鹵肉喝酒。第二天過小溪壩,正華腸胃不適回平武,我跟劉強坐綠皮火車上石元。還記得劉強的女朋友姓何,一個初中小女生,模樣記不得了,帶一點山里人的蠻性。我們在她家轉來轉去,無聊地登上只修了一層樓的屋頂,守了頓飯吃。就是那一次,返回時為她送轉學證到小溪壩初中,隨后到二埡子趕過路車,在班車上偶遇了軋鋼廠的黃狗皮(洪云),當晚在武都見到了蕭艾(思云)。
另一記憶點是寶成鐵路上的三等小站馬鞍塘——石元給我印象最深的記憶點。它是同鐵路一起從巖崖劈出的,隱秘而又寧靜,卻又是可以在并不太長的時間里到達外面世界的。這一點特別有意思,在馬鞍塘遇見的趕火車的人也特別有意思,他們并不土氣,有的還很漂亮、有氣質。馬鞍塘有一段筆直的鐵軌,落在綠皮車廂上的目光可以隨火車延伸很遠。那是一種觸摸,極具詩意的觸摸,我們的目光在綠皮車廂完成的都是在女孩身上完成不了的。午后從馬鞍塘趕503或504(記不得哪一趟上行哪一趟下行了)回中壩,半個小時或者更漫長的等待,炎熱而煩躁,樹蔭(記得是泡桐樹)落在柵欄和站臺上。有時候,我們的視線會一直落在遠方鐵路的拐角處,耳膜也打得特開,更多的時候我們都顯得很疲憊,坐在樹下的水泥地上,饑腸轆轆——不想回家,也沒有興趣去遠方。實在無聊了寂寞了,也會抬頭瞭望一下站臺上趕車的人,看有沒有漂亮姑娘——至少是穿得洋氣一點的。
有一次趕夜車到石元,在午夜抵達,差不多就我們兩三人,在燈光暗淡的馬鞍塘打著哈欠。路基下有夏蟲鳴叫,連接清江兩岸的鐵索橋上有點點星光。突然,誰唱起歌來(是思云嗎?)——長長的站臺,漫長的等待,長長的列車,載著我短暫的愛……
因為事先通過電話,我們到石元的時候劉強已等在橋頭。三十年沒到過石元了,劉強卻年年見,所以到了石元,我或許要對石元偏心一些。都老男人了,什么都不說,彼此看一眼,沒有擁抱,連手也不用伸。橋還是那座橋,街還是那截街,變了的只是房子、人和我們須發的顏色。
石元是我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一個詩歌避難所——不知道這樣說是否準確。它是一個詩人(未成名)的隱聚之地。詩人到此,自然也帶了詩歌去。或許說“我們”不是很確切,說“江油”更準確。一種看起來很輕的詩歌,落到詩人身上就很重、很疼。不過石元或馬鞍塘的氛圍卻是輕飄的,說浪漫也可以。詩歌是地核,友情是豐厚的甚至是戀愛般的地幔,是瓤。那些年石元說抽象也抽象,說感性也感性,差不多是醉眼所見,對它的感覺也都是喝醉酒之后的。幾個詩人櫻桃下酒,在清江邊,從太陽還很高一直喝到月亮過河。清江里有魚,詩人們卻吃櫻桃。我不在場,后來聽他們講起,我也醉了。我在場的一次不是喝酒,是破門——劉強在學校的寢室門。我們到了石元卻找不到劉強,我們必須住下來,我們找來一個見過一面的老師做證,打掉了門額上的護窗,一位小個子詩人(好像是思云)爬進屋去開門。后來這個情節被我寫進了小說《火溪·某年夏》。那次有后來旅居北京的西娃。
我還將石元寫進了另一部小說。那是我成為作家之前最瘋狂、最大膽的練筆,石元做了一伙詩人、藝術家的藝術試驗地,準確地講是先鋒之地。我在這部現已從我的人生中徹底刪除的小說里說過這么句話:所謂先鋒,就是在受孕過程中跑在最前的那個精子。那時候,石元在我被認為古怪的想象中被異化了。
或許來過石元的詩人都寫過石元,寫過馬鞍塘,我后來讀到的只有蔣雪峰。劉強不算,他1985年師范畢業分來石元教書,至今仍在石元,這恐怕算得上江油罕見了,他寫過多少首有關石元或馬鞍塘的詩只有他曉得。一個人為一個地方寫詩,這個地方是不是就會對這個人好?我看未必。一個人給另一個人寫詩也是這樣。石元也許是個例外,它對詩人的好就是讓詩人想它、陪它,永不離開。當然,它也會為詩人提供除了食物、水和空氣之外的東西,一種風景風情的東西,一種超出風景風情的冥想與觸摸的東西,包括永遠不被外面世界打擾的內心的安寧。
石元也曾給予詩人愛情,一個承載著滿滿的愛情的年輕女老師——不過已成往事。這愛情有一個好玩的媒人,就是老鼠。“劉老師,快過來幫我打老鼠!”夜晚臨睡前,單身的女老師突然在板壁背后喊。劉老師去了,是真有老鼠了,也幫忙打了,后續——后續你很容易就想得到了。
午飯后,我們在石元轉了一圈。劉強、正華和我,三個人在石元街上吃午飯。轉了一圈,看了石元的山,看了石元的山里人家。這些山,我曾經看過,后來在朋友圈又看過。我已經不能賦予它那種由心而生的美或者靈魂,所以看山還是山,或許只有劉強可以賦予它詩的靈氣。
來時從馬鞍塘對面過,我就停車拍了照,包括清江上的那座鐵索橋。馬鞍塘站的房子還在,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并沒有變得陳舊。鐵索橋變陳舊了,一種涂了瀝青的黛色的陳舊,且下墜得厲害,有一個已逝時間的弧度,所以我見到便特別地愛。或許吧,我愛的是三十年前走在鐵索橋上的青年和詩人,愛的是走在橋上的自己。時間與石元或馬鞍塘的關系沒變,因為小站取消了,往日午后的清靜已成荒寂,落在鐵索橋上的四月的樹蔭與光斑再無當年的氣息。鐵索橋已是危橋,尚可通行,站在橋中央拍馬鞍塘,拍清江,拍從秦嶺下來的綠皮火車,很容易就陷入了記憶。未必有多美好,但追憶起來卻是美好的。其實,看似安靜的樹蔭與光團,往往是煩躁與焦慮的隱身處。貧窮、名利欲和性壓抑是那個時代的青年最典型的負擔,但他們都自個兒揣著,不得與人講述,甚至會拿美麗的虛無去掩蓋。
正華、劉強和我,三個人上到鐵路,順著鋼軌朝馬鞍塘走,貨車和綠皮車開過來,便對著它們拍照、錄像。劉強顯得很平靜,我一貫地顯得深沉、壓抑。我們理性地避讓著,沒有奔跑、呼喊和瘋狂,但很享受。我們穿過改作他用的站房,一直前行,想看看站牌,但沒了——記憶中有,字的筆畫和下方的漢語拼音都清晰可見。
石元對于我們而言是什么?一個小站——人生若干車站中的一站,但因為承載了我們的青春、詩歌和友情,它顯得格外重要、格外的美。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