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茶出象明

■ 郭 楊

象明，在中國地理的版圖上，只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地方，但是，如果在普洱茶文化地理的版圖上尋找那個蒼蒼翠翠的去處，它卻赫然在目。普洱茶產地向有江內江外之分。江外，蓋指瀾滄江西岸地區，分布著南糯、南嶠、勐宋、景邁、布朗、巴達等六座古茶山。江內，則指瀾滄江東岸地區，共有攸樂、漫撒、倚邦、蠻磚、莽枝、革登等六座古茶山。在江內六座如雷貫耳的古茶山中，除攸樂、漫撒外，其余四座竟然都在象明。只可惜，由于年代的久遠，象明的繁華早已隱入迷濛的歷史煙云，淡淡地變成了一片遙遠的夢。時下，華夏故國正迎來“盛世普洱”的新時代，象明這個昔日的普洱茶之鄉，今天該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帶著好奇，我們踏上了探源象明茶魂的漫漫長途。

云上倚邦

汽車向群山進發，有如甲殼蟲緩慢爬行。一路上，山風扯衣，飛花逐人，好一派春景也?！吧钌嚼狭止艠洳瑁糠甏簳r發新芽。黃金季節莫錯過，今日致富全靠它。”伴著采茶姑娘的歌聲，我們來到了倚邦。

倚邦，傣語稱“磨臘”，意為“茶井”。這里四季如春，雨量充沛，是一座大、小葉種混生的古茶山，現有古茶園1424 畝。

倚邦之名，最早見于元代李京《云南志略》，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歷史上，有五條茶馬古道從象明穿境而過，倚邦恰處在這五條古道的交匯點上?！霸诹挪枭街?，倚邦海拔最高，這是一片云上人家。從對面山上看過來，有如天街一般。”倚邦村支書徐輝祺介紹說，早在唐代，倚邦便以產茶而聞名。宋代，大理國曾用倚邦茶到廣西交換戰馬。宋人李石寫道，“普洱古屬銀生府，則西蕃之用普茶，已自唐時，宋人不知，尤于桂林以茶易馬，宜滇馬之不出也。”明清兩朝，倚邦是六大茶山的行政主管地。清雍正十三年（1735），倚邦曼松茶被列入歲貢。一首當地的民歌這樣唱到，“倚邦山上貢茶奇，皇帝老兒也著迷。好茶生在倚邦山，好名出在易武地?！边@，委實道出了倚幫曾經的輝煌。清雍正年間，中央政府在西南邊地實行“改土歸流”，倚邦土弁曹當齋因軍功被封土千總。曹當齋任內，大力扶持茶葉種植，倚邦茶業得以迅猛發展，以致出現了“入山作茶者數十萬人”的繁榮景象。英國人克拉克在《貴州省和云南省》一書中曾有過這樣的記載，“著名的普洱茶產自倚邦的茶山，有許多江西人和湖南人在倚邦做買賣，每年有大量的貨物從倚邦運往緬甸，有茶葉交易往來于仰光、撣邦、加爾各答、噶倫堡和錫金?！鼻迥┟癯?，滇中迭經戰亂，茶路常常癱瘓，倚邦由此進入了索寞之期。今天，倚邦老街僅剩下130 多戶人家，緊守著歷經滄桑的古鎮，接續著千年不絕的茶魂。

麻栗樹，是距倚邦十多里的一個小村子。在這里，我們認識了葉志能。葉志能是倚邦有名的產茶大戶，家里有一個茶廠、八口炒茶大鍋和上百畝古茶樹。葉志能告訴我們，倚邦從前是個窮地方，沒有公路，交通不便，若值苦雨兼旬，進出十分困難。二〇〇〇年以后，隨著倚邦茶聲譽鵲起，這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家家戶戶都有手機、摩托車了。孩子上學也都是免費?！闭f話間，我們來到了葉志能家的古茶園。這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茶樹與棘叢錯雜生長，“這些都是古茶樹，倚邦沒有臺地茶?！比~志能說。近年來，倚邦古樹茶價格連年上漲，給當地帶來了財富，但在利益的驅使下，一些茶山也出現了過度采摘的現象，有的村民為了提高產量，甚至折斷樹枝、砍倒古茶樹。然而，葉志能卻能“守得住”，始終堅持不砍伐古茶園里的樹木、不在古茶園里放牧、不對古茶樹施放化肥，由于他家的茶葉品質優良，所以價格也就比別人家的高?！熬G水青山真的變成了金山銀山！”葉志能表示，一定要把自家的茶做得更好，讓更多的人了解倚邦。

林下蠻磚

在傣語中，蠻磚意為“中心之村”，歷史上這里曾是頭人們聚會議事的地方。蠻磚現有古茶樹2930 畝，分布在曼林、曼莊、曼遷、曼松、八總寨等村寨。

掩映在叢林深處的八總寨，是蠻磚古茶樹資源最豐富的村落。在這里，我們專程拜訪了資深茶人權存安。今年六十多歲的權存安，打小跟隨祖輩做茶。二〇〇〇年缷任村支書后，他便全身心投入到“七子餅”的制作中。十多年來，憑借祖傳的手藝，他制作的“權記青餅”遠近有了名氣，產品一度銷到廣東、香港。現今，權存安已將生意交給兒子打理，自己做起了“顧問”。聽說我們到來，權存安像老朋友一樣迎了出來，一面和我們打著招呼一面吩咐妻兒倒茶，大家圍坐在一起攀談起來。很快，權存安的妻子為我們端來了她家的自制茶，權存安管這種茶叫“得水活”。具體做法是，在茶箐中包上茶花，用線扎好。經水沖泡，茶葉舒展，花兒綻放，原本干枯的花朵頓時煥發出生機?！斑@就像我們茶農，政策好，我們才得活?！睓啻姘残χf。權存安家有十多畝古樹茶，每年前來訂貨的客戶絡繹不絕，由于產量有限，時常供不應求，往往是一批茶還沒有做好，一些人便登門求購，出的價格也都不菲，有的人甚至住下來專門等著這批茶?！白銎咦语灳拖褡鋈?，原料要正宗，必須是古樹茶，來不得半點虛假?！睓啻姘矆远ǖ卣f。

在瓦竜村，我們來到了村民楊恒杰家。正在吃飯的楊恒杰見我們到來，立刻羅列杯盤，熱情地邀請我們加入餐敘。幾杯水酒下肚，大家的交談熱烈起來。我們從楊恒杰那里了解到，歷史上，蠻磚茶樹多但茶莊少，出產的茶葉多銷往易武加工，故有“易武七子餅，一半是蠻磚”之說。楊恒杰告訴我們，蠻磚茶之所以聲名遐邇，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這里生態良好，茶葉內含物質豐富；二是茶樹未經過矮化，保持著原始的山林氣韻；三是采摘適度，茶葉品質優良。“蠻磚最大的好處是認識的人少，至今沒有出現過度采摘的現象，所以茶葉依舊保持著較高品質，如果想存點新茶，蠻磚茶是非常不錯的選擇?！?/p>

莽枝新雨

莽枝與革登、蠻磚相連，三座茶山恰呈鼎足之勢。早在元代，莽枝已有成片茶園。據清代倪蛻《滇云歷年傳》記載：“雍正之年，莽枝產茶，商敗踐更收發，往往舍于茶戶，坐地收購茶葉，輪班輸入內地?！?/p>

在一場空前猛烈的暴雨襲來之際，我們躲進了秧林村民陳文強家。陳文強今年四十來歲，家里有一百多畝古茶樹。二〇〇五年，外出務工的陳文強回到秧林，經營起了自家的古茶園，一干就是十多年。每逢春茶上市，他便拂曉起床，白晝勞作，夤夜攻茶，有時干到凌晨三四點，胡亂睡一會兒，起來又接著干。隨著莽枝茶價格的不斷攀升，陳文強家也成了村里數一數二的富戶，家中不僅添置了炒茶機、揉茶機、汽車，還蓋起了一棟兩層小樓。陳文強告訴我們，西雙版納屬熱帶雨林氣候，氣溫高，濕度大，植物為了散發水分，必須增大葉面面積，所以這一帶植物通常枝葉寬大。越往北氣候越冷，茶樹在由南向北的分布過程中，為了適應氣候變化、減少水分蒸發，葉面逐漸縮小。同時，為了抵御嚴寒，葉面還生出一層革質化物質。而茶葉的有效成份（茶多酚）主要儲存在葉面的海綿組織里，革質層越厚，海綿組織的儲存空間就越小，因此，大葉種比小葉種的茶多酚含量多得多?！斑@就是莽枝茶滋味濃釅、經久耐泡的秘密?！闭斘覀兞牡闷饎艜r，陳文強的表弟光著膀子，端著一大簸箕剛采的鮮葉走了過來，黝黑的臉上全是滿足的喜悅。只見他把茶葉倒入鍋中，嫻熟地翻炒起來，霎時間清香溢滿整個房間?！笆紫纫殉春玫牟枞~晾開，使其降溫，在完全冷卻前趁熱揉捻，直到揉成條，再放到太陽底下曬，曬干后就是普洱茶的初制品。若要制成‘七子餅’，還需將曬干的茶葉再度蒸濕變軟，然后才能壓餅?！标愇膹娨娢覀兏信d趣，在一旁介紹說，“制作上等的‘七子餅’，須經過專人采摘、古法殺青、石模定型、日光晾曬、長年儲存，才能得到一片好茶?！?/p>

茶醉革登

革登為布朗語，意為“很高的地方”。革登位于六大茶山的東北部，范圍包括今天的新發寨、新酒房、萊陽河一帶，現存古茶樹847 畝。革登最興盛的時期當數清乾隆年間，茶園總面積達6000 余畝，年產茶100 多噸。周圍的茶山人都說，“過去革登人很富有，財大氣粗，有些倚勢傲人。”

到達新發寨時，夕陽正濃。在龍成號革登茶廠，龍成號女主人劉婷熱情地用古樹茶招待我們。劉婷麻利地燒水、添茶、泡茶、出湯，茶的藝術，水的韻致，在劉婷的手中化成了一種輕柔、一種律動?！案锏遣柚宰涛逗茫饕蚴侨照諘r間長。茶樹長在山巔，太陽從升起到落下都能照得到……。茶講山頭，酒講酒莊。法國葡萄酒之所以如此盛名，散落在法國各地的近8 萬家酒莊功不可沒。普洱茶和葡萄酒一樣，具有陳化價值?！眲㈡媒忉屨f，喝茶講心境，一個人有什么樣的感受，完全取決于當時的心境?！笆昵暗睦喜璎F在來喝就不一樣，十年前是什么狀態，現在又是什么狀態？你的心境完全不同。普洱茶的‘陳’和‘老’，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喝老茶會覺得意境很美?！蔽覀兪峙醪璞?，聽劉婷娓娓講述茶的絮語，時間仿佛融化在茶水之中，思緒一下子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龍成號在革登的古茶園位于新發寨和新酒房交界處，位置恰與象明山遙遙相對。劉婷的丈夫郭龍成自告奮勇帶我們前去參觀。他邊走邊介紹說，象明因寶象山、孔明山而得名。西雙版納少數民族都很崇拜諸葛亮，認為是他教會了自己的祖先種茶。但其實，諸葛亮從未到過西雙版納，或許是因為諸葛亮對云南的歷史產生的影響太大，所以先民們才把種茶之功歸于他，將其奉為“茶祖”。如今，六大茶山仍流傳著“武侯遺種”的故事。每逢農歷七月二十三曰，遠近的茶山人都會舉辦“茶祖會”，來祭拜這位五月渡瀘、七擒孟獲的“武鄉侯”。說話間，我們來到了后山一棵古茶樹旁，這棵茶樹高5 米，樹冠直徑足有6 米，據說樹齡已有400 多年。郭龍成告訴我們，他的爺爺說他小時候這棵樹就這么高，現在還是這么高，到底樹齡有多少歲，他也說不清……。說起茶來，郭龍成滔滔不絕，而我們則沉浸在無盡的遐想之中。山的那頭，是遙遠的茶祖。山的這邊，是執著的茶人。此情此景，真是讓人“感慨系之”。

象明茶，從“養在深閨”，到“一朝成名”，從“下里巴人”，到“陽春白雪”，已經是春秋迭代、桑田變換，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已不僅僅是一種飲品、一種商品，更是一種文化、一種象征。象明，群山雖不險，河水也不深，但到處寫滿了茶的故事。今天，茶的故事，正傳向四面八方、地北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