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迪弗 張詩敏 周允東
“他在最里面的那個房間。”
來人向獄警點點頭,繼續沿著長長的走廊走下去,步伐堅毅有力。墻壁是黃色的煤渣磚砌成的,但走廊讓他想起了一座古老的英國監獄,由磚砌成,煤灰四濺。
他過去經常來這里,但是上次來已經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了。他聽到附近某個地方響起了鈴聲,鈴聲輕柔。這聲音聽起來并不熟悉,盡管叮叮當當的很歡快,但還是讓人感到莫名地不安。
快走到走廊一半的時候,獄警喊道:“警長——”
他轉過身來。
“你們做得很好。我是說,抓住了他。”
博伊爾腋下夾著一個厚厚的文件夾,他點了點頭,繼續沿著沒有窗戶的走廊走到7號房間門口。
透過牢門方形的窗戶,博伊爾看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樣子和藹可親,不高不矮,濃密的頭發中夾雜著絲絲銀發。他那雙明亮、逗人喜歡的眼睛盯著煤渣磚砌的墻壁。他穿著拖鞋的腳被鎖鏈鎖住了,手也被鎖鏈鎖住了,銀色的鏈環穿過腰間的鐐銬。
博伊爾打開了門。里面的人咧嘴一笑,仔細打量著他。
“你好,詹姆斯。”博伊爾說。
“原來想見我的人是你。”
博伊爾從事追捕殺人犯的工作已經有十九年了。他從詹姆斯·費蘭的臉上看到了這種時刻這類男女臉上經常呈現出來的復雜表情:傲慢、憤怒、恐懼。
費蘭瘦削的臉上掛著這一兩天長出來的胡子茬兒,眼睛藍得像荷蘭瓷器。
但是博伊爾覺得,有些東西不見了。是什么呢?是的,就是這樣,他斷定。在大多數囚犯的眼睛后面是一片迷茫,而在費蘭身上,這種現象并不存在。
博伊爾把文件丟在桌子上,快速瀏覽了一遍。
“你就是那個人。”費蘭喃喃自語。
“哦,不全是我一個人的功勞,詹姆斯。我們有很多人在找你。”
“可是,老話說得好,沒有動力,就無法前進。我聽說你的手下連覺都不能睡。”
博伊爾是警察局警長,同時也是兇殺組的負責人,他負責監督格蘭維爾公園兇殺案特別小組的工作,該小組由五名全職工作的警員和幾十名兼職工作人員組成(每人每天至少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不過,博伊爾沒有出庭作證,在今天之前從未與費蘭交談過,也從未近距離看過他。他原以為費蘭很普通,但他驚訝地看到,那雙藍眼睛里還有另一種特質——難以形容的特質。在以前的審訊錄像中沒有這方面的線索,那是什么?
當費蘭看著博伊爾的裝束時,他的眼睛又一次變得神秘莫測起來。牛仔褲、耐克鞋、紫色襯衫,一身休閑打扮的博伊爾看上去并不是專門為審訊他而來的。費蘭身上穿的是橙色連身囚服,博伊爾身后的那面鏡子讓他有些不安。
“那是單面鏡,對吧?”
“是的。”
“誰在那后面?”費蘭凝視著昏暗的鏡子,但博伊爾注意到,他并沒有看自己的鏡中影像。
“我們有時會請目擊者來指證嫌疑人,但是現在那里沒有人。我們不需要他們,不是嗎?”說著,博伊爾打開筆記本,拿出一支圓珠筆。費蘭靠在藍色椅子上,他發現,博伊爾比自己至少重四十磅,且大部分是肌肉。盡管如此,博伊爾還是把筆放在費蘭夠不著的地方。
“一個月前我就要求見你,”博伊爾親切地說,“你到現在才同意見面。”
星期一即將宣判,在法官宣布費蘭的判決——無期徒刑或注射死刑——之后,他將永遠離開這兒,被押往州里。
“見面?”費蘭重復道,他似乎覺得這個詞很有趣,“難道不更像‘審訊嗎?這就是你想要的,對吧?”
“你已經認罪了,詹姆斯。我為什么還要問你呢?”
“不知道。讓我想想,過去幾個月里,你為什么屢次三番給我的律師打電話,說想要和我‘見面?”
“只是這個案子還有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也沒有什么重要的。”
事實上,博伊爾一直壓抑著心底的激動。本來,他對有機會與費蘭面對面交談并不抱什么希望,他等待的時間越長,就越擔心永遠也得不到他迫切想要知道的東西。今天是星期六,就在一個小時前,他正在打包火雞三明治,準備和家人去野餐,這時,費蘭的律師打來了電話。他讓妻子朱蒂絲和孩子們先走,自己則以每小時九十英里的速度趕到縣看守所。
“在此之前,我不想看到你。”費蘭慢吞吞地說,“因為我在想,也許你只是想看我的笑話,你知道。”
博伊爾善意地搖搖頭,但他也承認,他的確有些幸災樂禍。兇殺案發生后,如果沒有立即逮捕兇手,這件案子就變了味,變成了私人恩怨——兇殺組組長博伊爾與難以捉摸的未知兇手之間的博弈。
這兩個對手之間的博弈在小報和警察局——更重要的是,在博伊爾的腦海中——愈演愈烈。博伊爾的辦公桌后面至今還貼著《紐約郵報》的頭版,上面印著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博伊爾深色頭發,皮膚黝黑,從報紙的右側方怒視著攝像機,左邊是經過合成的安娜·德弗里奧克斯兇殺案犯罪嫌疑人的照片。這兩幅照片被一個醒目的黑色“VS”字符隔開。
至今,博伊爾仍對兇殺案發生六個月后的那場新聞發布會記憶猶新,他向格蘭維爾的居民承諾,盡管調查陷入僵局,但他們不會放棄任何希望,兇手一定會被抓獲。博伊爾的結論是:“那個人是跑不掉的。只有一種結局,沒有平局。只有將軍。”之后的幾個月,這句話似乎一直在提醒著他,不過,蒼天有眼,它終于得到了證實。有關費蘭被捕的每一篇報道,其標題當然都是:將軍。
曾經有一段時間,博伊爾會占據道德的制高點,否認自己是在幸災樂禍地看著一個倒下的敵人,更是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但是現在,他心中還有一個疑問:費蘭為什么要無緣無故地對一名手無寸鐵的婦女痛下殺手,并逃避警察追捕近一年?這是博伊爾辦過的最棘手的案子,他曾多次感到絕望,覺得自己不可能找到兇手。但是,上蒼保佑,他贏了。所以,他到這里來,多多少少也有欣賞他的戰利品的意思。
“……是我殺了她……我沒什么好說的了。”
“我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博伊爾說,“你不會介意吧?”
“說吧,有點兒無聊。不都是過去了的真相嗎?”
“有些真相并沒有……”
“有些真相?你開槍殺過人嗎?”
博伊爾殺過人,有兩次,且有一次還一連殺了兩個。
“我們要說的是你。”
“我在這里,因為我被抓住了。你是來談論我的。”
費蘭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鎖鏈發出輕輕的叮當聲。這讓博伊爾想起了走進審訊室走廊時聽到的鈴聲。
博伊爾低頭看著打開的文件夾。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費蘭問道。
“只有一件事,”博伊爾邊說邊打開文件,“你為什么要殺她?”
“為什么?”費蘭慢慢地重復著,“是的,每個人都問我動機。好吧,我告訴你,動機是——那是個很大的詞。一個十美元的單詞,我父親會這么說。如果問‘為什么,那我就直言不諱了。”
“說吧。”
“為什么這么重要?”
其實,并不是那么重要。一般情況下,只有在案件進入審判程序或者供詞沒有確鑿證據和物證支持的情況下才需要確認動機。但是,警察在犯罪現場發現了費蘭的指紋,且DNA測試證明,安娜·德弗里奧克斯那完美無瑕、玫瑰般的指甲里的殘留組織屬于費蘭的皮膚。因此,法官可以在沒有陳述任何動機的情況下接受費蘭的供詞,盡管他曾向犯人表示,他有義務解釋他為什么犯了這一可怕的罪行。費蘭一直保持沉默,靜靜地聽著法官宣讀有罪判決書。
“我們只是想完成結案報告。”
“完成結案報告?好吧,如果這不是官僚主義的廢話,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是。”
事實上,博伊爾希望得到這個答案是出于個人原因,而不是職業原因。似乎,只有這樣他才可以睡一會兒。為什么這個流浪漢、這個卑微的罪犯要殺害一位三十六歲的妻子兼母親,這個謎團一直在他的腦海里像一個腫瘤一樣生長。有時候,他一覺醒來就會想起這件事。就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費蘭馬上要被送去戒備最嚴的卡托納監獄了,可他一直沒同意和博伊爾見面。為此,警長早上醒來常會大汗淋漓,被他所謂的“費蘭噩夢”搞得焦頭爛額。這些夢境與安娜·德弗里奧克斯的兇殺案毫無關系,它們是一系列令人揪心的場景,譬如,囚犯對博伊爾低聲耳語,而這些話是警長急切地想聽到卻總聽不到的。
博伊爾平靜地說:“在這一點上,你的動機對量刑沒有影響,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下。”
“我們?”費蘭扭捏地問道,博伊爾覺得自己像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費蘭繼續說,“好像你們有什么想法。”
“沒有。”
“沒有嗎?”
費蘭把鎖鏈甩到桌子上,用他那古怪的眼神看著博伊爾。博伊爾感到很不舒服。囚犯們總會咒罵他,他們偶爾朝他吐口水,有些人甚至會攻擊他。可是費蘭臉上卻流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他在微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為什么一直在審視著自己?
“這聲音很奇怪,不是嗎,警長?嘿,你喜歡恐怖片嗎?”
“還行。但不是那些血淋淋的。”
“《三個水龍頭》看過嗎?”費蘭笑了,“斯蒂芬·金的電影音效不錯,你不覺得嗎?還有,克萊夫·巴克的《夜晚的鎖鏈》。”
“我們再把事實回放一遍怎么樣?那天發生了什么?也許能喚起你的記憶。”
“你是說我的供詞?可以考慮,審判之后就沒看過了。”
“我沒有視頻,不如我直接讀一下筆錄吧?”
“洗耳恭聽。”
“9月13日,格蘭維爾,你騎著一輛偷來的本田夜鷹摩托車。”
“沒錯。”
博伊爾低下頭,用他那好聽的男中音繼續讀著:“我在兜風,只是想看看那里有什么。我聽說他們舉辦了一個集市或節日之類的活動,于是把油門關小,聽著音樂,來到了市中心的這個公園。
“那里有騎馬活動,還有各種各樣的食物和手工藝品出售。我把車停好,想看看人們都買了些什么。唉,太無聊了,于是,我沿著一條小河往前走。沒走多遠,小河進入了一片樹林,我看到一道白色的閃光,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我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女人坐在一根木頭上,望著河水。我記得她是城里人,在市中心的一家慈善商店工作。你知道,他們經常在那里募捐,然后把東西賣掉,把錢捐給醫院。我記得她叫安妮,或者安娜什么的。”
“安娜·德弗里奧克斯。”
“她當時正在抽煙,像是偷著溜出來的。她曾向所有人保證自己不會抽煙,但有時非抽一支不可。當她聽到有人走近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香煙扔在地上,把它踩滅,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跟她打招呼,她點了點頭,然后看看手表,好像要去什么地方似的。對,她想走開。當她從我身邊經過時,我重重地打了她的脖子,她摔倒了。然后,我騎在她身上,抓住她戴的那條圍巾,用力勒,直到她不能動為止。我從她身上下來,找到香煙,它還在燃燒,她沒有把它踩碎。我抽完煙,走回集市買了個冰激凌,櫻桃口味的。然后,騎上我的摩托車離開了。
“不管怎么說,是我殺了她。我把她那條漂亮的藍圍巾拿在手里,用它殺了她。我沒什么好說的了。”
同樣的話博伊爾已經聽過不下百遍了,但他現在有了多年未曾聽過的感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他的脊背掠過。
“就是這些嗎,詹姆斯?”
“是的,我說的都是真實的。每一個字。”
“我拿著放大鏡仔細看過供詞,也看過你對警探們的陳述,包括那個采訪——你和電視記者做的那個……”
“她是一只狐貍。”
“但是你從來沒有提到動機。”
鈴聲又響了,是費蘭腰上的鎖鏈像鐘擺一樣碰撞著金屬桌腿發出的聲音。
“你為什么要殺她,詹姆斯?”博伊爾低聲說。
費蘭搖了搖頭:“我不完全……唉,腦子里一片混亂。”
“你肯定想過這個問題。”
“見鬼,我想得太多了。我花了幾天時間和一個朋友討論這件事。”費蘭笑了。
“誰?你的摩托車伙伴?”
“也許吧。”費蘭聳聳肩。
“他叫什么來著?”
費蘭笑了。
大家都知道,雖然費蘭通常是獨來獨往,但也有幾個朋友,并且和一個難對付的人交往甚密。目擊者稱,安娜·德弗里奧克斯兇殺案之后,他和一個摩托車手在一起,且這個人的身份從未被曝光。博伊爾希望他曾協助和教唆費蘭,但他一心只想著抓住費蘭,沒有時間花在幫兇上。
費蘭繼續說:“不管怎么樣,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你看,他是我認識的最強悍的壞蛋,也曾傷害過別人,但總是因為那些人把他惹急了——或者是為了錢,或者是其他類似的東西。他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殺了那個女人。”
“為什么呢?”
“我們也沒有想出答案。可是,我可以告訴你,我并不是沒有想過這件事。”
“詹姆斯,你喝酒嗎?”
“喝呀,但我殺她那天沒喝酒,只喝了些檸檬水。”
“關于安娜·德弗里奧克斯,你對她了解多少?”
“我不認識她。”
“你剛才說你見過她。”博伊爾低頭看看供詞。
“我說我見過她,就像我在電視上看到教皇一樣。還有電影里的朱莉婭·羅伯茨、色情女王謝莉·斯塔爾,我都見過。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認識他們。”
“她有丈夫和孩子。”
“我聽說了。”
鈴聲又響了。不過,這次不是鎖鏈發出的聲音,聲音是從外面傳來的。博伊爾皺起了眉頭,當他回頭看時,發現費蘭正看著他,臉上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那是咖啡休息車,警長。每天上午和下午都來。”
“剛開始嗎?”
“大約一個月前開始的。在他們關閉自助餐廳時。”
博伊爾點點頭,低頭看了看他的空白筆記本,繼續說:“安娜和她丈夫談過離婚的事。”
“丈夫叫什么名字?”費蘭問道,“哪個丈夫?是坐在法庭后面那個頭發花白的家伙?”
“是的,他叫鮑勃。”
人人都知道受害者的丈夫是羅伯特,博伊爾故意說錯,是希望費蘭能夠在名字的差別上犯點兒小錯,這樣好透露點兒什么。
“所以,你認為是他雇我去殺安娜的。”
“不是這樣嗎?”
費蘭咕噥了一聲:“不,他沒有。”
在進行審訊的警探們看來,羅伯特·德弗里奧克斯是一位悲痛欲絕的丈夫。他不僅通過了測謊儀的測試,而且看起來不太可能為了五萬美元的保險金而謀殺自己的妻子。這不是一個有誘惑力的動機,但博伊爾決心探究任何的可能因素。
安娜·德弗里奧克斯現年三十六歲,在鎮上人緣很好。
她脖子上有一道舊傷疤,是她十七歲時不小心割傷的,因此,她經常戴著圍巾來遮蓋傷疤。去年9月她被殺的那天,戴的是一條海藍色的絲質圍巾。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不是嗎?”博伊爾問道。
“我不記得了。”
他們看到的安娜·德弗里奧克斯的近照是法庭上出示的。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上面覆蓋著死亡的冰霜,十只長長的、釘子般的手指向外伸著,仿佛在乞求憐憫。即使是遺照,你也能看出她是非常美麗的。
“我沒有和她鬼混——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甚至連想都沒想。”測試顯示,費蘭對死者只是正常的異性反應,沒有性欲驅使的謀殺。
“我只是把想法說出來,詹姆斯。你穿過樹林了嗎?”
“殺她的那天?我覺得集市很無聊,就開始漫無目的地散步,最后到了樹林里。”
“她一個人坐在那兒,抽著煙?”
“是的。”費蘭耐心地回答。
“她跟你說了什么?”
“我說‘嘿,她說了什么我沒聽見。”
“還發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就是這些。”
“也許你生氣了?因為你不喜歡別人對你嘀嘀咕咕。”
“我不在乎,我為什么要在乎別人的嘀嘀咕咕?”
“我聽你說過好幾次,你最討厭的就是無聊。”
費蘭看著煤渣磚,似乎在計算著什么。
“是的。我討厭無聊。”
“有多討厭?”博伊爾笑了笑問道,“從一到……”
“人們不會因為討厭而殺人,他們只是心里想著要殺死他們討厭的人,或者嘴上說說而已。但是,他們實際上只會殺兩種人——他們害怕的人和他們憎恨的人。你討厭什么,警長?仔細想想。我敢打賭,一定有很多東西,但你不會因為那些就殺人。對嗎?”
“她身上有些首飾……”
“這算問題嗎?”
“你搶劫了她?然后,在她不肯給你婚戒的時候殺了她?”
“如果她要離婚,為什么不會把戒指給我?”
費蘭輕松地駁回,他是想表明博伊爾的問題有邏輯缺陷。
這起兇殺案立即排除了搶劫的動機。安娜·德弗里奧克斯的錢包距離她的尸體足有八英尺遠,里面裝著十一張信用卡和一百八十美元現金。
博伊爾拿起文件夾,再次翻閱里面的資料,然后把它扔在桌上。
動機到底是什么?
詹姆斯·費蘭的生活似乎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他為什么要殺害安娜·德弗里奧克斯,為什么還會犯下其他罪行?許多都看似沒有任何道理。謀殺、數十起襲擊事件、酒后鬧事……詹姆斯·費蘭究竟是什么人?他從不多談自己的過去,就連《時事新聞》也只能找到他的兩名前獄友接受采訪。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前妻,沒有高中老師和老板。
博伊爾說:“詹姆斯,你說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殺她?”
費蘭的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搖晃著鏈子,鐵鏈又一次撞到桌子上,響了起來。
“也許是我腦子里的什么東西在作怪。”他沉思了一會兒說。
之前,警察對他進行過專業測試,沒有發現什么特別有啟發性的東西。心理醫生得出的結論是:囚犯表現出相當強烈的反社會傾向。
“你知道,”費蘭緩緩地說道,“我有時候覺得我身上有些東西失控了。”他蒼白的眼瞼遮住了那雙茫然的藍眼睛。
“你這是什么意思,詹姆斯?”警長心跳加速,他感到,他們真的快要抓到這個十年來屢次作案的罪犯了。
“其中一些可能與我的家庭有關,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有很多垃圾。”
“有多糟糕?”
“真的很糟糕。我父親坐過牢,偷竊、酗酒和擾亂秩序,諸如此類。他經常打我,而他和我母親被認為是一對模范夫妻,很恩愛。你結婚了嗎,警長?”費蘭瞥了一眼博伊爾的左手,沒有婚戒。
博伊爾從來沒有戴過,作為一項規定,他試圖將自己的私人生活與工作分開。
“是的,我結婚了。”
“多久了?”費蘭問。
“二十年。”
“伙計,”費蘭笑著說,“時間夠長的。”
“我在警校的時候認識了我太太朱蒂絲。”
“你當了一輩子警察,我看過你的簡歷。”他笑了,“在你抓住我之后,報紙上出了個頭條叫《將軍》,這很有趣。”然后笑容消失了,“你看,我母親去世后,父親沒有再婚,部分原因是他無法保住工作。我們一直在搬家,我的意思是,我們在二十個州住過。文章里說,你大半輩子都住在這附近。”
他終于肯多說了,博伊爾興奮地想,讓他繼續。
“住在離這里三英里的馬利蒙特,已經二十一年了。
“我去過那里,那地方真漂亮。我在許多小城鎮住過,很艱難。最糟糕的算是上學了,作為班上的新同學,我總是被人打得頭破血流。有個警察爸爸可是優勢,沒人會找你的碴兒。”
博伊爾說:“這可能是真的,但是,也有別的問題。你可以想象,我也樹敵不少,所以經常得不斷地把孩子們從一個學校轉移到另一個學校,且盡量不讓他們進公立學校。”
“你把他們送到私立學校去了?”
“我們是天主教徒,他們可以上教區學校。”
“格蘭維爾的那個?那地方看起來像個大學校園。一定花了你不少錢吧,伙計。”
“不,他們在埃奇蒙特。雖然規模小了點兒,但還是要花一大筆錢。你有孩子嗎?”
費蘭擺出一副強硬的表情。博伊爾可以感覺到,他們正在接近某種東西。
“從某種意義上說,有過。”
繼續鼓勵他,穩一點兒,穩一點兒。博伊爾心里想,小心翼翼地做著引導。
“怎么回事?”
“我媽媽在我十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對不起,詹姆斯。”
“我有兩個妹妹,雙胞胎。她們比我小四歲,我不得不照顧她們。我父親,就像我說的,經常跑來跑去。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大概了解了做父親的滋味。”
博伊爾點點頭。兒子喬納森出生時博伊爾已經三十六歲了,但他仍然不確定自己是否知道做父親的滋味。當他把這件事告訴費蘭這個囚犯時,費蘭笑了。
“你的孩子多大了?”
“喬納森,他才十歲。艾麗絲九歲了。”博伊爾忍住了一種荒唐的沖動,沒有亮出自己錢包里的照片。
費蘭突然變得憂郁起來,鎖鏈叮當作響。
“瞧,那對雙胞胎總是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玩具、時間和我的注意力。我成天輔導她們讀這個,讀那個,這意味著什么……天啊。”
博伊爾注意到了他臉上的憤怒。接著說呀,他默默地催促著。他沒有記任何筆記,生怕打斷了他的思路。
“伙計,這幾乎把我逼瘋了。我不得不獨自一個人承擔,因為父親總是在約會——好吧,是他稱之為‘約會——或者是喝得酩酊大醉。”他猛地抬起頭來,“見鬼,你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是吧?”
博伊爾被囚犯突然冷淡的聲音刺痛了。
“我當然知道。”警長誠懇地說,“朱蒂絲也有工作,很多次都是我在陪孩子們。我愛他們,就像你愛你的妹妹們一樣。伙計,這需要你付出很多。”
費蘭的眼神游離了一會兒,眼睛像安娜·德弗里奧克斯那般呆滯。“你妻子有工作,是嗎?我媽媽也想出去工作,但父親不讓。”
他稱他的母親用的是“媽媽”,對他的父親卻用了更正式的稱謂。我該怎么理解呢?
“他們一直在為此爭吵。有一次,當父親發現媽媽在看招聘廣告時,氣憤地打碎了她的下巴。你妻子是做什么的?”費蘭問道。
“她是個護士,在圣瑪麗醫院工作。”
“這是一份不錯的工作。”費蘭說,“我媽媽對病人有愛心,喜歡幫助他們,也曾是個好護士。”他的臉又變黑了,“我一直在想父親打她的那些日子……這就是她開始吃藥的原因。她從來沒有停止服藥,直到她去世。”他向前探了探身子,小聲說,“但你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嗎?”他竭力避開博伊爾的眼睛。
“是什么,詹姆斯?告訴我。”
“你瞧,有時候我有這種感覺……我把一切不幸都歸咎于我媽媽。如果她不抱怨找不到工作,如果她只是喜歡待在家里……待在家里和我還有妹妹們在一起,爸爸就不用打她了。
“她就不會酗酒,也不用服用那些藥物,她現在還會好好地活著。”他哽咽起來,“有時想到他打她,我感覺很好。”
他從肺里呼出一口長長的熱氣,說:“這話說得不好聽,是不是?”
“生活有時并不美好,詹姆斯。”
費蘭抬頭看著天花板,似乎在數隔音磚。“見鬼,我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提這些。”他仿佛要開始說些別的什么,卻默不作聲,博伊爾不敢打斷他的思路。當費蘭再次開口說話時,他才安下心來,“警長,你和你的家人一起做事嗎?我覺得這是最難的,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做過任何事情,從不休假,從不去看球賽。”
“如果我現在不是在這里和你說話,我就會和他們一起去野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