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慶鴻
(浙江工商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杭州 310018)
蘇州評彈是蘇州評話與蘇州彈詞的合稱,是江南著名的文藝樣式。近十余年來,蘇州評彈研究受到史學界的關注,成果豐碩。不少學者將蘇州評彈置于江南社會的變遷視角下,揭示出蘇州評彈與江南社會變遷的互動關系。藝人作為評彈的四要素之一,自然得到一些學者的關注,但成果多為著名藝人的回憶錄、女彈詞及特殊時空下的藝人群體研究a代表性成果有:唐耿良:《別夢依稀——我的評彈生涯》,參考文獻[4];蔣云仙:《凌云仙曲——蔣云仙口述傳記》,唐力行等整理,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周巍:《弦邊嬰宛——晚清以來江南女彈詞研究》,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張盛滿:《評彈1949:大變局下的上海說書藝人研究》,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等等。,而對評彈藝人“走碼頭”的常態化演藝生活關注不夠。在新文化史的理論關懷下,越來越多的學者將研究視角向下,關注底層群體的日常生活史,展示出活生生的生命體。自明末清初以來,評彈藝人“背包囊,走官塘”,活躍在江南的各個說書碼頭之間。這種“走碼頭”是每個評彈藝人的生存方式,也是他們的生活日常。對評彈藝人“走碼頭”的關注,不僅要展現出藝人“走碼頭”的生存圖景,更要揭示出“市場競爭”在其中起到的驅動作用。這對當今評彈藝術的發展大有借鑒意義。
蘇州評彈俗稱“說書”。在茶館書場里聽書是江南人最常見的娛樂方式之一,他們“飯后一會書,擠在茶館中度生活者,比比皆是”[1]。正因如此,不管是江南的中心蘇州、上海,還是偏遠的鄉村,都星羅棋布著諸多書場。蘇州是評彈的傳統中心,“茶館極多,大半兼做書場。在民元時,蘇州有‘難做書場兩只半’之說”[1]。1860年后,上海成為評彈的另外一個中心,書場業也很發達,“簡直是五步一家,十步一處,到處懸掛著書場燈籠與招牌”b唐鳳春:《從一檔獨做演變為數檔越做》,上海評彈團檔案藏,檔案號:24-24。。江南各個市鎮大多分布著幾家大型的茶館書場。如盛澤鎮有“書碼頭”之稱,20世紀20年代有10余家茶館兼營書場。[2]675吳江松陵鎮是一個小碼頭,當地居民的“娛樂場所,舍書場外,別無消遣,課余之暇,更唯書場是趨”[3]。即便是農村集市,一般也有一兩家書場。沺涇是陽澄湖畔的一個農村集市,雖只有肉店、豆腐店、南貨店幾家小店,其中就有一家茶館書場。[4]21
書場是評彈市場的載體,也是每個評彈藝人的生存依靠。為了滿足各地聽客,為了獲取市場,評彈藝人要在書碼頭之間流動說書。評彈藝人輕裝簡行,多則2至3人,少則1人,手拿醒木、折扇或肩背琵琶、三弦,就可深入到江南的各個角落。他們“不能常駐一處,一俟說畢,即需另開碼頭”。這種流動性的說書,業內稱之為“走碼頭”。根據書目的長短,評彈藝人多則數月,少則半個月就需換一碼頭。評彈藝人從學書,到出道之后正式說書,每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走碼頭”說書。在一處碼頭剪書,又換另一個碼頭開書。因此,“走碼頭”是每個評彈藝人的生活日常。
藝人“走碼頭”不僅生活艱辛,而且充斥著激烈的市場競爭。評彈藝人到一家書場說書,就會跟同一碼頭不同書場的藝人展開市場競爭,業界稱之為“敵檔”。“敵檔”目的在于爭奪書碼頭里的聽客。一旦聽客大量流失,也就意味著競爭失敗,只能被迫剪書,另換碼頭,到了新碼頭再與周圍藝人互為“敵檔”。一旦競爭成功,對方藝人會被“漂檔”,自己可短暫立足。因此,藝人“走碼頭”就處于循環往復的市場競爭之中。除同行間的競爭之外,評彈藝人還須接受聽客的檢驗。由于評彈在江南歷史悠久,“書場中多積有數十年經驗之老聽客”,對書藝的要求極高,“倒面湯(逐客令也),捉漏洞,沖口即出,不稍假借”。[5]4943藝人一旦口誤或有不當之處,立馬會被聽客當即指出,不僅臉面無光,而且常會被聽客逐下書臺。因此“書藝稍次之說書人,咸不易久留,甚而僅說數日即離去者”[6],并且“場地愈合宜,聽專書者亦愈多”[5]4943。藝人將老聽客多的碼頭稱之為“書考場”,如“大考場常熟,小考場同里”。[2]765蘇州作為評彈發祥地,“聽客水平極高,假使說書中的‘口銃’‘漏洞’不一而足,包管漂檔”[7]。并且隨著評彈的發展,聽眾的要求變得更為苛刻。到了民國時期,就有報人指出:“聽眾的吹毛求疵益發苛刻”,“不但對于頭檔二檔先生常下逐客之令,便是末檔先生,也不免臺下的呵斥”。[8]
激烈的競爭之下,藝人隨時可能會被“漂檔”。剛出道的藝人,由于說書經驗不足,藝術水平偏差,“漂檔”更是經常之事。“萬事開頭難”,走碼頭的首次演出,是對剛出道藝人信心的一次大考驗。1934年秋天,年僅13歲的唐耿良終于接到自己藝術生涯的首家書場,是一家蘇州郊區外跨塘的茶館,原本要去演出的屠再高接到了更好的碼頭,就推薦唐耿良去演出。首演中的唐耿良顯得很緊張,但很盡心去說唱。雖然只有14個聽客,卻獲得了聽客的一致稱贊:“人雖小,口子倒蠻老格。”隨后的幾天里,聽客逐漸增多。唐耿良的首演還算順利,但不少人可就沒這么順利了。唐耿良的父親唐月奎就是一個實例。他首演因過度緊張而導致忘詞,被聽客趕下臺。“初次登臺便受到挫折,從此再也沒有勇氣上臺說書。”[4]6-22唐月奎說書時家境較好,而唐耿良說書時已家道中落了。家庭的困境,迫使唐耿良必須刻苦說書,父子間首演的差異,折射出的正是生存處境的變化。周玉泉的第一檔生意是由其先生張福田托別人介紹的,是蘇州木瀆地區的一家小書場。第一天聽客人也不多,日場只有20余人,夜場也僅有30余人,結果只說了五六天就漂檔了。[9]首次“走碼頭”就被漂檔,導致周玉泉在茶會上被同仁奚落和鄙視,也讓他初嘗到被“漂檔”的苦味。如周玉泉一樣不順者很多。如曹漢昌第一次說書時,緊張到不敢正面看聽客,甚至還鬧出了停下演出問聽客的誤會。[10]
藝人連續的“漂檔”,會給藝人的身心蒙上陰影。唐耿良雖首演較為成功,但之后卻連漂三個碼頭,打擊很大。[4]21徐云志第一次正式演出,心里害怕,說得很快,一個月的書半個月就說完了,被迫剪書。之后徐云志仍在太湖東岸許多小鄉鎮演出,仍是到處不叫座,處處漂檔。[11]一些老藝人甚至部分“響檔”不經意也會被漂檔。如江正楊其人,善說《鐵冠圖》,但是由于書目不受聽客歡迎,以至“終其世,一生漂檔”[12]。蔣月泉早年名氣大,但說表能力較差,有人貶他:“跟蔣月泉敵檔,只要頂住他十知開篇就可以使其漂檔,十天之后可以敵漂他。”[4]382“漂檔”使藝人感受到生存壓力,輕則會讓藝人臉面無光、收入減少,重則會導致藝人喪失市場的認可,以至一漂再漂,從此一蹶不振。
評彈長期流行在“南不越嘉禾,西不出蘭陵,北不逾虞山,東不過松泖”的江南核心區域。1860年以后,伴隨著太平戰亂以及上海城市娛樂文化的發展,評彈文藝市場的中心發生了由蘇州到上海的位移。評彈市場在迅速擴張的同時,形成了“金字塔”式的市場層級:上海碼頭、市鎮大碼頭與鄉村小碼頭。
第一層級是上海書碼頭。上海書場跟外埠碼頭書場相比,具有較大優勢。第一,客容量大。如怡情處書場可容500人強;柴行廳書場能容600人強。[13]1930年建成的東方書場,建成之初即設沙發靠椅600座。[14]228除了大書場外,還有許多中型書場。如富春書場,可以容納300人。此外還有一些小書場,“地位并不怎樣的大”,但“一到禮拜日,終要賣到三百出頭,真是連走路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15]第二,上海的書場,不少是新式的專業書場,裝修精致,且配有先進的擴音設備和舒適的沙發座位。此外,上海還擁有諸多的“空中書場”。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無線電節目中,“每二十四小時內,彈詞節目,竟有一百二十余檔之多”[16]。正因如此,奠定了上海書碼頭的地位。第二層級是江南市鎮碼頭。這些書碼頭主要是蘇州、常熟、無錫、嘉興、湖州等市區及下屬中心城鎮。如“蘇州市區在歷史上經常演出的書場,少至近十家,多達五六十家”[17],如東中市的“春和樓”、葑門橫街的“椿沁園”、山塘街的“大觀園”、濂溪坊的“怡鴻館”都是大型的書場。再如昆山的老同春和暢樂園。中層市場以大型茶館書場為主,日夜兩場,聽客人數大約在200上下。第三個層級是偏遠小鎮、鄉村的小碼頭。這些書場多為季節性的臨時書場。農忙時歇業,秋收結束之后才邀請藝人說書。并且聽客人數少,多則幾十人,少則幾人。如蘇州沺涇是陽澄湖的一個小碼頭。早年唐耿良先生到此說書日場才9人,夜場也才20多個聽客。
藝人層級與市場層級是相對應的,“先生之高下,配合書場之大小”[18]。市場競爭造成了藝人的自然分化。少部分藝人憑借精湛的書藝,成為“響檔”。“響檔”有高低之分,能在上海獲得名氣的響檔稱之為“上海響檔”,屬高級別響檔,如當時的“七煞檔”“四響檔”,有“描王”之稱的夏荷生,“評彈皇帝”嚴雪亭,“評彈皇后”范雪君等,人數極少。在外埠碼頭有聲譽的“響檔”,稱之為“碼頭響檔,屬低級別“響檔”。因此,評彈藝人逐漸分化為“上海響檔”“碼頭響檔”“普通說書人”三個層級。“上海響檔”作為一流演員,不僅可以獲得在上海大型書場的演出資格,即使“到碼頭上去,人家會說他是‘上海先生’,從而號召力倍增”[4]38。“碼頭響檔”踏進上海,未必受歡迎,但在市鎮碼頭則是“無往不利,到處客滿”[19]。但“響檔”只是少部分群體。20世紀40年代,各地評彈藝人有“二千余人,能在都市大城鎮著名書場獻藝的,不足十分之一。其余都在村鎮小邑、窮鄉僻壤鬻藝糊口,勉維生計”[20]。這些活躍在村鎮小碼頭的普通說書人,是評彈藝人中的底層群體。
不同層級藝人的社會地位與生活狀況也截然不同。“上海響檔”收入豐厚,生活無憂。如“夏荷生月入在五千元以上”,嚴雪亭、薛筱卿等收入也都在二三千元以上。[21]其他“上海響檔”收入也都很高。高收入使他們能夠享受到奢華的物質生活。如有“彈詞皇后”之稱的范雪君,在上海電臺每晚播音完畢時,輒有黑牌汽車接送;蔣月泉更是花了一千三百美元買了一輛汽車,開車上下班。[22]“碼頭響檔”雖不及“上海響檔”這么富有,但仍屬于高收入階層,衣食無憂。謝品泉是一名彈詞“響檔”,“終身以說書為生,歌喉婉妙,詞句清雅,歡迎者甚眾,且日有一二堂唱,故每月所得,當在五六百金,歷年所積,已成小富”[23]。值得強調的是,雖然“響檔”們能過上較為奢華的生活,但不少人仍保持著較為節儉的生活習慣。評彈界有句話叫“響不如省”,因為近代藝人缺乏醫療、養老保障,保持節儉的習慣有利于應付不時之需和安度晚年。與“響檔”相比,普通說書人是完全不同的境遇。金聲伯出道不久,由朋友推薦到常熟鄉下的小碼頭去說書。但到了之后,老板卻拒絕讓他演出,還羞辱了一番:“你的水平連我這汽燈的汽油錢都付不出。”饑餓的金聲伯提出想吃一頓便飯再離開,也遭到了老板的蔑視:“喏,剩飯槽里只有冷飯,要吃自己拿。”a參見金聲伯訪談,秦箬茜記錄整理,2016年3月5日,蘇州市姑蘇區顏家巷。這揭示出普通說書人“走碼頭”的艱辛與落魄。他們很多人“衣衫不周,面目枯瘁,囊橐常空,半肩行李挾三條弦索,小小包裹中懷一寸醒木,在鄉村破茶館中,與場東三七拆賬,所賺之錢,吃飯不飽,飲酒不醉,一排已過,無人光顧,只能再往他處尋其生活;走遍天涯,知己難逢,好似伍子胥吹簫乞食”[24]。
市場競爭下評彈藝人出現層級分化,但競爭又促進了藝人層級間的雙向流動。第一種流動是普通說書人向“響檔”的正向流動。剛出道的評彈藝人,藝術水平較差,只能依靠鄉村小碼頭為生。隨著他們演出實踐增多,書藝日益成熟、精湛,一部分普通說書人脫穎而出進入了“響檔”行列。如徐云志16歲開始,好幾年總是背著行李找場子,足跡遍及浙江一帶鄉間,生活如同討飯一樣,直到22歲才在碼頭躥紅,26歲才第一次進上海,直到27歲才進入“響檔”行列。再如唐耿良1934年開始說書,“在鄉鎮書場說了兩年多”,直到1937年才進入昆山暢樂園書場。首進大書場就與“響檔”朱伯雄、李伯康為敵檔,最終站穩腳跟。1944年經夏荷生介紹,他進入上海說書并取得成功[4]38-41,實現了普通說書人到“上海響檔”的流變。這種向上流動,提供了普通說書人改變命運的機會,但這種流動是以藝人競爭力提升為前提的。唐耿良的成名是因為他在碼頭說書時能夠堅持學習,向周鏞江學習《三國》,向楊蓮青學習起角色,每天深夜還要讀《三國志》《列國演義》《辭海》等書。[4]31只有刻苦鉆研書藝才有可能成為“響檔”。“響檔”都要有絕活,如張鴻聲的“馬叫”,蔣月泉的“蔣調”等。即便是像何云飛這樣的碼頭“響檔”,說書時也能夠做到“三收三放”。不少藝人因為演出逼真,還被聽客譽為“活張飛”“活趙云”“活濟公”等。不過要成為“上海響檔”,除了努力之外,還需要機遇。唐耿良進入上海立足,就得益于當時的大“響檔”夏荷生的一次邀請。陳希安能夠進入上海,也是借助張鴻聲的一次幫助。a參見陳希安口述,張盛滿記錄整理,2012年6月28日上午,上海評彈團休息廳。
第二種是藝人的逆向流動。藝人伴隨著書藝的退步和年齡增長,已無法適應市場需要,或被市場淘汰,或退出“響檔”行列。如彈詞名家魏鈺卿,年老之后說書經常“不過三四十人”,被書場老板諷刺而剪書,或因為聽客太少而被漂檔。[25]年齡使藝人難逃被市場淘汰的命運。唐耿良曾感慨道:“說書是吃一碗空心飯,年輕力壯時賺得動,一過中年就走下坡路,進入老年期場東就會過門不入,視你為陌生人了。”[4]49此外,部分“響檔”因書藝退化,同樣無法在市場立足。沈儉安、薛筱卿是說書名噪一時的“上海響檔”,“可是他們兩不自愛,盡在‘煙’‘色’兩個字上出功夫。說書的技藝,一點不放在心上,所以上海已沒有立足的可能”。二人又到蘇州去演出,結果同樣無法立足。[26]
年終“會書”是評彈界最重要的演出,也是新舊“響檔”的轉變環節。普通說書人如能在年終會書中大放異彩,往往會受到市場追捧,而成為新一輪“響檔”。金成祥就是典型個案。金成祥早年書藝差,參加會書經常被聽客“倒面湯”,經過鍛煉之后,書藝大漲。最后在會書上,能夠達到“半分鐘一小笑,一分鐘一大笑”,而被人稱之為“東方卓別麟”。[9]11對于響檔而言,會書是書藝的考場,一旦得不到聽客滿意,不僅臉面無光,而且容易被市場所摒棄。因此,會書中“響檔”“對于送客,皆視為畏途,因毀譽皆在此一著也”[27]。
藝人上下層級間的雙向流動,是市場優勝劣汰的結果。對于單個藝人而言是個人命運的轉變,但對于整個藝人群體來說,是新陳代謝的過程,保證了整個行業始終保持很高的藝術水平。
面對市場競爭帶來的壓力和層級流動,不同層級的藝人都作出了相應的生存應對。“上海響檔”處于市場的頂端,因此他們行為選擇的空間有限。維系現有的市場與地位是他們的主要訴求。“上海響檔”對高端市場具有很大話語權。為了更有效地達到對市場控制,減少下層藝人對他們的沖擊,部分“上海響檔”逐漸走向局部聯合,通過強強聯合形成更強大的市場競爭力,并達到對高端市場的壟斷。強強聯合是市場競爭激烈化的結果,其產生又加劇了競爭的激烈化。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不少書場掌握在“響檔”石秀峰手中,藝人要進入上海的書場需通過他介紹。為了達到對上海書場的壟斷,石秀峰組織了“四十檔”藝人,通過松散的聯合達到了對市場的壟斷。但隨著“四十檔”藝人的解散,更多小團體出現。如“‘六個檔’‘十弟兄’‘四響檔’等等。有幾副場子全是掌握在這班人手里,你做過了我做,我做過了你做,這是小團體。像這樣的情況后來就形成了兩派,一派以顧宏伯為主叫顧家班,如果要進上海就要通過他,他會安排地方給你演出,否則的話就只有到小地方去演出。還有一派叫張家班,由張鴻聲主導的一個班子,以前像劉天韻這些人都是張鴻聲班子里的”a參見余韻霖口述,2012年7月1日,蘇州宮巷第一天門光裕書場內。。這些小團體“聯袂演出,所到之處,無不使聽眾傾倒,產生了極大的影響”b政協上海市盧灣區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盧灣史話》第6輯,1997年編印,第151頁。,而與之敵檔的藝人紛紛被漂檔。如賈彩云就因遭上海“七煞檔”的擠壓,自新春(1948年)退出隸大陸、蓬萊及得意樓等書場。[28]“七響檔”之一的陳希安也交代,“我們‘七檔書’就是托拉斯”,“在上海的生意很好”,“即使到蘇州去,城里的靜園書場、光裕書場,我們都輪換做,基本上就是包下來了”c參見陳希安口述,張盛滿記錄整理,2012年6月28日上午,上海評彈團休息廳。。媒體因此報道:“上海各書場,在各響檔包辦制度的狀態下,東也有他份兒,西也有他份兒,看得簡直可以描摹出來了。”[21]
“碼頭響檔”介于“上海響檔”和普通說書人之間,處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尷尬境地。他們能夠在外埠碼頭輕松立足,但在上海大書場站穩腳跟又比較困難。他們的主要訴求是在立足碼頭的基礎上伺機進入上海說書。這決定他們必須采取一種靈活的策略。為了獲取更好的生存空間,他們不斷游移于上海書場和外埠碼頭之間,擇機而動。從大局來看,民國初年,上海書場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因此場方對藝人要求很高。如當時的樓外樓經理沈李周,請“每一檔彈詞,擔任一小時,代價兩元,并無合同,做一日算一日。普通彈詞家,雖自愿減價登臺,沈均婉言謝絕”[29]。而當時有資格去樓外樓的藝人,僅謝品泉、少泉叔侄,朱耀庭、耀笙等十余人。這種局面下,“碼頭響檔”在上海無法立足,為了生存,紛紛出外埠碼頭說書,“所以蘇州、常熟、昆山、無錫、浙江嘉湖等埠,尚不時有說唱兼工之名家說書應聘”[29]。但到了20世紀30年代,書場與藝人的供求形勢逆轉。上海天外天、云外樓、繡云天、勸業場、大世界等游戲場,以及東方、遠東等飯店業均開辟了書場。大量書場開辟,使藝人供不應求。在這種有利形勢下,“碼頭響檔”紛紛離開外埠,涌進上海,致使外埠碼頭響檔極缺。當時“道說書,麇集滬上,動輒一年半載,此處甫終,彼處開始,不復再作走江湖、游碼頭想。非但各城鄉延聘一檔盛名鼎鼎之彈詞或評話家,艱難萬狀,即光裕社產生所在地之蘇州各書場,亦絕少著名說書,銜尾連續營業,不得已而求其次”[29]。
能去上海短暫說書,還是藝人未來說書時的金字招牌,因此身處外埠碼頭的“響檔”們,時刻留意著上海的動態,一有點聲望即立即前往上海說書。如亢雯娟、亢翰香兄妹合拼雙檔,一直“往來蘇錫奏藝,已露頭角”[30],就到上海去闖蕩。去了之后無法立足時,他們又回到碼頭書場說書。女彈詞藝人謝小天、黃靜芬就是如此。由于“以滬地女彈詞地盤不廣,靠一二處場子之收入,不逮碼頭上較豐”,在上海演出的謝小天經常為“生活所迫,自擇其所得優者從之耳,謝在松江再做個把月,回滬后再定行止”[31]。他們雖無法在上海立足,但在上海說書的短暫經歷,也足以增進其地位和演出資本。如黃靜芬從上海回蘇州說書,媒體如此報道:“從上海鍍過了金,滿身海派裝飾,已足炫人”,因此“蘇州聽客趨之若鶩,風頭很健”。[32]“碼頭響檔”在外埠碼頭和上海書場之間的游移,正是他們理性、靈活的表現。
對于普通說書人而言,“走碼頭”純粹是為了糊口營生。普通說書人要根本改變自身命運,根本途徑是苦練書藝,成為一名“響檔”。但上千名普通說書人中,能成為“響檔”的藝人很少,絕大部分人一生都處于市場的底層,混跡于鄉村、小鎮的茶館書場里。但普通說書人也是有差異的,其中的一些藝人能夠巧妙地運用說書技巧,艱難維系生存。如藝人汪玉峰晚年潦倒、精力不濟,小碼頭的聽眾罵道:“明朝死也勿來聽。”然而每到落回前一刻鐘就拼勁十足,“聽客無不為之屏息”。聽客天天罵,但總又舍不得最后一刻鐘的火爆精彩。[33]還有藝人抓住了聽客的好奇心,故意在書落回前賣關子、設置懸念,吊足胃口,誘使他們來聽。但也不排除有些人“因沒有說書的真材實藝,于是不得不將色情的唱詞,來博取一部分色情的聽眾”[34],或者亂放色情的噱頭吸引聽客。
跟“響檔”相比,普通說書人的業務不穩定,生活上容易出現困境。因為他們的演出市場多集中在鄉村、小鎮的茶館書場里,很多為季節性書場,農閑時開業,農忙時歇業。評彈界一句行話:“菜花黃,說書像螞蝗;菊花黃,說書像霸王。”便透視出了普通說書人在鄉村茶館季節性說書的場景。雖然鄉村茶館聽客有限,但由于“那種鄉鎮上既無戲館,又沒有電影院,他們藉以休息、娛樂的,便是在小茶館里喝一杯茶,聽一回書”[34]。因此在市場旺季,普通說書人尚有業務,但在淡季就可能出現困境。蘇州市文化局曾對617名藝人進行調查,發現了這一現象:“約有370人專門在鄉村經常演唱,大部分可以安定生活。因為經常忙于流動演出,接洽業務,故困難較大,稍有不慎,就會有宕空之可能。一旦業務停頓,生活就有困難。其中有70—80人業務水平過低,經常接不到書場,處于失業、半失業狀態,生活上存在很大困難。”a《關于蘇州市的評彈工作》,蘇州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37-002-0001。
當生存困難時,普通說書人依靠行業組織。一方面,行業組織的救助可以為其提供一定的救濟。光裕公所每年組織一次會書。在會書期內,指定三日,請說書者,完全義務演出,以所得書錢充作社中善舉。當時局動蕩,行業組織的救助較為頻繁。如1948—1949年間,受內戰影響,許多茶館書場關閉,普通說書人的市場空間被極度壓縮。為此,評彈協會一方面頻繁組織“義務會書”,用于救助貧困藝人。1948年12月底在上海舉辦的“義務會書”,募得6萬元,凈余1萬多元。上海“每一貧苦同道遺孤之家,分得白米五斗,一百金圓。蘇州方面,已派吳劍秋攜帶二萬余元,前往辦理救濟事宜。”[35]另一方面,行業組織可幫其維系市場空間。1949年春,不少“鄉鎮小邑風鶴頻驚,市面不佳,致書場生涯,隨之寥落。隸場鬻技之說書人,因做漂檔,被迫剪書,紛紛遄返吳門”。在這種狀況下,該地評話彈詞研究會就與書場商洽,“增設早場,暫時安插此輩等覓地盤之同道”。此外,評彈協會還積極與響檔們協商,請他們“讓出一部分書場地盤,使其清寒避難同道暫可立足”。[36]
評彈行業在400年發展中形成“吾儕同業、結成團體”[14]395的行業道義,也能起到一定的救助作用。行業的道義救助主要體現在兩方面。第一,介紹業務。茶會是評彈藝人交流信息、經驗的場所。對于業務困難者而言,在茶會上容易獲得別人的業務介紹。唐耿良出道后接的第一個業務,就是在茶會托人幫忙解決的。[4]19正由于這樣的幫助很多,茶會上經常有一些“苦道中”,天天蹲守在茶會,“專接一些小場子,偶爾有大書場缺先生進場,他們則充任代書”[37]。第二,“走碼頭”時提供一些救急。“走碼頭”就是闖江湖,藝人一不如意難免出現困難,甚至溫飽、住宿、路費都不能解決。此時,受困者可以去尋求附近藝人的幫助。如上文中提到的金聲伯,他被場方老板羞辱之后,無奈之下只能尋求在常熟支塘的秦曉儂的幫助,準其借住一晚上。此外,據金聲伯提及,其師傅楊蓮青也非常講義氣,總是很慷慨地救濟同道,有時在碼頭上遇到由于業務不好做的同道,不管他認識不認識,只要叫他一聲“楊先生,我是某某人,是某某的徒弟,今天從哪里來,哪里生意不好,我準備住一個晚上,明天剪書回上海”,他總是熱情伸出援手。即使是藝人抽鴉片毫無積蓄時,他也會提供住宿、飯食或路費。a參見金聲伯訪談,秦箬茜記錄整理,2016年3月5日,蘇州市姑蘇區顏家巷。這種行業道義基本上已經形成為一種行業共識,對于生活困難的藝人可起到一時的救急作用。但要強調的是,雖然有行業組織和道義的救助,但這種救助是有限、暫時的,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普通說書人的生存狀況。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近代評彈藝人“走碼頭”的演藝生活中,一直存在著“優勝劣汰”的市場競爭機制。市場競爭促進了評彈藝人群體的分層與流動,給藝人的生存造成壓力的同時,也迫使他們努力向上流動。從藝人角度而言,競爭的壓力促使了藝人技藝的提高,促進了評彈藝人群體的新陳代謝。若從近代評彈市場的發展而言,近代評彈市場的飛速發展并走向繁榮,也與激烈的市場競爭密不可分。書目、藝人、聽客、書場是評彈市場的四要素,市場競爭帶來了評彈四要素之間的良性互動。第一,藝人要在“走碼頭”的市場競爭中生存,就會努力去進行書目和藝術創新。蘇州評彈由原來的4個曲調發展到24個,無不是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催生出來的。評彈書目在競爭中也得到精細化,還促進了新書的創作。藝人根據近代的一些奇案、軼事改編了一些新書,如《啼笑因緣》《楊乃武與小白菜》《黃慧如與陸根榮》等。第二,評彈藝術的發展,又擴大了評彈影響力,吸引到了更多的聽客,沖破了原有女聽客不能進書場的規定,促進了評彈市場的進一步擴張。據統計,在評彈最興盛時期,江浙滬評彈書場有1000多家,僅蘇州城區演出評彈的書場就有120多家,常熟地區有103家。[4]444第三,評彈藝術的發展,帶來的是聽客對藝術消費品位的提高。藝人為了滿足聽客,自然要不斷提高藝術水平,又加劇了藝人之間的競爭。第四,評彈市場的擴張,為藝人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在這一背景下,許多“外打進”藝人不斷加入,評彈隊伍穩定,人數增加。在評彈最興盛時期,評彈從業人員超過了2000人。[4]444因此,市場競爭作為一個驅動力,推動了評彈四要素的良性互動,促進了評彈藝術的發展與繁榮。
歷史是現實的借鑒。歷史的經驗表明,評彈藝術的良性發展離不開市場的競爭機制。當今,蘇州評彈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而迎來了發展的新時期,但在發展的同時卻暴露出了不少問題,其中關鍵問題之一就是演出市場中缺乏競爭。在政府財政買單下的演出,以往的票房制、拆賬制逐漸被包場制、包工制所取代,藝人的收入與市場完全脫節,導致藝人演好、演壞一個樣,聽客多少一個樣。因此,為了更好地促進評彈藝術的發展,重建市場競爭機制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