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娜
家鄉的美,唯有癡情的孩子知道。最美的風景,最亮的星辰,來自內心溫度的識讀。
村上的風
一年之中,總會有幾場大風,把整個村莊吹得搖搖晃晃。風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云朵被吹的東倒西歪,河水被吹得瑟瑟發抖,屋后老槐樹的骨頭被吹得咯咯作響,屋頂的炊煙被吹得七零八落。
風從很遠的地方一路奔跑過來,穿過村上每一戶人家的屋脊,穿過人們的身體和記憶,向更遠的地方奔跑過去,一路上揚起又不斷漏下漫天灰塵。這漫天灰塵的中央,是碩大而渺小的村莊。
一天一夜之后,大風終于消停,孩子們從屋里跑出來,嬉鬧著,追逐著,這大片裸露在陽光下的興奮,不出一刻功夫,便又重新扶正了村莊,貓狗在空地上打滾兒,雞鴨在圈里撲棱著翅膀,豬在呼呼大睡,人們扛起鐵鍬向地里走去,一切又恢復成平常的日子,今天的柴米,明天的油鹽,扯出村莊里一年又一年瑣碎生動的煙火來。
而一年之中,總有幾個村里人,他們被風刮著刮著,就刮到了別處,再也沒有回來過,就像祖父,他像一片葉子被一場大風刮落枝頭,又被另一場大風帶走,埋進最深的泥土。大風總是在我們毫無準備的時間,突然就帶走了我們身邊熟悉的人和事物。把他們吹得遠遠地,任憑流年似水,只裸露出一截一截灰白的記憶,單薄而倔強的存活在村莊的天空中。
有時候,我時常想,如果沒有這一陣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我世居的村莊是不是會更加生動美妙,岸柳長青,溪水長流,炊煙裊裊,祖父依舊坐在屋檐下,粗糙的手指夾著一根根長長的吸煙袋,另一只手在不停的示范我手指并攏時如何把中指和無名指分開,我們總是重復著這一個游戲,并樂此不疲——這是段特別緩慢的光陰,夕陽羞紅,暮色透明。
然而大風也會從遠方捎回故人,這一生的漂泊,在最后一刻,回家,回到村莊,挨在母親的身旁,低矮的兩座墳,心酸和淚水都交給了身后的這片土地,人們已經記不清他出走時的模樣,歸來之時也再不是當初的少年。他的風流,他的尊貴,他的體面,這些人們都會慢慢地遺忘在一場一場的大風中,只有這一捧土成了他在村莊最后的根。
一季又一季的大風刮過,帶來或帶去的人事讓老村莊延綿不斷地活在這塊土地上,把瑣碎的光陰過成一把一把的日子,在無數個來日方長中不斷地告別。而我們一生中總會有那么一次,鄭重其事地告別,刻骨銘心。
而大風還會繼續刮過我的村莊,一年又一年帶來春天和希望,再卷走一部分愛和悲涼。
炊煙
我偏執地喜歡上炊煙。而我居住村莊上的炊煙,必定是最溫暖的。
如果你到過一個村莊,看到裊裊升起的炊煙,夕陽落在草垛之上,雞鳴狗吠,你一定會猛然生出一種平和而充滿愛意的心境來,一種純粹的煙火人間。
“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而你留戀的絕不僅僅是這些,而是一個村莊給予你的博大暖意,一縷炊煙,救活了一個日漸沉默的村莊,也救活了一顆流浪的心。
有老人顫顫巍巍地從屋里走出來,皮膚皸裂,滿臉風霜,遠遠地看到你,就那么一直立在場邊上,直到你走近,走到她身邊,她們像如負重釋一般欣喜著,嘴里只念叨:“果然是誰家的姑娘或小伙子,一眨眼都這么大了,都變啦,變啦,或者又說“離那么遠,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姑娘小伙子,直到走近了,才敢認”,這么說的時候,他們的眼神的樸實而溫暖。于是總是要拉著你挽留一會,拉著家常,問候父母,工作,家庭。我時常被這樣的時光打動,情感充盈飽滿,一個人在村莊上行走,所有步履都打上舊印記,直到暮色緩緩落下來,莊上人家炊煙四起,在屋脊裊裊起舞,整個黃昏是一片橙黃的暖色。
這一縷炊煙就這么毫無防備地抵進心底里,一種真真實實的暖流遍布全身,村莊熠熠生輝,溫暖而不灼手,滄桑而不悲涼——人間如此可愛!
一直不愛渡口,來去間,仿若頃刻就蕭條了晨昏,而我們終究是要做村莊的過客的。昨日的、明天的、還有正在經過的……只有在夢中不斷升起的白色炊煙,成了唯一的依戀,時常在胸口起伏,聲聲呼喊著乳名,陪著我們趟過一程又一程山水,直到在某一個睡去的光陰,傾盡一生煙雨繁華。
南墻
總會有一兩件事,三兩個人聲勢浩大地留在你的記憶里,長久的活下去。
門是朝南開的,陽光一股腦兒擠在南墻下,從不計算年月,一茬接著一茬的生長,記錄著一個村莊的悲喜辛歡。
時常想,是否在一個地方住的足夠久,就可以擁有一個家,不動聲色地融進異鄉的事物,對著一棵草一眼認出祖先的骨骼,或者一耳便能辯識出電線桿上故鄉那只麻雀的叫聲,所到之處,所遇一切都當成理所當然地存在。
“忘卻”是個奢侈的詞,記憶也總是比人活得更長久,于是那些死去的人才會被反復拿出來翻曬,就像當年他們在南墻下翻曬著的瓜果,柴火,家什一樣,日日夜夜地圍著一扇門,一間房子進出,來來去去之間,生出稀松平常的煙火人間。
我和弟弟時常挪動著我們的小身子,在南墻下捉弄一只外出搬食的螞蟻,調戲一只慌張出逃的蛐蛐兒,或者按下剛鉆出磚頭縫隙羞澀的一朵狗尾草。那時候,我總是想,它們的活著是件多渺小的事情呀,而我們是多么的強大有力。
小時候總是天真的以為人比事物會活得更長久,記載身邊的一切事物,通曉一個村莊的歷史,記得走過的路,喝過的泉水,熟悉的田野,而多年之后才發現,恰恰相反,事物總是比人更耐活,很多人已經離開,他們甚至來不及留下一句告別,而那些事物卻一直活在時光里,不緊不慢的記錄著村莊的一切,一堵墻的壘成,一棵樹的老去,一把鐵鍬的位置,一株草經歷的風雨。
多年后,我又站到南墻下,陽光依舊溫暖,草木枯榮一年一歲,無聲的守候著日漸消瘦地故鄉,而那個曾經出走的少年,他在某一天,終于也變成了一件事物,長久地活在這片生養他的土地上,性子頑劣一如當年,有時在我的嘴里,有時在我的心里,不斷地竄來竄去。
云泥
曾經有過一只螞蟻,背著碩大的一粒米,那粒米比它的身體還長,頑皮的我總是故意把手指攔在它的前面,看它驚慌失措的左右突圍,有時候,它會迂迂回回地找到另一條道路,沿著手指的方向一直向前爬,小心翼翼地繞過我的食指,有時候它會像爬一座高大的山一樣,向手背上爬上來,而我只會由著自己的性子,把它們又撥弄回原來的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著它,有時候,我也會嫌它爬的太慢而好心地用一截火柴棒當成轟隆隆的火車,把它從東墻邊移到西墻邊,而我并不知道它的洞穴在哪里,也無從知曉到底是離它的洞穴是近在咫尺還是更相隔萬里。
多年之后,我離開了叫三坊橋的村莊,去往陌生的城市時,突然就想到了曾經的那只螞蟻,我被浩大的人流推動著,不停的辯識方向,列車把我從一個地方搬運到另一個地方,我在心底不停的計算著夢想與家鄉的距離,哪一個更近。
你看,事物就是這樣,渺小或強大都是一種相對,這個世界總是有很多高處和低處,蕓蕓眾生亦平凡如一只螞蟻,每個人生來總是要背負著一些東西,也終會找到一條回家的路。
而只有家是不會丟的,你出走的那些年,她就一直在那里等著你,院里落滿野草的種子,它們一到春天,就生機勃發的站在風中,寂靜的等著你歸來,鎖也會等著你,它們鎖著一扇門,鎖著多年前你在這間屋里細碎生動的光陰。
我清楚地認知,我這一生,終是要無窮無盡的奔波,為著這所有美好的身外之物,留下汗水,留下淚水,留下我一生的印跡。直到即將老去的一天,我再無需宏大的敘事,也不必卑微的低訴,我愿意做回一粒草籽,就此停止奔波流浪,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