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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07 06:00:36舒吾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舒吾

當我意識到我與肖揚失去聯系的時候,事實上與我們上次相見已相隔半年之久,在這天我突如其來感覺到一陣莫名的恐慌,我想起了那次看完演出之后,我們汗津津地站在LIVEHOUSE的陽臺上,衣服幾乎都濕透了,肖揚從衣兜里掏出一包利群,也可能是蘭州,他點上一支,猛吸了兩口,問我,“你要嗎?”我因悶熱和興奮口干得要命,但還是要了一支,當我舉著煙環視四周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們在人群之中過于普通,我們穿著過時的衣服,頭發的顏色也循規蹈矩,有幾個經過的人往我這里瞟了一眼,只因為我把T恤的下擺塞進了內衣的松緊里面。身邊的人似乎都在微喘著,在半個小時之前,他們的瞳孔像貓一樣驟然放大。舞臺上留著長發的瘦削主唱赤裸著上半身,唱著“梅卡德爾的戲劇就要落幕了”,猛然把手里的吉他摔在了舞臺的另一側,人群中發出了一陣驚呼,鼓手皺起眉頭瘋狂敲擊,舞臺下的都舉高了手,拼命大喊著,搖晃著身體,一個穿著短裙的綠頭發女孩爬上了前面的欄桿,在高處自拍了一張,閉上眼睛向身后的人群倒去,無數只手奮力托住了她,把她托向了人群的后面。

“你知道第一個在舞臺上摔吉他的是誰嗎?”我問肖揚。

“不知道,是誰?”

“是彼得·唐申德。”

“沒聽說過。”

“誰人樂隊的吉他手。”

“是嗎?今天倒是第一次見。”

旁邊墻上的宣傳海報不知道被誰撕走了,一塊雙面膠殘留在墻上,另一邊的墻紙剝落下來,幾個男孩拿著打開的瓶裝啤酒走了出去,帶過的風把墻紙翻了一個面,音樂戛然而止,燈光也隨之熄滅了。

我們也跟著走了出來,肖揚執意要去吃火鍋,“之前說好的,請你。”他說。

我們走下樓梯的時候,迎面碰上了跳水的綠頭發女孩,不知怎么的流著淚,臉上的亮片在淚水之中閃閃發光,像鱗片一樣。

“她漂亮嗎?”我問肖揚。

他扭頭往背后看去,“她嗎?我沒注意看。”

“放屁,我那會還看見你的手托她了。”

“我沒有。”肖揚從兜里掏出煙,他吸得很快,兩口就吸完了一支,接著又點上了一支。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我記得以前沒有的。”

“我也忘記了,”他熟練地把煙遞給我,“要嗎?”

“不了,我不習慣這個味道。”我說,“你還記得快畢業見面那次嗎?咱們去熙地港吃飯,你看見我在胳膊上撓來撓去,問我是怎么了。我讓你看我的新文身,你還對我道德批評了一番,教育我女孩子最好不要抽煙什么的,現在怎么變了個人了?”

“是嗎?我當時這么說了?對了,說起文身,現在還在嗎,我忘記了是什么圖案了,似乎是一行字母?”

“不然呢,難道搓澡搓掉了不成?”

我們在火鍋店為了找一個靠窗的位置費了一番功夫,人比想象中要多。“喂,你說趙泰他們會不會也來這里?”我說。

他遲疑了一下,似乎想了半天才說,“誰?”

“樂隊的人啊,我聽說他們演出完了都會去吃夜宵的,或許我們會碰見他們,可以蹭個合影什么的。”

“你想合影?那剛剛怎么不留下?”

“那多傻啊,好像追星一樣,我是說碰到的話。”

“嗯,不過說真的,你能想起叫我一起看演出我很高興,點菜吧。”

肖揚的話讓我再次陷入了愧疚之中,如果不是出于對他的了解,我或許會懷疑他這番話出自故意。

“你是班里最漂亮的,別人也這么說,他們指給我看,說你最漂亮。”他當時這么說,我居然可笑的相信了,當我清醒過來,我意識到他們所指的其實是坐在我身后的另一位,不過我有理由相信,肖揚話中所指確實是我。

“對了,summer呢?我好久沒見過它了。”

“還是和我奶奶在一起,它現在老了,除了我奶奶誰也不認,我回去想帶它散步,它也不跟我了。”他說。

一條狗的生命有多長?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與我們初識已然過去八年,一條狗的壽命能有多長?當我們第一次在河邊散步的時候,summer也許才兩三歲,肖揚站在堤壩上,一只手牽著白色的大狗,另一只手上拿著一本《人與永恒》,這個畫面強有力地掩蓋了他身上的其他缺點,甚至掩蓋了他的木訥和不善言辭。他看著我走過來,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羞赧的笑容,我把手上作為交換的《挪威的森林》遞給了他,于是兩本書都拿在了他的手里。他把牽引繩松開,從兜里掏出一塊泡泡糖遞給我,我嚼著泡泡糖在狗的面前蹲了下來,summer高興地大張著嘴,一股涎水滴在了我穿著短裙的腿上。

“噫”,我把腿上的液體指給肖揚看,他平靜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巾,“狗都是這個樣子的。”他說。

我們開始聊起了班上的瑣事,這個時候肖揚說了那句話,“你是咱們班里最漂亮的。”

“你在搞笑嗎?”我說。

“不是我這么說的,坐在后面的人指給我看,說你是班里最漂亮的,我走進來的時候故意留意了你,的確。”他的臉上沒有露出戲謔的表情,事實上,他的臉上從來不會露出戲謔的表情。直到某天上課的時候,我轉身和后排的女生說話,才突然意識到,那些男同學跟肖揚所指的并不是我,我瞬時感受到一絲感動,很快被巨大的沮喪所掩蓋。

火鍋店的服務員照例熱情地送上了一碟炸酥肉,肥肉片裹上一層蛋液,炸得干干的,一咬下去油汁在嘴里“吱”地一聲炸開。

“謝謝,不要這個。”我說。

“這個是贈送的。”服務員說道。是個瘦削的男人,戴著一副過時的黑框眼鏡,三十歲上下的樣子。

“但是晚上吃這個太容易胖。”

“這個很好吃的哦,吃一次怎么會胖呢,而且你又這么苗條,再說了,”他露出狡黠的神色打量了我們一下,“吃胖了也不怕,你男朋友肯定也不敢有什么意見,對吧。”

我尷尬地看了肖揚一眼,試圖解釋幾句,但他仍舊低頭吞吐著煙霧,好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

“你一天能吸掉半包煙吧?”我說。

“至少一包,最多有一次,一天兩包。”他把玉米粒煮進白湯里。

“你瘋了?命不要了?這么搞肺不痛嗎?”

“睡不著啊。”他說。

“失眠?還是睡不踏實?”

“是壓根就睡不著,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翻來覆去,一直折騰到天亮,反正是怎么樣也睡不著,睡不著就一直抽煙,一晚上就能抽一包。”

“沒試試睡前喝杯牛奶嗎?”我說。

“試過,沖過奶粉,后來想可能奶粉沒有用,又跑了很遠買了現擠的牛奶自己煮,沒用。”

“那就還是不夠累,你試著晚上去跑上三公里,看你回去睡不睡得著。”

“也不是,”他又點著了一支煙,“有一天晚上工作結束,挺晚了,沒打車,夏天,也不冷,就從廣播電視臺一直走回我住的那里,至少有十公里吧,開始還聽著歌,中途手機就沒電了,走了整整一夜,凌晨五點多才走到。回去之后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九點多起床又去銀行了。”

“不會頭痛嗎?”

“還好,一整晚總在想事情,想過去的事情,越想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我抬起頭,看到他把筷子放在了碗上,兩只手撐在桌子上,我試圖放低身子看清他的表情,以便緩解突然而來的緊張。

肖揚很快看完了我借給他的書,于是我們有了更多的理由見面,有時候是還書,有時候是遛狗。肖揚告訴我,在之前的學校里,他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好像是他的同桌還是什么的,他們經常一起吃飯,散步。

“我語文好,她數學好,我想過我們在一起特別合適,又很互補,我還想過,以后結婚了,每個人可以輔導孩子一門功課。”他認真地說道。

我忍住想笑的沖動,問,“那她喜歡你嗎?”

“我想應該是喜歡的吧。”他說。

“哦,那她漂亮嗎。”

“還可以吧,算不上難看。”

我想象不出一個長得不算難看的女生在現實之中是什么樣子,我對于肖揚的審美也持保留態度,但是與之關聯的部分讓我覺得可笑至極,但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養成嘲諷別人的壞習慣。

為了掩飾臉上的表情,我趕忙轉移了話題。“有段時間,我每天給一本書里的人物寫信,寫完了,自己會讀一遍,再燒掉。”

說完之后我才意識到,這件事情比他所說的更加可笑,他仍舊一臉認真地看著我。

“那些信還在嗎現在?”

“你是白癡嗎?不是說都燒掉了嗎?”我停下來,任由summer去嗅一棵柳樹的根部,它嗅了一會兒,抬起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肖揚。

“走,”我說,它抬起腿歡快地往前跑去。

“我也有喜歡的人。”我說。

“我知道,”他說,“大家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誰告訴你的?”

他沉默了一會,說,“借給你的書看完了嗎?”

“還沒”,我說,“我在看別的。”

“哦,那沒事,你可以慢慢看的。”

“你不想知道我在看什么嗎?”我對他的反應感到失望。

“想,你看的是什么?”

“一本是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另一本叫《洛麗塔》,都是他推薦給我買的。”

“后面這一本我聽說過,不過,”他停頓了一下,說,“挺好的。”

河邊是一個象征性的稱呼,并沒有河,實際上很久沒有河了。有時候我懷疑,這里從來都沒有河,那怎么會莫名其妙地有一大段的河床。但曾經有個老師跟我們講,從前他們會在河里洗澡,洗衣服,“頭發只在水里洗一下,就像用了飄柔一樣順滑。”后來不知哪里把污水排進了河道里,仍舊有兩個孩子去河里洗澡,嬉戲,結果他們的身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膿包,皮膚一塊塊地剝落下來。到我們看見的時候,只剩下了干枯平整的河床,只有幾個大的排污口下面還窩著幾絲綠瑩瑩的臟水。

“我曾經在這里看到過蛇,你相信嗎?”我說。

“是嗎?河里?”

“對,還是很小的時候,我和姐姐過來玩,我們剛剛從堤壩翻過去,沿著一條土路滑到河床上,看見一條蛇纏在一塊很大的石頭上面,橘紅色的。其實我還想多看幾眼,姐姐很害怕的樣子,拉著我很快就跑了。”

“嗯,還是盡量不要靠近的好,”他說,“我借你的那本書,你看了嗎?”

“還沒有。”我說,“你聽說過《挪威的森林》的續著嗎?”

“沒有,你看了?”

“聽說是村上春樹的愛慕者,一個叫做福原愛姬的女人寫的,據說在日本算是一封公開的情書。不過我要是村上也不會理這個女人的,寫得爛得要命,綠子像直子一樣自殺了,又出現了一個類似當年的綠子那樣的角色,消失了的‘敢死隊同志又出現了,反正就是復讀機一樣把原著復讀了一遍,就這種貨色也敢大張旗鼓地宣傳。”

“那要是讓你來寫,你會怎么續寫?”肖揚一臉認真地問道。

“神經啊,別人已經完成了的東西你干什么還要畫蛇添足,有毛病?”

“可是我覺得,渡邊總要生活吧,總應該有新的經歷吧。”

他的神情很認真,或許我應該說一句“你完全不懂文學”什么的,但是我沒有。我四下張望了一番,壓低著聲音說道,“肖揚,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

“不會,你說吧。”

我把臉扭向另一邊,看著河那邊的矮山說道,“我懷孕了。”

“是他?”

“嗯。”我仍舊盯著那座矮山。

“他怎么說?Summer,過來,過來。”

我聽見了狗跑過來的聲音,接著是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一只毛乎乎的爪子搭在了我的腳背上。

“他說他不要。”

“混蛋,人渣,他媽的,他還算是個人嗎?”他大聲咒罵了起來。

“你打算怎么辦?”他說。

“怎么會這樣,結婚前沒有了解清楚嗎?”

“就是那個男人把她騙了,挺可憐的。”

“那你怎么說?”

“我就安慰了她幾句,后來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沒再聯系過。”

“你之前和她關系不錯?”我問。

“不怎么熟。”

“那怎么會打電話和你說這些事情,是不是喜歡你?”

“沒有,也是走投無路吧,沒有人可以傾訴,我也幫不了她。”

剛剛在路邊蹲著抽煙的幾個人也走了進來,我從樓上看到他們輪流試一只帶著木質手柄的扎染帆布包,女孩把吊牌拿起來看了一眼,戳了戳旁邊的人,他們嬉笑了一陣,把包重新掛上了架子。

“走吧,回去吧。”我說。

“這本書,不買嗎?”

“不了,回去之后在網上買吧,這里都沒有折扣。”

“你住在哪?”從書店出來之后,肖揚問道。

“很近,在那兒。”我向他指了指。

“那個,條件不怎么好吧。”

“沒事”,我穿上了拿在手上的外套,“只有一晚上,將就一下吧。”

“我一個伙計,在附近的一家酒店上班,五星的,我今天還發消息問他能不能給搞個房間,他說要不是周末,其實是可以的,哎。”

我撓了撓鼻子,“沒事,你回吧,我就兩步路。”

“沒事。”

我們往酒店的方向走去,走到樓下時他說,“你上去吧,我回去了。”

我并沒有立刻上樓,一直看著他搭上了出租車,我的羞恥心才在一瞬間降臨,并且慶幸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在這個時代,很多人可能認為與一個人失去聯系很難。當我意識到我和肖揚失去聯系的時候,那距離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已然過去了六個多月。在這六個月里,我們沒有過任何聯系,甚至朋友圈里都沒有互相點過贊。我想起來,肖揚已經有兩年時間沒有發過朋友圈了。

半年前,我迷上了現場音樂。那時正值春夏之交,每個城市都在辦音樂節,我告訴他我要去看北京的,他說那你一定要叫上我。

“我們要住在哪?”出發的前幾天我發消息問他。

“去了再說吧。”他回答。

“不行,你去了拿著一堆東西怎么找,還是提前預定好吧。”

“好,你不用管了,我來訂。”

“行,那到時候我把錢轉給你。”我說。

當我坐上開往北京的火車,肖揚打電話說他剛好遇到了緊急的工作,可能會晚一點到。

“沒關系,”我說,“你來的時候幫我帶個鼠標吧,我忘帶了。”

從火車上下來的時候,天還沒有黑,不知是錯覺還是心理作用,我總覺得北京的天空顯得很矮,無論是視覺效果上還是在手機鏡頭里,總是暖色調的,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

費了一番功夫,我終于根據地圖定位找到了肖揚定的酒店,在一個小胡同里,旁邊是一家不小的蘭州拉面館,雖然已經過了吃飯的高峰期,里面還是坐滿了人。

“您好,您預定的是普通標間,身份證出示一下。”前臺的中年男人說道。他從我的手中接過身份證,“咦,老鄉啊。”

“是嗎,真有緣。”

“還是同一個市的呢,”他笑著對我眨了眨眼睛,放低了聲音,“免費幫你升級了哦。”

“謝謝。”我對他笑了笑。

“衣服很漂亮,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他隔著柜臺把房卡遞給我。

我的臉驟然間紅了,從大學畢業以后我一直執意穿著不合時宜的衣服,同事之間見面總會調侃幾句,“你這是cosplay嗎?”更有甚者會說,“干嗎一天打扮得像去拍毛片一樣。”也有關系不錯的認真問過,“為什么不打扮得正常一點?”我回答不上來,但也絲毫沒有因為這些話而做出任何改變。而這樣一句來自于陌生人的可以說是友好的話,讓我過分心虛和羞愧難當。我突然意識到了原因,只不過是一種掩飾罷了,類似于一種偽裝出來的態度,佯裝出來的所謂熱愛大于現狀。

肖揚到了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在半夢半醒之中我聽到門鎖被打開的電子音,他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接著是一只塑料袋放到椅子的聲音,他坐在了旁邊的床上,沉默了一分鐘,掀開被子躺了進去,房間里重新陷入了寂靜,只有手機的指示燈在閃著微弱的綠光。

我靜靜地聽了一會,他好像陷入了昏迷一樣,一點聲音也沒有。

“肖揚。”我面朝著天花板說。

沒有回答。

“肖揚。”我從床上坐了起來。

房間里靜悄悄的,窗簾被風刮動的聲音格外清晰,窗外偶爾傳過一兩聲車子疾速駛過的聲音,就像是黑暗之中的光劍一樣穿透人心。

醒來的時候,肖揚還在睡著,背對著我。椅子上放著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只有一件疊好的T恤和一只鼠標,我把鼠標從袋子里拿了出來,從手提箱里拿出了電腦,把鼠標插在了上面。

“你醒了?”

“嗯,你睡得挺香,完全沒看出來你會失眠。”我一邊開電腦一邊說。

“哎呀,確實是,昨天好像一倒下就睡著了。”他揉著眼睛,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所以說,你平常老喊失眠,就還是不累唄。”

“嗯,你怎么還要工作?”

“沒,我寫點東西。”

“那你先寫吧,我下樓去抽支煙,昨天在飛機上一直沒抽,快憋死了。”

“你去吧。”我說,“少抽點。”

我看著他在透明的電梯中不斷下墜,突然感覺到難以遏制的憤怒。

到了現場的時候已然過了正午,在毫無遮蔽物的郊外公園門外,我們排在隊尾,在強光的照射之下半閉著眼睛,肖揚不時離開隊伍,到遠離人群的地方吸煙。周圍低矮的土墻上貼滿了大幅的宣傳畫,他正站在一幅畫的中間,他低下頭,吸一口,抬起頭把煙吐掉。他機械地重復著這個動作,看不出任何放松、享受或者痛苦,就像是在完成一項已經成為習慣的工作。當他回到隊伍里面的時候,煙盒里面只剩下了兩支。

“一會進去你想聽誰的?”我指著樂隊出場牌問。

“我都不熟悉,跟著你吧,你覺得哪個好聽就聽哪個。”

過了安檢之后,前面的幾個男孩迅速從襯衫下面掏出了一面灰色的旗子,套在桿子上舉起來飛快地向前奔去,旗子在初夏正午在奔跑之中展開,上面印著幾個大字“和你在一起”,三個對著的舞臺都已經排起了長隊,我們隨便加入了一個,跟著人群涌入了圍著鐵絲圍欄的舞臺。舞臺上的立陶宛女歌手甩著濕透的長發,從舞臺的一邊跳到另一邊。我看著肖揚被人群推搡著離我越來越遠,但我只顧著閉上眼睛,跟著周圍的人一起隨著音樂拼命跳動。有一個胖胖的男孩背著一個綠色的桶,我曾經很小的時候看見爺爺用來噴灑農藥的,往人群之中噴灑。更多的人圍了過來,我在恍惚之中又看到了那面灰色的旗子,上面被水浸濕了的“和你在一起”。

一場散了之后,我和肖揚終于找到了一個陰涼的地方,是一個化妝品贊助商搭建的簡易棚后面,正對著一個副舞臺。

“這里還不錯,雖然看不見,但是聽得很清楚。”我用門票使勁地扇著風。

“站起來其實可以看到。”他說。

“你的工作,你父母沒問過嗎?”

“沒有,我爸現在好像在越南,上次打電話還是去年,我連他微信都沒有。我媽也有自己的事,自從大學畢業她也沒再給過我錢,也不問做什么。”

“大學的女朋友呢,還有聯系嗎?”

“沒有了,可能她已經結婚了,你呢,和你男朋友怎么分手了?”

“他回老家考公務員了。”

“太可惜了,在一起那么久。”

“有什么好可惜的。”我盯著他的眼睛。

“我是說……”

“噓,”我粗暴地打斷他,“別說話。”

“怎么了?”

“你聽,”我指了指對面的舞臺,“歌詞,好像是See the sun。”

他聽了一會,說,“好像是的,”他好像不經意之間瞟了一眼我的手腕,“所以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文了這個?”

“我沒有和你講過嗎?”

他搖頭。

“嗨,就手腕上有幾道疤,老有人問老有人問,給我問煩了,我說文個東西蓋起來吧,結果他媽的注意的人更多了,遇到個人就過來問,咦,有個文身啊,我看看文的啥,起了反效果了倒是。”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

“嗯?”

“活著。”

他望著我,似乎想要說什么的樣子,但最終他的眼里透露出一種不可捉摸的迷茫,像被老師詢問是否聽懂的學生那樣,點了點頭。

“肖揚,你現在怎么會變成這樣?”

“什么樣?”

“就好像完全放空一樣,什么情緒也沒有。別人失眠還知道去嫖妓,你呢?告訴我,你最近一次情緒最強烈的時候,有嗎?”

他甚至認真地想了一下,說,“沒有。”

“你還記得高中的時候嗎?我們坐在河邊,你那個時候尚且還會喜歡一個女孩,你說你語文好,她數學好,你們以后有了孩子可以各輔導一門課,你還會送她一枚發夾,你還記得你怎么描述的嗎?上面鑲滿了彩色的水鉆,特別漂亮。現在呢?”

“我不知道。”他說。

“你已經完全麻木了,你感覺不到嗎?”

“上個禮拜,我去銀行開戶,給我辦業務的姑娘突然說,你這個歸屬地怎么在緬甸,嚇得我一身冷汗,幸好她沒有再問,也沒有報警。”

舞臺那邊突然響起了歡呼聲,所有的人都側目觀看,一陣激昂的鼓點聲響了起來,接著是貝斯,又是更長的一段鼓手SOLO,臺下的人圍成了幾個圈,排成火車的隊形,跟隨著鼓點互相撞擊。

“是《moby dick》。”

“是致敬吧。”我說。

“走吧,”他從臺階上站起身,把手伸給我。

“嗯。”我站起來,拍了拍粘在腿上的草和土,我看到肖揚的衣服上也沾了許多,但我什么都沒說。

從北京回來之后,我仍舊像從前一樣。從單位的院子里穿過的時候,時不時有一些人會停下來,一臉關心地叫住我,“你在這里兩三年了吧?還不參加考試嗎?我要是你,我都著急死了。”我有時候會沉默,有時候會冷笑,但大部分時間是一臉木然地望著他們,等待著提問環節的結束。

有好幾次,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心態,我想告訴肖揚,我寫了一篇以他為主人公的小說。但是我想沉住氣,寫完了再發給他看。他也沒再聯系過我,我有時候會突然想起我們那天在看完演出之后,去看畫展的情形。他在好幾幅畫面前站了很久,從他的表情之中,無法判斷是若有所思,還是神情不屬,他也不曾像其他人那樣拿起手機來拍照。

“你打算做什么?”他那時突然這么問。

“什么意思?”

“我是說,回去之后。”

“我想彈吉他,”我說,“我還想學版畫。”

小說里的肖揚有著和現實生活之中如出一轍的性格,但是卻有著更壞的運氣。他像平常一樣去銀行里辦業務,柜臺里面坐著一個扎著丸子頭的女孩,肖揚沒怎么注意女孩的樣子。他在女孩操作的時候,抽空看了看手機。突然他聽到女孩用疑問的語氣說,“怎么顯示歸屬地在緬甸?”肖揚嚇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對面好像沒再追問,從銀行出來之后,他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

“肖揚,”他突然聽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是那個丸子頭女孩,她比他還要高一點。

“肖揚,”她又叫了一聲,“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微笑著對他說。

“你想怎么樣?”他問。

“不怎么樣,我剛剛請了個病假,你不請我喝杯奶茶嗎?”

丸子頭女孩帶著肖揚坐了三站地鐵,走進了一家連鎖奶茶店,她慢慢悠悠地喝完了奶茶,又點了一份打包。他注意到女孩的臉上有很多紅色的小痘痘,他想,一定是喝了太多奶茶的原因。

“加個微信,我還會來找你的。”女孩把手機伸了過來。

她果然沒有食言,之后每隔幾天她都會來找肖揚一次,有時候是一起看電影,有時候是要他請吃飯,好像就是為了找個人請她吃飯看電影而已,肖揚也這么想,不過也沒什么,吃飯和看電影又花不了多少錢,況且他壓根也沒有存錢的打算。

丸子頭女孩引誘了他,他之前從來沒有幻想過這些。事實上作為作者,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想過。他發現女孩年紀比他大,并且大不少,但是這也沒什么關系,因為他也沒有愛上她。當她把頭發散下來的時候,他發現她的丸子頭是假的,是一個扎上去的假發包,散下來他才發現,下面是一頭微微褪色的綠色短發,寫到這里的時候,我腦子里不知為何出現了那個跳水女孩流淚的臉。

后來女孩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出現,他有過幾次想去找她的念頭,但是很快就打消了。直到女孩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她出了急事,向他借三萬塊錢。肖揚拒絕了,不是因為知道她在騙他,他確實沒有錢。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清楚。”女孩在電話那邊說。

肖揚第一次沒有回我信息的時候,我不快了一陣,但是很快就忘記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當第二條信息在三天之后,仍舊沒有收到回復時,我終于忍不住給他打了個電話。關機。我猜想他可能是在飛機上,或許也可能正在開會,但一直到晚上,電話那邊依舊提示是關機,我突然感覺到了巨大的恐慌。我意識到,我們之間如果切斷了網絡和通信,我幾乎對他的現狀一無所知。我詢問了幾個舊日的同學,但他們都表示在畢業之后,就與他再無聯系。終于在詢問到其中一個時,她告訴我她認識肖揚現在租住在一起的室友,并且把他的微信推給了我。

“請問肖揚現在什么情況你知道嗎?”我問他。

“在公安局。”我終于得到了確切的回復。

“具體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

“在哪個公安局?”

“三路那邊,我去問過,人家說除了家屬不讓進。”

“你知道是因為什么嗎?”我問。

“不清楚,他的事我都不是很清楚。”

他在撒謊,我知道他在撒謊,肖揚告訴過我,他的工作還是這個人介紹給他的,他最好的兄弟,多年的朋友,甚至畢業了還租住在一個房子里面,沒錢的時候還擠過同一張床。

但我什么都沒提,只是說,“他有消息了麻煩你告訴我一聲,謝謝。”

“嗯。”對面回復。

我在百度上查到了他所說的公安局的電話,一個男人接了起來,聲音充滿了不耐煩。

“請問一下有一個叫肖揚的人現在關在這邊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犯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

“你是他的什么人?”他粗暴地問。

“我是他的表姐,家人讓我打聽一下他的情況,他在外面具體做什么我們也不太清楚。”

“不讓隨便打聽,直系親屬自己過來問。”對面“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或許我可以去找他。但是這個想法一出現就被我否決了。我們之間隔著八百多公里,又不是坐一班地鐵就能到,而且我又不是他的直系親屬,人家肯定不會放我進去,況且我還要上班,我明天一早就要上班。

我打開電腦,點開一個月前已經寫完的小說,關于故事里肖揚到底有沒有把錢給她,我當時猶豫了好久,最終他還是東拼西湊把錢給她打了過去。之后他生病去醫院檢查,當他坐在醫院樓下椅子上等化驗結果的時候,他突然特別想找個人傾訴,但他發現他翻遍了手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鬼使神差之下,他撥通了丸子頭女孩的電話。對面接了起來,他半天不知道說什么,“我生病了。”他說。

“哦。”女孩說,然后過了幾秒鐘,掛掉了電話。

他坐在椅子上仰起頭,一束光正好打在他的腳邊,他開始幻想自己的死亡。

這篇沒有投出去的稿子一直放在我的桌面上,我重新看了一遍,然后點擊右鍵,將它刪除了。

我點開了肖揚的頭像,“對不起,”我發道,然后很快又撤回。

“回來之后聯系我。”我發出,然后又撤回。

我突然想起了我們那天在音樂節上聽過的那首歌,我急不可耐地打開當時的出場單,找到了那個樂隊,點進去之后我愣住了,那是一支俄羅斯的本土樂隊,從來沒有唱過任何英文歌曲,我隨便點開一首,一個沙啞的男聲操著饒舌的俄語唱著,只有一句歌詞:

“光被太陽擋住不見。”

“光被太陽擋住不見。”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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