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唱一曲生命壯歌

劉誠龍

2019 年秋，我在中國作協舉辦的北戴河活動中，見到了王憶，讓我非常吃驚而敬佩。出生于1989 年的王憶，剛好三十歲，三十而立，三十她不能立，只能坐在輪椅上；三十而立，很多人不能立，她卻在作家群里立成一道風景，多少人夢寐以求而不能，她已是中國作協會員；最吃驚的是，這么一個花季年華的美少女，竟是一位腦癱患者。

她由她爸爸推著輪椅陪護來的，她爸爸叫王鳳剛，一位清瘦高個的漢子，話語不多，神情堅毅，始終站在王憶后面，像一尊生命保護神。作協安排了很多活動，我有些都沒參加，一是怕太陽曬，一是怕行路累，而王兄卻一場不落，推著王憶閱盡北戴河的海光秋色。遇到一些小階梯或者小坷垃，我也曾經幫著王兄抬舉搖椅，開始我不在意，以為稍微提一下手，便可以讓搖椅越過坎坷，結果感覺特別沉重，非得下狠力，才能把輪椅推上一級階梯，生活中會有多少高坎呢？我都不敢想象，王憶與她家人是如何翻越生命那些艱難困苦的。

之后，我讀過王憶一些作品，有詩歌，有散文，在王憶文章里，我看不出悲苦，我看到的是生活的美好，看到的是奮發向上的精神。她無法正常行走，她無法正常說話，她用一根手指，耕耘在文學天地里，結出了累累碩果，剛剛而立，已發表了100 多萬字的作品，出版了散文集《輪椅上的青春》與詩集《愛，不能等》等三四本著作。我更沒想到的是，與王憶一別，不到一年，她又一本長篇小說《冬日焰火》被隆重推出。

這是一本自傳體小說，王憶化作了小說中的小冬，而她爸爸當上了小說另一主人公艾志剛。小冬本來有她正常的美好的人生，她爸媽都是雙職工，生活不富足卻也可以日子如流水潺潺流，這一切被一場醫療事故給打爛了，媽媽李萍入院臨產，醫護人員耽誤了接產，因在母腹里嚴重缺氧，小冬出生便成了悲劇，她患上了腦癱。

親朋歡喜了好一陣子，每一個孩子出生，都讓家庭充滿喜悅與歡樂，小冬來到世間，讓艾家幸福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來卻感覺不對勁，去了縣城醫院，醫生判斷疑是腦癱，去了省城確診，從此一家人開始了漫長的求診之路，爸媽帶著小冬在縣城省城以及京城各個醫院里追尋著生命之花的正常綻放。為了治小冬的病，甚至不求治好，只求讓小冬坐起來，艾家變賣了家中一切值錢的東西，可是醫學終究是有限的，小冬這一生，只能坐在輪椅上了。

與其說這是求醫之路，不如說這是一曲生命壯歌。小冬到了省城確診，住在她伯伯艾志國家，她伯母朱蓉聽說確診結果，十分嫌棄這一個生命，給出歪主意，叫扔民政局，或者直接丟到野外。伯母那么狠毒，其實是人對待腦癱患者心里的另一面，面對一個終生都無法自理的孩子，今后日子怎么過？小說里寫道，省城確診后，艾志剛夫婦抱著小冬準備回家，艾志剛突然想，來到省城不容易，便提議去游湖，小說描寫了湖光山色，筆調輕快而明麗，筆下風景也斑斕而美麗，一家人飄游到湖中央，“突然，李萍站了起來，懷里的小冬被母親這一舉動嚇壞了，頓時大哭起來。” 我們讀到這個細節，特別悲傷，小冬母親要帶孩子投湖，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不止是小冬，這篇小說寫的，更是腦癱群體的生命狀態以及其家庭的心路歷程。小冬去北京求醫，其中有一個細節是，艾志剛走到醫院門口，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在那里看一個孩子，這孩子是醫護人員早上發現的，是兩天前一對年輕夫妻遺棄在這里的。這里，若拋棄道德評價，我們可以推知，腦癱孩子及其家庭有多么痛苦，連自己親骨肉都不要了，腦癱讓人性嚴重異化。也是在京都就醫，與小冬同一個病房的一個漢子，滿臉絡腮胡，聽到孩子大哭，他突然暴怒，朝著孩子屁股猛打，孩子母親嚶嚶啜泣：這是孩子啊，是患病孩子啊。絡腮胡猛地停了手，他也哭了。小說中有很多這樣的細節，讓讀者情不自禁地淚奔。小說敘述這些細節，筆調都十分平靜，因其平靜，便有一種攝讀者之魂的驚心動魄之力。

《冬日焰火》也可以說是一部家庭小說，小說中寫了眾多家庭人物，其中兩個人物刻畫尤其著力，一個是艾志剛的嫂嫂朱蓉，這是一個特別世俗的女人，心腸很是狠毒，從一開始，她就對小冬的生命滿懷不屑，對小冬一家住在他家，語帶譏諷，眼神刺人。特別是她公公過世，她隨老公回家奔喪。看到小冬哭，她假裝慈悲，懷抱小冬，獨自抱到房間里去，把門關死，對小冬拳打腳踢，專踢小冬動手術的背脊，再把小冬放在被里，用被子死死地捂著。這樣一個狠毒人物，作者也沒把她寫得太壞，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松手了。與其說，這是寫惡人，不如說，這里寫的是一種對腦癱患者的別一種心情，這心情即使在小冬母親心底深處，也是存在的。腦癱患者的人生會經歷多少這樣的殘忍呢？

我特別敬佩的是小說中的艾志剛，他對生命之愛，相當有定力，他很少發脾氣，他對小冬不離不棄，只要有一線生機，傾家蕩產他也在所不惜。他辭了工作，聽說北京能有效治療腦癱患者，他把家當都賤賣了，帶著妻子與孩子，走上了京都求醫之路。臨行，艾母密密縫，把東湊西湊湊攏來的錢，封在衣服內側，到了醫院，卻被人 “撞了一下”，錢被缺德的賊人偷去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遇到這般慘境，一般人會怎么樣的呼天搶地呢？艾志剛在妻女面前，卻是沒事一樣，他飽受了生活的一切苦難，有一種難得的男子漢氣魄。這個形象，刻畫出了一個父親對生命的珍愛與其性格的堅毅。

小說中的小冬，更是一個值得憐愛的孩子，她雖然身體殘疾，但她精神健康，她懂事，她聰慧，她堅韌，她樂觀。小說中有很多細節，讓讀者對這孩子自然而然生發喜愛之情，比如叫她謝謝大伯母朱蓉，她膽怯又聽話地謝了，只是，她頭是對著自己母親李萍的；她在京都做手術，也挺害怕，但父母輕撫著，鼓勵她，她十分勇敢地走上手術臺。小冬先求醫，后來求學，后來追求自己“有用的人生”，終于從手術臺走到人生舞臺，唱出一首嘹亮的人生之歌。

從小冬到王憶，從艾志剛到王鳳剛，從小說到現實，唱的都是一曲生命的壯歌。一個生命珍愛與保護著另一個生命，另一個生命煥發驚人的勃勃生機，恰如王憶在新詩《輪椅上的奔跑》寫的：我相信/ 能去遠方的，不一定是天堂/ 能夠抵達的，才叫未來和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