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匕首
一條小蛇破空而至。
是那種俯身于淺草之中的小蛇,短而細——短則善隱,細則靈敏。
它伏在草叢中,和草色融為一體。它在等待。一旦遇見自己心儀的獵物,它便在暗處向后收縮,像一張弓一般將力氣灌滿身體,尾部遽然擺動,如靈敏的發條,發條推著它向前直擊。青光一閃,蛇信子早已鉆入脖頸。
它輕輕吻了你。以自己特有的姿勢。
風還在吹,一遍遍地吹過你;云還在飄,一朵朵地飄過你;塵還在落,一次次地落滿你。你的瞳孔正在無意識地放大,你的意識也在無意識中飄散,散著散著就成了風,成了云,成了塵。你以自身的經歷詮釋:每個人的末日都是一種身不由己的膨脹——如那些煙霧,散向更為廣闊的空間。但你已經沒法思考這個道理了。
沒錯,我多么替你惋惜:你始終沒有看清,親吻你的是一把匕首。
事實上,這只是我的想象。但這想象太過逼真,醒來之后,仍會讓我周身發冷。不是季節驟然下降的那種冷,而是從脊髓、從臟脾、從血液中向外蔓延的冷。
我的面前,那把匕首正冷冰冰地看著我。但我的想象,并非來自這把匕首。或者說,并非全部來自這把匕首。
先來說說這把匕首吧。
本地的博物館,館藏不富。那把匕首,就陳列于這個不起眼的博物館更為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里。而我的目光,也是在無數次撫摸過那些金玉之后,才無意中捕捉到它。
該怎么描述那把匕首呢?不錯,在博物館的標注中,它依然持有著“匕首”的名稱,但就它本身而言,還能稱不稱得上是匕首,可真就難說了。這小小的以青銅為骨為器的物件,周身嚴嚴實實地裹著一層凹凸不平的銹跡,鋒刃上,被歲月磕出的齒牙比比皆是,若不視標注,你首先想到的必是一段鋸尺。它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死去多時的古代人物,腐朽得不成樣子。我猜,倘若不是本地的古物稀缺,一定不會有人將它擺在這里丟人現眼。畢竟,它所處的位置,是全館最偏僻的地方。
毫無疑問,它顛覆了我對匕首的認識。
我對匕首的了解皆來自那些五花八門的古書。《典論》載,“徐氏匕首,凡斯皆上世名器。”這位古代匕首商行的老板,坐擁天下利匕,可謂是業中巨頭了。《聊齋志異》載,佟生“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許,以削董劍,毳如瓜瓠,應手斜斷如馬蹄”。方外奇人,域外奇匕,佟生持匕,銷金斷玉,也恰應了那“深藏不露”之詞。《史記》載,“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曹沫本無名之將,卻以一利器斬斷了天下霸主的威風,那匕首的威風豈不是更為威風?除此之外,還有清剛、揚文、龍鱗……縱覽各書,在關于匕首少之又少的文字里,我看到,似乎每一把出場的匕首都可削鐵如泥,揚名立萬。
和其他匕首相比,眼前的這把匕首確有給匕首家族丟臉的味道。這把青銅匕首,像一段朽木或枯萎的蛇尸一般躺在那里,沒有人相信它曾是鋒利的。
匕首的周圍,是鼎,是玉,是瓷,是畫。這些名貴之器從地下走出來依然不改前朝的傲氣,自負得像個稍有幾分名氣的藝術家,于眾目睽睽之下接受著游客的贊頌。不得不說,這些名貴的器具有這樣高傲的資格——自誕生之日起,它們在世人的眼中就是美的、好的,它們被人們擺放在大殿之上、書房之中,為祭器、為禮器,再不濟也是讓人愛不釋手或賞心悅目的把玩、觀賞之器。如此,它們的炫耀就有了深厚的底氣。
這把匕首則不同。它銹,所以銹得無顏;它小,所以小得卑微。置身琳瑯滿目的物件之中,它太需要隱藏。就像大時代里涌現出太多的大人物一般,作為一個卑微的小人物,小小的、無足輕重的匕首的確應該躲在暗處。
由此及彼,我想起那些名聲赫赫的匕首。
我依然記得最出名的那把匕首。它是燕太子丹“求天下之利匕首”,在徐夫人那里購買的。匕首的周身反復涂滿劇毒,又反復用火煎烤,匕身之上,利刃的鋒芒和毒藥的鋒芒混合在一起,周身泛出藍瑩瑩的光,就像復制版的天空。當然,它的使命也正是改變歷史的天空。
這把匕首,握在刺客荊軻的手中,它隨著他渡過易水,跨出燕國,途經人間的戰火,黎民的流離,來到了富麗堂皇的秦宮。秦宮之內,荊軻將燕國地圖一點點展開,像展開自己的一生。圖窮匕見,那把匕首從地圖中跳了出來,直奔秦王……
多么屈辱,連出場都是隱藏著的。
我還記得另一把匕首。那把名為魚腸的短劍,據傳是鑄劍大師歐冶子取赤堇山之錫,若耶溪之銅,經雨灑雷擊,得天地精華而鑄成。它的主人是專諸,它的敵人是吳王僚。《吳越春秋》載,“……專諸置魚腸劍炙魚中進之。”把短小的匕首藏于魚腹,你想不到,我想不到,吳王僚更不會想到。
史書對一把小小的匕首,向來是憐惜筆墨的。一把匕首在史書上的價值,也無非就是擊倒一位王者,再扶起一位王者。作為一種不見光的工具,它功成與功敗的命運都是一致的。作為歷史人物,行刺者和被刺者的故事在他們失去性命之后,依然還會被歷史和文字訴說,而匕首,將會被歷史選擇性拋棄。
被拋棄的匕首又重新隱藏起來了。既然是隱藏,那么藏在哪里,就誰都說不清了。
最念念不忘的卻是聶隱娘的匕首。“有尼授聶隱娘羊角匕首,廣三寸,為其腦后藏匕首,而無新傷,用即抽之。”唐傳奇里的聶隱娘,狀似常人,俗人所見,絕對想不到她竟是個身懷絕技的劍客。她如大隱,隱于俗世。她的羊角匕首,則隱于自己身上。
癡迷侯孝賢執導的電影《刺客聶隱娘》,也癡迷舒淇扮演的聶隱娘。昏暗的景象,少言的人物。那冗長的劇情,看似處處在忍,在隱,在克制,在冷靜;而在劇情之外,實則處處劍拔弩張,風起云涌。像是滋補上品,燉出來,越顯得清湯寡水;像是大悲大喜,倒出來,越顯得蜻蜓點水。真像是水墨畫里的留白,留出的白越多,沉積的黑也越多。
劇中的聶隱娘總是那一襲黑衣,總是不動聲色站在灰暗的環境之中。她的心里,是無底的深淵,她背負著深淵,獨自在塵世行走,卻又處處游離于塵世。塵世昏暗,她總又比塵世更暗一點兒。我喜歡并憐惜她隱忍著自己的樣子,那樣子就像她的羊角匕首。她和她的匕首,一再退,一再藏,非是萬不得已,決不將自己顯露出來。即使顯露,也是遮遮掩掩的,畢竟她是刺客,她的身份讓她為人為事皆不可明目張膽。然而,真的只是身份的緣故嗎?老尼將她藏于山,父母將她藏于家,她將自己藏于風波云涌的江湖。她的藏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意義——藏的目的絕不是為了藏。她手持一把銷金斷玉的匕首,卻也像別人手中的一把匕首,被人藏起來,只為了讓人拿著,抬腕而起,一擊而畢。她將自己和羊角匕首已經藏得足夠深了,然而,有人比她藏得更深。
這還都只是有形的匕首。這些銅鐵所鑄的匕首雖然鋒利,但當它們面對那些無形的匕首,就不得不俯首稱臣了。
那些無形的匕首,以語言或權勢的形式在世間游走,和有形的匕首一樣,它們依附在一個人的身體之上,并和人體合為一體。它隱藏起來時,縱然一條好獵狗也嗅不出一絲危險的氣息。正如一種水滴石穿的修煉,它在暗處,不慌不忙,一點點挑開塵世的縫隙。當它集聚了足夠的鋒芒,它就會如破繭的蝶,沖出自己的藏身之所,攪動起一場世間的風暴。當然,破繭的蝶只是我為了表達所呈現出的一種實物。實際上,無形匕首出鋒之時是無影無蹤的。無影無蹤之處,那么多的歡與喜、暖與愛紛紛斃命,那么多的血與淚、恨與憤在世間流傳,賡續。
想一想歷史上那些自然界之外的沒來由的災難吧,想一想現今我們內心深處的累累傷痕吧。世間眾生,可有一人逃脫了那把無形的匕首?
一把匕首就是一把鑰匙,它打開的是風暴的大門,大門之后,便是人間悲歡;一把匕首就是一對蝶翼,它扇動起來就是一場海嘯,海嘯肆虐之下,便是我們的生死離別。
我說的是那把無形的匕首。
現在,我的眼睛重又聚焦到那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之上。
它失去了鋒芒和光澤,失去了最珍貴的屬性,像一個亡命天涯的罪人,帶著自己完成或未完成的使命,被歷史遺棄在塵土之下。沒錯,事實上是歷史隱藏了它。可我總疑心,在更深層次上,是它自己隱藏了自己,藏起了自己的鋒芒和身世。即便重現于世,它也只是選擇了偌大的博物館里,一處不起眼的小角落。
像大隱隱于市,于不得藏之下藏下來,這把匕首依然秉性未改。
或許,這才是一把匕首的最初;或許,這也是一把匕首的最終。
斷頭刀
好頭顱。他在心中忍不住贊了一聲,手勁卻絲毫不軟,揮刀之處,寒光一道如虹。于是他收刀在肩,轉回身向著端坐在高臺之上的監斬官復命已畢,那身首異處的軀體這才如壓頂的山峰撲倒在地。四周立刻響起一片叫好之聲,細耳聆聽,那一片叫好聲中,還隱約夾雜著幾聲悲號。
刑場之上,也無非就這兩種聲音,這些聲音能讓他迅速分辨出誰是看客,誰是那刀下之鬼的親朋故交。
作為一個劊子手,他敬重自己的職業,并將之視為一種藝術,而每一處刑場,都是他的舞臺;每一次的行刑,都是他的演出。他的敬重,是對看客的敬重,對受刑者的敬重,對自己的敬重,對藝術的敬重,更是對自己手上這把斷頭刀的敬重。那些即將赴死的人,或高聲謾罵,或低聲飲泣,或號啕大哭,或沉默不語,或面如土色,或神情自若……見得多了,也沒有什么稀罕。稀罕的是,那些好事的看客總想看到劊子手如何送這些人最后一程。
這樣的表演儼然成為了一種時尚——那把刀是如何斬下來的,那涌血是如何噴出來的,那個人是如何倒下來的,這都是人們茶樓飯館之中一項重要的談資。面對眾人的驚奇與嘖嘖稱贊,劊子手完全有驕傲的底氣。可是,他又是沉默寡言的。也正因為他的沉默寡言,讓他愈加的神秘。
與其說他是一名劊子手,倒不如說他是一名江湖刀客。行刑時,他是目空眾生的鬼神;閑暇時,他是無異于常人的眾生。現在,他回到了自己坐落于南郊的小院,將視若性命的那把斷頭刀從肩頭放了下來,用清水洗了又洗,用綢布擦了又擦。
那是他師傅留給他的斷頭刀。十多年前,他逃荒行至魯南,餓昏在泇河邊,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所民房里,面前擺放著白面大饃。餓了多少天的他哪管三七二十一,一手各抓一個大饃,誓要將那肚子里的餓鬼塞飽、趕跑。狼吞虎咽之后,他用手拍拍肚子,抬起頭四下打量,這才發現坐在幽暗處蒙著面孔的那個人。這世間還有什么恩情能夠超越活命之恩?他倒頭便拜,大呼恩人,泣不成聲。那人淡淡一笑,用粗啞的聲音言道:叫師傅。從此他便跟著那人練習刀法。至于為何要練習刀法,師傅不說,他也不問。師傅只是教,他也只是學。三年之中,他的刀越來越快,快得連自己都看不清了,可他還想更快。至于為什么想要更快,他自己都說不清。
劊子手將抹過之后煥然一新的鬼頭刀小心翼翼、無比莊重地抬過頭頂,供放在堂屋正中的案桌之上。他不信鬼神,信刀。每殺一人,他就在案桌之下跪倒,給它磕一個頭。他相信,那把刀能鎮住所有的惡鬼。他也相信,只要他還能手握那把刀,他就是神靈。
手握那把刀,他就不能再有絲毫的遲疑。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快,要快得明目張膽,要快得干凈利落,要快得神鬼莫及。這一片的人都說他的刀快,至于有多快,沒人能描述出來。也確實如此,你明明就看到那刀在他肩上扛得好好的,那些頭顱就已紛紛落下。像深秋的落葉,你還未回過神來,它們就已經搶先覆蓋了大地。
深夜,他在夢中又回到了從前。那是他這些年做的唯一一個夢,這個夢被他反復做了多年。師傅說,你的刀法越來越出神入化了,這么好的刀法,沒有一把好刀怎么成。來,拿著我的這把刀。那是師傅的佩刀,形如彎月,古樸端莊,四尺長,兩寸厚,鎢金的刀面泛出黑黝黝的光芒,在夜里吞噬著黑,又釋放出黑。他從師傅的手中接過那把刀,手腕一沉,差點兒砸在地面。師傅點點頭,走了出去。
他喊了聲師傅,從床上坐了起來。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那把斷頭刀刀鋒之上泛著的幽光。那光劃在他凝視的眼睛里,冰涼,生疼。
他在魯南的那座小房子里等了師傅一年。一年里,他用師傅留給他的那把刀一邊練習刀法,一邊等待師傅回來,可是師傅始終都沒有回來。他問過附近幾個村子的人,沒有人曉得那個蒙面人的名字和來歷。他就像塵世里的一陣風,來也無影,去也無蹤。劊子手后來常想,這會不會也是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不是他夢見的師傅,而是師傅在夢中遇見了他。劊子手想這些的時候,鬼頭刀就在他跟前。如果刀也有思想,那么刀又會想些什么呢?他笑了一笑,臉上突然蹦出驚異的表情——他看見那刀面上滲出了一層薄如秋霜的血。他記得自己剛剛是擦過那把刀的。沒錯的,他確信剛剛擦過。
大荒之年,村子里十室九空,魯南也待不下去了。他跪在屋子里,面向師傅常坐的地方用力磕了三個響頭,直磕得頭破血流,然后用舊棉袍包裹住斷頭刀,轉過頭,走出村莊。
他跟著其中一股逃亡的流民走,走不多少里就會有軀體倒下。死亡在他眼前不再遮掩,而是明目張膽地撲向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因為他知道,只有走得快、走得遠,才能逃離餓殍的命運。在大時代,人是何等微小,他離開這群流亡的人,又融入那群流亡的人,人與人互不相識,唯有口音泄露了每個人的籍貫。有一次,幾個魯西口音的大漢將他攔住,他們盯上了他背上那團鼓鼓的棉袍,認定里面藏著糧食或能夠換取糧食的東西;還有一次,一群占山為王的響馬攔住了他的腳步,問他是想橫著過去還是放下值錢的物件……多少次,借助師傅留給他的斷頭刀和教給他的刀法,他死里逃生,在人流的席卷裹挾中,身不由己地流落到京城。
后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怎么干上劊子手的了,其實有些事情又何必非要說清楚呢?說不清楚了,前塵往事都說不清楚了。反正他找到了吃飯的營生,做了劊子手。反正他沒有辜負師傅授予的好手藝,將那把刀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斷頭刀。
青天大老爺說,亂臣賊子,殺——他揮下了刀;青天大老爺說,妄論國事者,殺——他揮下了刀;青天大老爺說,流民如流寇,殺——他又揮下了刀。世道這么亂,一條人命算得了什么,十條人命算得了什么,上百條人命又算得了什么。他一次次將斷頭刀高高舉起,向著那些人的脖頸用力砍去……
這么多年了,他已經越來越習慣看人的脖頸生活了。各式各樣的脖頸在他的眼睛里跳過,有的肥如肉肘,有的瘦如秸稈,有的白似瓷碗,有的黑如炭灰……他為這些脖頸分門別類,越分越細,越細反而越有條不紊。他已經常年不再抬頭看人的面目,在他看來,一個人的面目并不是識人的唯一依據,甚至不是個好的依據。那些他永遠也分不清的面目模糊一片,它們的主人說著一樣的話,做著一樣的事,誰也不過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他只以脖頸識人。他見過的脖頸,無論多少年再看到,都不會認錯。他的目光搭在某個人的脖頸上,看得那樣仔細,仿佛目光與目光之間的對視、交流。至于交流了什么,他懂,他覺得那些脖頸也一定懂。
讓他感到驕傲的是,他只要一將視線搭在誰的脖頸上,誰就會不自在,模糊的臉上浮現出疑惑驚懼之色。他們無一例外地看了看他手中的斷頭刀,然后快步走開。但那些被五花大綁的罪人就沒有這樣的幸運了,他們身不由己地跪在那里,任憑劊子手大膽地看、放肆地看、無拘無束地看,然后還要用斷頭刀切開來看。
最后一次切開人脖頸的時候,劊子手已經提著斷頭刀站在刑場上十多年了。登上刑場的那個人據說是個叱咤風云的漢子,一把木刀在他手中也能成為削金削鐵削銅的利器。那漢子在江湖上不留名不留姓,只留下讓西洋鬼子聞風喪膽的綽號。看客們傳言,漢子曾跟著朱紅燈起事,在義和團是個說一不二的大角色,也曾是官衙府邸里的座上賓,只因義和團得罪了慈禧老佛爺,漢子才落得個五花大綁問斬菜市的境地。誰都知道,紫禁城里的老佛爺不殺人,但是老佛爺喜歡借刀殺人,今日她要借劊子手手中的這把斷頭刀,殺了這個攪得天下不得安寧的人。劊子手已經殺了不少的人,心里早已波瀾不驚,但今日,當他無意中將目光瞥到那漢子,心里還是不免吃了一驚。
那個臉上滿是刀疤的人正對著他微笑。那些笑意在漢子刀削斧砍面目全非的臉上擰起來又散開去,說不出的猙獰。劊子手心里咯噔一下。那漢子朝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么,然后又搖了搖頭,閉上了嘴巴。監斬的官員投下令牌,他舉起了斷頭刀。他舉起斷頭刀的那一刻,目光隨刀直射那漢子的脖頸。
電光火石,這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脖頸,穿過十多年的銅墻鐵壁,撞到自己面前。他的刀在漢子脖頸上驟然停住,刀與肉的對峙讓他大汗淋漓。他輕喊道,師傅。師傅依然微笑著,說,砍下去,用你的刀。師傅用和聲細語催促他舉刀,監斬官在臺上用大聲呵斥的方式催促他舉刀,那些看客用叫好聲催促他舉刀!他卻遲疑下來。他生平第一次遲疑了下來。往日種種沖擊著他胸膛,讓他忍不住落下淚來。他浮思之際,那刀下的漢子脖頸向上一頂,遽然轉身,那血便沿著刀鋒如河流般涌了出來。劊子手一愣,漢子已撲倒在地。
劊子手慌里慌張地收了刀,刀都沒擦,就踉踉蹌蹌地回了家。他又將刀擺到了堂屋正中的案子上,朝那把刀磕了三個響頭,一如十多年前。
他病了,再不能以殺人作為營生。他封了刀,將它裝進楠木匣中,藏在了隱秘之處。此后的歲月,他再未舉起那把刀。
百多年后,那個劊子手的后人給我講了這個故事。他的后人鄭重地從隱秘處轉過身,端上那個長長的楠木匣子,打開蓋子,褪掉層層綢布,赫然是一把斷頭刀。那刀除了刀鋒邊沿烏黑的血漬,其他地方依然寒光四射。
那可真是一把好刀。
刨刀
閑置往往意味著死亡。這是我從一把刨刀身上想到的。
或許,越是靜止不動的東西越容易受到時光的侵擾。當八十四歲的祖父匍匐在地,用顫顫巍巍的手摸索著終于將隱藏在床底下的提盒拽出來時,我的目光便與堆積的時光撞到了一起。
是那種普通的木質無蓋提盒,本地用來盛放酒菜,是紅白喜事上常用的運送工具。這只提盒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功用,它原本“酒囊飯袋”的腹中已被鑿子、墨盒、短鋸、磨石、錛頭、銼刀等物件篡奪,物件太多,提盒的肚腹又太淺,上層的物件就“溢”在了頂部。坐落于最高處充當“山頭”的,是那把被稱之為“刨刀”的家伙。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無論是鑿子還是銼刀,無論是提盒還是刨刀,它們身上全都落滿了灰,落滿了塵,落滿了因承受不住塵垢的墜壓而殘破的蜘蛛網。
還是那只手。那只手繼續顫顫巍巍——顫顫巍巍地伸出,顫顫巍巍地向下探去,顫顫巍巍地在刨刀的其中一只把手上機械地劃拉了一下,一些塵埃就順勢接著下墜,還有一些塵埃則順勢飄飛了起來。最后,那只顫顫巍巍的手終于攥住了刨刀的把手,將它稍微提了提,用抽臂的動作將它平移了過來。
那只手的主人——我的祖父,曾是我們鄉首屈一指的木匠。雖說他的木匠技藝遠不如他的父親和祖父,然而他打造的婚喪用具多少年仍為人所稱道。現在,他要在我的見證下,讓早已被閑置的刨刀重見天日,他要抹去把它厚厚包裹住的灰塵,他要用磨石把它內心的鋒芒喚出來,他要給它的全身打上油脂,讓它重新光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