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味（組詩）

◆張婧

2020年的春天

1

春光正濃

柳絮像雪一樣，飄落

覆蓋在土壤上

我要假想一場雪，以及瑞雪兆豐年

愿這人間疾病消失，苦難悄悄褪去

愿大地換裝，春木勃發

我遇見白天油畫般的風景

還聽到夜晚開始傳來蟬的歌唱

春正濃烈，情正溫柔，夏在從天堂來到人間的路上

我們要等待轟轟烈烈的熱愛如期而至

看夜空星子一顆比一顆璀璨

甚至它們的晶亮

能夠照透指尖

懷揣這些光明與期冀

送走病毒，惡魔，生離死別

2

快下雨了

松林里即將落下銀針一樣的雨

良藥在大自然的風里

風將墳頭的芒草吹動起來

良藥在松鼠那憂郁的尾巴上

憂郁而又輕盈

良藥是風吹開心里的窗戶

把離別的傷感抱出來，輕輕安撫

像一個慈愛的母親梳理孩子額前的頭發

也像一個仁德的父親對孩子語重心長的祝福

我們開始祭拜吧

今年的清明

追懷祖先之外

還追懷因身染病毒而逝的同胞

和那些與病毒作戰而犧牲的勇者

3

我說不出話來，愛是需要溢美之詞的

那么

這個春天我一朵花也不愛

我寫不出好詩來

好詩是花朵編出來的歌謠

而病毒它長得像一朵花

要我如何歌唱？

那么

這個春天請允許我沉默

允許我們集體沉默吧

待花兒謝了

再讓我們捧起一汪雨水

洗凈疫情的傷疤

快了，我們的苦難終將被春天帶走

春分

兩只云雀響亮地叫喚著，消失在林子盡頭

它們興許要到遠方筑巢

小黑點兒不見了，聲音變成了樹葉

風一吹，翩躚若蝶

輕輕飄，落在半山坡

或傍山石，或臥泥土

吹進清流三兩葉，如魚翔淺底

也搖曳，也打挺，也隨一江春水向東流

天地俱寂，太陽在蒼宇發光

目之所及，絢爛明媚

山脊綠成瑪瑙，水波亮成鉆石

草尖的瓊漿玉露正要滴下

春分，晝夜等長，萬物冰釋前嫌

東籬君烹茶，看山聽鳥，世間繾綣不值一提

春宵

絢爛的粉，一樹接一樹的嬌美

月醉櫻花，提前滿盈

人醉櫻花，執手黃昏后，賞此姍姍春宵

清香值千金，院落夜沉沉

一枝一丫，沉甸甸地

如同時光紛紛下墜。愛也在下墜

驚鴻一瞥，赴湯蹈火，卻了無葬身之地

待繁華落盡，何人共撥瑤琴

說什么天涯淪落人只消相逢

無非是應景寒暄

無非是悸悸然舊事伏胸

正是

寫一紙清寡落寞，得幾世渾濁辛酸

攪一點花泥，紅塵潮濕

輕言別離作罷，不經風也不經雨

春雨

春雨細細落著響著

無眠的來談一談是什么讓你醒著

是那個正直得六親不認的將帥

還是因為懦弱，便認賊作父的傀儡

躲開醉倚欄桿的酒鬼

尋一間清靜屋子，打開書簿

交換白天記錄的瑣碎

我小聲讀給你聽：

今天這陣小雨是我淋到的第一場春雨

天空鉛灰色

很多天沒看一樹一樹的春花了

心念的人遠隔千里

還看花做什么

一把鐵椅子立在水池中央

我們來猜測一下它是何年何月

走失的燭光晚餐

夢里，排列整齊的棺槨，白茫茫的告別

四面楚歌的不止項王

夢境無情無義

像一道蹊蹺的難題

不去思量了

愿明朝春雨浥輕塵

愿良辰美景有佳人

春雪

清明翌日，天公降雪，沒法踏青了

又聽說思慮過重的人，進了千獅山

會石化成一只蹲著的獅子，從此

寸步難移

那就去香格里拉白茫茫的雪地里走一走

雪花如破碎的彈片撲過來

撞在你懷里，睫毛尖上

突出的額頭和鼻梁上

濕漉漉地化不開

這就是故鄉的濃情么

當雪花如鵝毛在空中飛舞

你伸出手，又握緊拳頭

欲拒還迎，空空如也

這就是積攢了十年的鄉思么

這讓人惶然的雪，這兆豐年的瑞雪

竟讓我迎著它

去五鳳山，奶子河，碧塔海

最后去旺池卡街上

是否找得到那間蘇州人的旗袍店

結婚穿的那身長裙

大紅的緞面上，有鳳翎，有如意扇

還有千絲萬縷的云煙

春眠

快讓悲傷的睡眠，送走這個春天吧

既然我們心底

早就裝好了告別的錦囊

羽毛從黃鸝身上掉落

家園的泥土經雨潰散

火車啟程后，站臺空蕩

今天吹在胸脯的風已經暖了

像春天來探望靈魂 帶來溫柔

多想在春風里睡去

在春風里愛你

我愛你，我只愛你

夕陽的金輝里，杜鵑花綻放的瞬間

滿天星光中

月亮從一朵云走到另一朵云的分分秒秒

以及在陌生的小鎮

踽踽獨行的那段時間

我都愛你

春眠不覺曉,四月是座橋

醒來春天已逝，人各天涯

春匿

天不是碧藍的，浮著銀色云朵

檀香濃，花圈浸染離愁

沒有哭喊，沒有扎紙船

沒有披麻戴孝跪著的守夜人

仿佛不過是春天悄無聲息地隱退了

風吹花落，息一場世間緣

一兩句搖鈴禱告的聲音

和洗碗打掃的響動

作為輕描淡寫的告別

作為給逝者萬全的尊重

在春天的黃昏死去

仿佛暮色中間，老牛身披祥和光輝

緩緩走向遠方

所有都靜默。如此安定

沒有必要流著眼淚唱挽歌

春色

南巷落英繽紛之前

取桃紅一瓣，柳葉一彎

梨蕊杏萼各一點，紫草幾縷

剪一方絲帕。便揣了香囊去尋你

千山萬水，萬水千山

捎上春色給遠鄉

白影驚心，仙鶴立崖，折斷好夢

月落烏啼，花事隨春了

人間還有什么美

惟白發老翁哼唱忘詞的曲兒

春歸

不等狂風不等大雨

只待幼鳥第一次扇動羽翼

葉就脫落了

輪回無聲無息

一顆星子劃過蒼穹，蘆葦彎腰

選擇在深夜離開的人

看透世間盡頭不過漆黑沉默

回歸，帶著盲目的決絕

不跟灼烈的太陽告別，會刺傷眷戀

也不去撫摸空空的牛圈了，會放大孤寂

更別提在玉米堆里撒歡的小雞仔

唧唧唧叫得那樣婉轉，會破了天機

還有老母親老淚縱橫

定然讓魂痛魄苦，心碎難拾

深夜離開，帶著盲的聾的愚笨的決絕

卻也那么良善，柔軟，以至釋然

明日的哭喊，只當是那茫遠紅塵的嘈雜

所聞弗及，無關離殤

春光

因為下雨和落花

春光灰暗，像冷淡的

不開口說話的姑娘

我是粘在她衣領上的一顆麥子

她低頭，風就停了，塵世安然

她回首，風就四起，萬物卷入洪流

春心

眉畫半邊，停筆思君

總有怦然心動的時光

像青青河畔草，月上柳梢頭，秉燭春夜宴

是一幅畫，一首歌，一首小詩

你沒有水墨，曲調，也不曾鋪紙張

但你是色彩，旋律，和意境

給我以碧綠金黃赤紅雪白

贈我如泣如訴繞梁心聲

讓我坐臥云端，看飛鳥，看煙波浩渺

眉畫半邊，停筆思君

總有潸然淚下的不小心和我愿意

春味

楊柳依依

塵緣在水塘的浮萍上起起滅滅

所幸炊煙裊裊，世間的甜味

在你腮邊的一粒米上住著

搜腸刮肚

我能說的愛只此一句——

世間的甜味，在你腮邊的一粒米上住著

春末

不久后，我就要在拉薩給你寫信

也許那時云淡風輕

而現在我家小池子正承受著一陣大雨

小荷才露尖尖角

昨夜我夢見藍色妖姬捧在手里

輕輕看了一眼就綻放了

春末的這段時日我沒有寫一首詩

我的熱愛被一只無酒的空杯砸壞了

包括我的慈悲和同情

它們像一只只纖弱的蝴蝶

一片片纖弱的樹葉，一聲聲纖弱的嘆息

被江濤拍打

彼岸明明不是海市蜃樓

我的視力卻模糊得很了，臉部經常發麻

我會在午間給你寫信

一次性予你我的衷腸

像泥土歸于大地

我歸于你

你將用溫潤的眼眸

以及擁抱孩子那樣的柔情，讀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