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大哥十五六歲時,沒事就在家里寫毛筆字。學的是毛體,龍飛鳳舞的。我是大哥的崇拜者,見他把字寫得我一個都不認得,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大哥喜歡蹲在門檻上發呆,卻沒人知道他剛才還在屋里寫毛體。村里沒有拿毛筆寫字的人,沒人教他毛筆字該如何練。他大概只是著迷草書的狂野,就把隨處可見的毛體當帖用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到長沙謀生。突然聽說小侄子赴東洋作中日少兒書法交流,才知道這些年大哥一直在教兒子寫字。他還上了中國書協培訓中心的研究生班,說是書法也有廟堂與江湖之別,都需見識和領略。大哥同我談起書法,不再是當年寫毛體的懵懂少年。他說,學書至少得取法唐以前的人,遍臨歷代碑帖,知曉書法源流,初觀其文,漸悟其質,師宗二三,雜取千家,最終得自己面目。
大哥研習書法,自有獨到心得。王羲之《蘭亭序》為天下第一行書,這早已是世人公論,大哥卻獨服顏真卿的《祭侄稿》。這大概同大哥的經歷和心性有關。大哥歷經磨難,內心堅定剛毅,更喜顏真卿的蒼古雄勁,而王羲之則太過飄逸秀美。大凡學院派教授們都會告誡學生:學書不得效法趙孟。大哥卻不以為然。他說趙孟 雖以趙宋宗室而仕元,卻品格孤高,公忠愛民。何況,這同他的書法并無關系。前人給趙孟貼上二臣標簽,偏要從他的字里行間看出媚骨,實在是太荒唐了。
大哥隸楷行草皆攻,而又獨鐘行草。曾癡迷清人王鐸,臨摹數年,一日不輟。雖師法諸多,講究筆筆有來歷,但他的字已自成風貌。入選藝術展作品筆法流轉自如,力道輕重有度,墨濃處如甘泉噴涌,飛白處似流星破夜,整體布局循常規又不蹈陳矩。
有回,我看比約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寫實風格的電影,卻伴以激越優美的歌舞。工人們在車間勞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初看時,我的情緒是游離的。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進入了情境。勞動本可以很優雅的。大哥當年犁田耕作,或扶犁,或舉鋤,一招一式,都是很有范兒的。他耕地至田埂處,需起犁掉頭,揮鞭趕牛,都是優美的亮相。又絕不是攝像機下的擺拍,大哥天生就是那個范兒。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拿磚刮泥,過繩撩縫,無一動作多余。他砌磚比別人麻利許多,又比別人輕巧許多,一天下來身上看不到幾滴泥點。
若說大哥書法終有所成,訣竅就在他處處都懂得悟。這同他勞動中懂得把握動作的節奏、流線和弧度,實是一個道理。無意之間,大哥暗合了前賢的書法之道。草圣張旭曾說,他看公主與擔夫爭道悟得走筆之法,看公孫大娘舞劍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學書之志,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大哥告誡我說,寫字固然要苦練,但更要緊的是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