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琳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092)
偶像的所指仿佛是人們無法躲避也無法忽略的存在,一直游歷于人類文明的各個歷史階段與社會文化中。全球文明先后均誕生過偶像或與偶像相類似的產物。可以想象的是,在人類語言、文字還未誕生的年代,對于偶像的原始想象與所指意象可能就已出現。而隨著文明進程的不斷發展,人們逐漸學會用語言、文字、圖像、藝術等多種再現方式來言說偶像及其意義。從以往的的神學范疇、哲學范疇和社會學范疇,再到今天的流行文化范疇,偶像的形態與指向似乎發生著轉變,又仿佛從未真正改變過。作為現代文化娛樂產業出現的嶄新角色,偶像的發生不僅意味著一種功能性職業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更成為現代受眾為彌補情感缺失而折射的外部訴求對象。當下以偶像為消費核心的文化在青年一代消費中占據主體,且以不同的面貌出現在各個文化創意形式中,譬如真人偶像選秀、二次元世界的偶像動畫、數字游戲中的虛擬偶像……偶像文化產業也應運而生,通過一系列生產消費模式和展演機制的商業設定,為青少年一代提供了諸多偶像文化產品與文化服務,使得現代式偶像崇拜成了流行文化視野下青少年演繹的奇觀之一。基于偶像詞源及相關理論的溯源與解析,本文從不同的研究視角來審視流行文化下偶像的返祖現象及其演變,以解讀偶像產業的生產與消費機制,探尋青少年偶像崇拜的現代演繹形式。
“偶像”一詞始終伴隨在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中,可做名詞抑或動詞,擁有豐富意涵,各大文明針對偶像含義都做過不同的闡釋,也因為偶像而誕生了諸多足以影響人類整體文明的大事件。偶像(idol)一詞源自希臘語“”,是形式之意;“”意為形式的展現;“”語意為侍候、敬畏和崇拜。崇拜(adore)一詞來源于拉丁文,其意謂一只手靠近嘴,滿懷敬意地訴說、鞠躬、下跪、致敬,向神表達最真摯崇拜的儀式與動作。[1]61在各文明系統中,偶像或多或少都有這一原初含義,即讓人“崇拜”之意,并衍生出崇敬、敬畏的信仰之意,偶像崇拜能夠以純粹的精神層面的含義存在,又可以擴展至精神感召下人們在現實層面需完成的一系列相關儀式與實踐。
為何偶像崇拜會成為人類普遍歷經的生命體驗?伏爾泰在《奇跡與偶像崇拜》中針對人類這種與生俱來的對偶像的憧憬與崇敬進行了描述:“人類是一種體弱的動物,擁有理智卻也能行愚蠢之事,屈從于每一種事故、疾病與死亡。人類已經體會到了自己的虛弱和依賴性,于是他們很快就意識到一些事物比人類來得更強大。”[1]70在自然環境下艱難生活的人類,在認識到如同蘆葦般脆弱的自身時,向往神化的存在,用以寄托自己惶恐不安的內心,是一種為生存下去而迸發的渴求之力,畢竟在歷時長久的早期發展中,在技術革命的發展與人定勝天的主體意識還未覺醒前,人類時時處在自然優勝劣汰的危險狀態中。
如此看來,偶像與宗教擔當的使命與意義似乎沒有不同,但在各宗教文明的典籍中,偶像崇拜屬于絕對禁忌。《圣經》中耳熟能詳的“偶像禁令”在許多章節被反復提及。《圣經·舊約》:“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因為我耶和華你的神,是忌邪的神。”(《出埃及記》20:4—5),神在誡命中明確禁止人們崇拜除耶和華以外的任何偶像,為“十誡”之第二誡命。除此之外,整部《圣經》中另有100多處經文與此禁令有關,內容主要是貶斥偶像、反對制作偶像與偶像崇拜。《圣經》強調,偶像僅是人手所雕刻的木像或石像,本身毫無能力與意義。除了譏諷偶像外,《圣經》甚至詛咒偶像崇拜與奉行偶像崇拜之人,如“有人制造耶和華所憎惡的偶像,或雕刻,或鑄造,就是工匠手所作的,在暗中設立,那人必受咒詛!”(《申命記》27:15)。從神學意義上看,“偶像禁令”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通過將耶和華信仰與偶像崇拜絕對對立起來,基督教強調了耶和華上帝的無形象性與其絕對超越、唯一至上屬性之間的直接關聯[2],將兩者的性質與地位區隔為云泥之別。
在中國文化的偶像詮釋中,《說文解字》曰:“偶,相人也。按,相人者,像人也。一名俑。像,似也。”偶是形似人的一種陶俑,是按照人的形貌來雕刻的雕塑,其偶像意義的指向實際和西方文明中的圣像更為一致,皆是不可見之物在人類世界的代表。西方宗教歷史上曾爆發了關于圣像破壞運動的爭論,在幾個世紀的對破壞圣像運動的斗爭中,諸如言語與圖像、圣像的象征功能與教育功能、圖像的真實性與虛假性、圖像與原型、形象與精神的關系及美的本質等重要的美學問題在反復論證中得到了極大的發展。[3]通過對神學、哲學和美學的思考及其相應出現的一些藝術實踐和文化活動的詮釋,西方的“再現”(re-presentation)藝術傳統最終得以確立。[4]賦予藝術的合法性,這使圣像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決定歐洲文化意識的重大轉向。
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中也有部分論述偶像的章節。打破神化,從人性入手,康德認為理性與知性可以防止非道德指向的偶像崇拜在宗教中,或者在一切超感官之物中讓人陷入迷信的妄想:偶像崇拜是一種迷信的妄想,以為能夠不通過道德意向而通過別的手段來使最高存在者感到愉悅。[5]317在《論崇高》章節中,康德也提到了偶像禁止的誡命:“也許在猶太法典中沒有哪個地方比這條誡命更崇高的了……同樣的情況,也適合于我心中的道德律和道德素質的表象。”[5]115康德認為,在不可知或超自然的理念面前,應該用理性去把握和探究,將主體導向到道德律令中去。可見康德對“偶像禁令”進行了啟蒙主義式的改造:“偶像禁令”暗含的是可見之人和不可見之上帝的分離,康德雖然堅持了可見與不可見、可知與不可知之間的分離,但最終將這種不可見者轉移到了人心中的道德律令。[6]在文藝復興的現代性下,尼采認為已經邁入黃昏階段的偶像應該用“錘子”敲打,以打破那被各方承認的、代表某些思維立場和價值設定的權威偶像,來重新評估一切價值。
“偶像”一詞在流行文化中的應用起源于日本,日本詞源中“アイドル(idol)”一詞,本指“偶像、崇拝される人や物”(偶像,被崇拜的人或者物),但隨著生產社會到消費社會的過渡,“偶像”一詞的適用范圍逐漸擴大,特別在娛樂產業中的應用讓這一詞匯進入到了流行文化的話語體系中。在演藝產業發展前期,“偶像”原指有人氣的藝人,或活躍在多方面的歌手、演員、綜藝演員或聲優。偶像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年輕表演者,通過包裝和完善變為了青少年的角色扮演原型,并被娛樂、時尚、化妝品等產業所挖掘,為他們的產品做代言推廣。此用法的誕生時間已不可考,最初可能是僅僅作為一種女性歌手和女性演員的分支性稱呼,指代專業技能并不成熟,演藝實力有待加強,可能僅有優秀外形的歌手、演員或是藝人。
消費文化全面興起后,青少年一代對于偶像的關注與追隨,漸漸使偶像的原有詞義發生了變化。不同于女性歌手、女性演員逐漸被束縛于各自的詞語意義范疇中,偶像漸漸突破了外界對于自身的原有定義,專業技能不成熟與演藝實力的欠缺不再是受人輕視的嚴重缺點,反而成了值得關注的重要賣點。優秀外形也不再作為一個硬性指標,能讓人覺得可愛與舒服即可。“偶像”不再需要才華,不再需要一技之長。在日本的小貓俱樂部、AKB48、韓國PRODUCE系列偶像團體接連出世后,“偶像”等同于練習生,等同于素人,等同于普通的鄰家(男)女生,這已經成了整個流行文化和青少年受眾所一致認同的概念。偶像成了新的職業指定與人設系統。在AKB48設計中,策劃者秋元康通過一系列的商業模式的生產、二次生產、消費與反復消費,將偶像變為了文化創意產業的一種,偶像通過劇場公演、音樂表演、投票選擇、參與社交網絡、做一日店員等活動,握手會和總選舉等過程,在各個環節與渠道被轉化為經濟實體,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在韓國的練習生體系設計中,偶像團體通過音源打榜、打歌舞臺、各類節目投票、現場簽售、周邊衍生等設計,以國際化受眾為目標,進軍海外市場,在全球范圍內掀起了K-POP韓潮。
無論是日本偶像模式,抑或韓國偶像模式,流行偶像模式的演繹實質上都與偶像的原始含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可以說,在上帝死亡退場的時代,被資本推上前臺的商業偶像,具有人造崇拜的痕跡。在流行文化的視野中,偶像的這一內涵確是以更加鮮明的方式介入到了青少年的日常生活中,悄然取代了過去宗教的影響。流行文化中的偶像當然不止于年輕一代的唱跳偶像,而是涵蓋了所有明星包括紅人的范疇,甚至是商業圈、政治圈中的名人依然逃不開偶像塑造的痕跡。可以這樣說,借由后現代與流行文化,偶像的指向得以鮮明地展現在大眾面前,讓人窺見偶像如何在資本商業的流水制造線上獲得成功。
實際上,流行文化下的偶像在許多方面與其原始概念的設置極為相似,在形式的展現與演繹上或許能夠以返祖想象來進行詮釋,因篇幅所限,本節主要通過青少年與偶像間崇拜形式的展現與演繹來探尋現代偶像崇拜中的關鍵形式,解析青少年偶像崇拜的根源。
在網絡用語中,往往出現“粉絲”“養成”“人設”“圈子”“CP”等各種特殊用詞,用“甜、鹽、帥、萌、清純、傲嬌、正統”等被定義下的標簽特點(符號元素)來形容偶像。青少年也同樣津津樂道于自己偶像的人設或要素,他們并非沒有察覺到這是來自偶像身上所設定的虛擬要素,絕非是偶像真實樣貌的展現,但卻對這種數據庫整合方式帶來的符號選擇表現出強烈的興趣。日本二次元研究學者東浩紀認為,圍繞著想象力環境的變化,借由消費者,數據符號已經被想象成一種基礎性的文本單位。[7]這些文本符號與文本元素成了青少年偶像崇拜展現形式的語言載體,通過這些術語抑或“黑話”,青少年在他們的場域內進行著偶像崇拜的各種演繹。
其一,作為青少年崇拜對象的偶像并不需要資格。聚光燈下,站在舞臺中心,聚焦全場的目光,流行偶像在青少年通天徹地的應援聲下揮灑汗水,可愛、帥氣、努力、進取,各種文本化修辭讓作為青少年崇拜對象的偶像具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質,似乎只有具備勇氣、夢想、堅持、永不放棄的少男少女才能歷經試煉成為偶像。但事實證明,這僅是一種商業包裝和文本修辭的假象。在流水化的商業制作過程中,最重要的是生產機制,而非初始材料,成為偶像之前的任何素質并不重要,即成為偶像并不需要資格,并不需要任何被肯定的才華。流行偶像是一種全新的革命性概念,因其解構了身份的合法性問題,當然這一矛盾在偶像機制的話語邏輯中也是被隱藏的,但相對于明星機制和名人機制而言,偶像身份的合法性問題由于偶像機制的特性而在最大程度上被暴露出來。當然并不是說成為偶像并不需要一定條件,只是說這種資格的承認不存在歷史認知中,不存在于大眾被灌輸的概念中,偶像只是一種身份問題,而身份概念問題在后結構主義、建構主義和后現代思想中頻繁出現,已經成了一個媒介化的“戲劇性游戲”。
在偶像崇拜中,讓素人化身為偶像即類似于一種消費者賦權行為。青少年通過自己的“愛”與行動對某個素人進行賦權,使其成為偶像,從不完成體進化成完全體。這一方面彰顯了青少年對現有娛樂制度的一種反抗,是一種公共選擇和民主參與的證據。另一方面,在全然的解構與掌控的感受中,青少年對其生發了陪伴意識與責任意識,這種情感制造,即是被青少年所津津樂道的“養成”的內在機制。
其二,偶像展現出了可見的自然身體與不可見的形式身體的雙重身份建構。在偶像的可見與不可見、可知與不可知之間,娛樂偶像的兩個身體鮮明地表明了形與體分離的特性。恩斯特·坎托羅威茨對中世紀政治神學的研究,發現了國王存在著“兩個身體”,即使身為自然身體的國王已經死亡被呈現于葬禮之上,作為政治身體的國王仍然“活”在政治及神學生活中,如同葬禮上無數象征“國王萬歲、國王不朽”的圣物。[8]不止是國王,宗教中“道成肉身”也顯示出這種特點,而在國王與宗教均式微的時代下,則由娛樂偶像的兩個身體在流行文化舞臺上反復上演著這種分離。但與國王和神的形象不同的是,偶像的自然身體并不重要,換言之,不需要有血統、神祇等外在的光環,這意味著身份的合法性問題已全然被解構。偶像只是因為其最重要的形式身份而得以成為偶像,無論是完全素人偶像的AKB48,還是所謂經過練習生階段的韓國偶像,歸根結底都是資本賦權的偶像身份,這樣媒介化的“身份游戲”,可被資本隨意生產與再生產,以適應隨時變換的語境的需要。[9]身份與資格成了資本運作下的游戲,但也借此可窺見國王與神的形象身份下的文化建構當是如此。
作為粉絲的青少年對這一雙重身份的建構心知肚明,同時這也是他們偶像崇拜中重點關注與熱衷的特點之一。在日常話語中通常采用“人設”這個具有現代意味的詞語來形容偶像的雙重身份,足可見粉絲對于這一身份游戲的癡迷,甚至粉絲自己也參與到偶像這一人設的建構中,運用自己的想象力為幻想中的偶像進行描繪。而近年來所有關于娛樂偶像人設崩塌的事件,俱是偶像雙重身份的割裂所致。
其三,親密關系的建構與私聯戀愛禁止條例。在身份與人設之下,還有更為重要的禁令,甚至可以說遵守禁令才是成為偶像的唯一資格。現代“偶像禁令”通常由兩部分構成,私聯禁止條例和戀愛禁止條例。
禁止條例主要從偶像身份的建構而來。禁止私自聯系粉絲,以限制“偶像身體”的自主性,將粉絲對偶像的情感建構置換成為可以通過金錢而無限次重置的商品文化。想要見到偶像,想要和偶像說話,就必須付出更多的金錢。服務升級和金錢花費是對等的,用金錢的邏輯平等控制偶像對粉絲的服務平等,達到了粉絲間的心理平等。而一旦偶像私自聯系粉絲,造成特別關系的產生,將造成資本平等的失衡和心理情感關系的崩塌。在深度的青少年崇拜中,偶像不止扮演著偶像的角色,更多是親密的關系,如好友、親人、戀人。其中戀人關系的建構可以說占據所有關系的核心位置,并不是說戀人關系占絕大多數或是大多數粉絲都對偶像抱有愛戀的幻想,但戀人關系是最能體現出偶像和粉絲兩者關系的黏合性與建構性。在許多粉絲看來,偶像已經成了大眾的女友(男友)、粉絲愛欲的對象和戀人關系的替代品。流行偶像文化中的金錢應援的模式也置換了這個邏輯,為什么會為偶像花費巨額金錢應援?追星當然不值得,但是為自己的女友(男友)消費,讓自己的女友(男友)開心,是“天經地義”的邏輯,在此語境中,為偶像花費巨額的金錢不是難以接受的事件。戀愛禁止條例在私聯禁止條例上更進一步,是所有偶像都不能輕易觸碰的底線。一旦觸碰,小則人設坍塌,大則粉絲脫粉,而失去了粉絲的偶像,失去了被賦權的光環與偶像的形式身體,將回歸到自然的素人狀態中。
在偶像文化產業的金錢置換邏輯下,偶像必須對粉絲一視同仁,粉絲也不可能自己獨占偶像,一旦任何一方觸犯了禁止條例,偶像和粉絲間建構的親密關系將崩塌,作為偶像文化產業內核的民主消費文化也將遭到破壞。
其四,偶像和青少年受眾是現代文化下偶像和信徒構建方式的再演繹。借助互聯網而構建起的全球性粉絲社群無疑是一個小型社會,偶像在其中擔當“卡里斯瑪”的角色。德國社會學家韋伯形容這類人格特征為:具有超自然、超人的力量或品質的領袖人物,具有把他人吸引在其周圍成為追隨者、信徒的能力。在偶像范疇中,卡里斯瑪多被詮釋為人設、設定、性格等多種內在和外在行為的延伸。在卡里斯瑪的光環下,擁有者被看作是領導者或是首領(由此產生了一種內化的義務),并最終導致了一種權力感,卡里斯瑪需要對被支配者負責。[10]在這種意義下,偶像需要對其粉絲負責。偶像必須要成為絕對存在,要維持住不變的形象并超脫于日常,成為粉絲提供安全感的來源和堅定不移的支撐。作為販賣夢想和愛的“從職者”,偶像必須保持其在粉絲心目中的形象,有責任保持對粉絲的忠貞。[11]故偶像在承載著粉絲夢想的同時,也以自由意志為代價,來維持為了夢想而存在的象征。
有研究者認為消費文化在現代社會已經全面接管了宗教的職能,成為人們歸屬感、承認感和感受精神生活的關鍵所在。過去宗教所象征的神圣性已經依附與寄生在成為現代崇拜對象的大眾偶像身上,演唱會則是重要的帶有強烈宗教性的集體歡騰的世俗化宣泄形式。[12]而在帶有集體狂歡色彩的演唱會內,粉絲可以盡情表達自我、創作象征符號與新的文化表征,滿足了自我期待與深層欲望,塑造與強化偶像崇拜儀式的信仰及情感。[13]而通過金錢作為中介來購買“圣物”“圣像”等周邊衍生物品,正是粉絲對宗教儀式與神圣祭品的絕佳仿照。
歷史上,名人明星如約翰·列儂、邁克爾·杰克遜都有因被青少年崇拜而“神化”的經歷,約翰·列儂在20世紀60年代自我評價道,“披頭士樂隊比耶穌基督更受歡迎”。相似的是,同樣的結構也出現于日本AKB48偶像中。在《前田敦子超越基督》一書中,日本學者濱野智史認為這就是一種宗教的“變體”,AKB48內含了一些宗教性質的裝置,是“圣者”(偶像)對“眾生”(粉絲)的一種“心的救濟”。在反復的聯系中,偶像與粉絲生出了與世俗交際相近的模式,在無限的接近性中,使得追求更高更遠的所謂“彼時彼刻”變得毫無意義,當下此刻才具有意義。[14]事實上,在AKB48的相關作品中,確實出現了向宗教致敬的意識形態建構,說明了這可能不是一種無意行為,而是一種對宗教和偶像相關性的認知。AKB48的官方動漫作品《AKB0048》設計了異常龐大的敘事結構,在“偶像禁止”的星際,偶像以反叛者的形象在宇宙中進行巡回演出,為各個星球的人們“帶去歌舞,帶去愛,帶去希望”。當偶像在機械林立的街道,在城市廢墟之上,在冰冷的機械工廠中唱歌起舞,臺下充滿無數粉絲的歡呼聲時,無疑是以偶像姿態傳遞著一種精神救濟的情感。而其中部分情節的設置,如C位的少女在演唱會高潮時,會散發光輝并消失,則強烈地指涉了神的象征意義。
其五,現代青少年的偶像崇拜是“安慰與救贖”還是“虛假與欺騙”?隨著以青少年粉絲為核心的商業模式的確立,以粉絲為研究主體的粉絲文化逐漸興盛,相關研究者認為,偶像為粉絲們提供了對自身社會形象和社會經驗作出功能性理解的機會,這些認識和理解有時會停留在實際阻礙社會行為的補償性幻想的層面,但有時也可以轉化為積極有利的社會行為。[15]偶像文化滿足了人們對于融合、完滿、統一自我的完整身份的渴望,縫合了現實和欲望之間的斷裂,是人們與困難情景協商的一種方式。當幻想和欲望借助了偶像這個客體形式被釋放、被滿足時,就拯救了在分離和缺席的創傷性世界里被壓抑、被分裂的個體。[16]勞倫斯·克羅斯伯格這樣寫道:“粉都,至少潛在地,是一個樂觀主義、激勵與激情的場所,而這些樂觀、激勵和激情正是任何為改變個人生活境況所作斗爭的必要條件,如果沒有此種對文化情感的投入,這種抗爭的可能性將被歷史悲觀主義所淹沒。”[17]
相對于粉絲文化對偶像的樂觀主義態度,更多從消費文化角度論證的研究者對偶像文化抱有悲觀主義態度,克里斯·羅杰克認為,包括偶像文化在內的娛樂文化是一種虛假的狂喜文化,所產生的物質主義和對物質主義的反應都不可能產生與神圣之物相關的統一的信仰和實踐。娛樂崇拜是隱藏現代生活之無意義的手段,是強化商品文化之力量的工具,從而掩蓋了物質現實,以社會不公平和倫理正義等問題為甚。[18]不少觀點認為,現今消費文化所塑造出來的偶像崇拜并不等同于宗教文化,這些文化只是在后宗教時代發揮了宗教的功能。對于明星和名人的娛樂崇拜為商品文化的統治賦予了合理性,掩蓋了文化的實質崩潰,因為娛樂無法產生超越性的價值,任何超越性姿態最后都會被商品化過程收編。[19]以上對流行偶像崇拜的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的二元對立區分,可能本身就存在著預設立場的問題,且偶像的概念在歷史流變中也一直發生著嬗變,以至于難以適用嚴格的結構化定義。
從前文來看,整體的流行偶像文化機制的重要特征,如雙體同一、偶像與粉絲的關系構建及現代偶像崇拜的形式,均有遠古以來偶像意義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正是在宗教式微與消費文化的場景下,人們才得以窺探出“偶像”這一詞語的深刻所指,這一集體性的幻覺魔法在今日仍發揮著它異乎尋常的神秘魅力。但是盡管流行偶像在商業模式與文化機制上的設定近乎完美,但在現實實踐中仍舊有層出不窮的負面資信,在以資本為導向的“泛娛樂”時代,偶像文化中不免存在“娛樂過度”現象,且有擾亂文化市場生態之嫌,不少事件導致偶像與粉絲間關系降級,走向極端,為青少年帶來了極其惡劣的反面案例。
在如今的文化判斷困境中,在文化層面上,或許也可以求助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對偶像崇拜所做的評論,即應以人心中的道德律令作為最終完善情感與判斷的方式,通過道德意向而非其他手段使得最高存在者感到愉悅。在現代圖景中,更需要時刻運用自己的知性與理性來完善自己的道德指向,使其能通過偶像崇拜的試煉,使這種道德律令內化于身心,回歸自我以體現強烈的生命意志,這將不失為一種破解幻覺魔法,改善當前狂熱而混亂的流行文化偶像崇拜熱潮的有效進路。在產業發展層面上,或可通過文化價值觀的引導,提升整體產業價值。打造原創化偶像IP,以積極向上的面貌講述中國青年故事,弘揚青春正能量的偶像文化,聚焦人文關懷與中國本土文化價值的追求,有效引導和影響青年一代塑造正確的價值觀。旁觀韓國偶像文化產業,其偶像文化不但走出國門,且能夠對世界范圍內的青年產生巨大影響。偶像文化作為青年一代的核心流行文化之一,向世界展示具有感染力的中國青年文化、故事和主流價值是應有的職責與義務。一方面,應把脈年輕受眾新變化,引導偶像文化產生正向情感,做到既給予青年一代更多展示才華的舞臺和機會,又為青年一代樹立正確的偶像榜樣傳遞正能量。特別是要關注00后、10后消費群體的新變化和新特點,驅逐現實生活中的焦慮、恐懼、憤恨等負向情感,以積極樂觀勵志的態度健康成長。另一方面,應立足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與本土元素,積極打造偶像文化精品,推動流行文化“走出去”。我國傳統文化和文化資源豐富,應加大對原創文化精品研發的投入,為我國偶像文化產業的可持續發展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