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洪敏
村主任吉克阿哈給我的水杯盛滿帶有煙熏和泥腥味的開水后,說去蘇醫生家,具體去要干什么他卻沒有講。我私下以為這個蘇醫生也許是家傳或者是手握藥效獨特偏方的江湖術士,亦或是鄉村草藥醫生,有機會還真想見識一下。
連日來的走村訪戶,加之吉克早年初曾出過一次車禍,腰受過傷,肋巴也斷過幾根,怕是舊傷復發,要去找醫生看。
吉克因身體有傷,連超過二十斤重的東西都不能拿。村副主任楊阿史對剛到村委會第一天的我說。從這口氣,顯示出楊阿史和吉克的關系很不錯。
我說,身體有病,自然重東西不能拿,也不能過度勞累。
阿史糾正說,是有傷,不是有病。在楊阿史眼里,傷是傷,病是病,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吉克是到群眾家里剛發放完護林防火的通知和扶貧宣傳資料后才回到的村委會。鄉里電話上要求各村委會和駐村工作隊,一定要在國慶前完成這項工作。工作是越來越多,事情一臺接著一臺。看著辦公桌上幾大摞馬上要填報的表格,吉克苦哈哈的表情顯得有些無奈,左手摁在表格上,右手變成拳頭,輕揉著后腰,皺著眉頭說,一不小心,工作像山一樣堆著。有時工作太忙,腰酸背痛,吉克就會噴噴云南白藥噴劑,抹抹紅花油。從脫貧攻堅工作開始,村委會的院子里就經常能聞到亂七八糟的中草藥味道。
村委會隨時都是人來人往,或問詢政策,或打探消息,或來拿快遞,也有來交醫保社保的,文書代收的電信移動手機的話費。村委會的門,一年四季都敞開著。院子中不到一平方米的六角形花臺里那棵四五米高的紫荊,花蕾像是在藥味中被催生、綻放,先從枝梢的頂端冒出幾枚紅紅的花蕾,不經意間,一串又一串的花蕾出現,幾天功夫,整個樹梢便是一大團明亮的紅色。并不寬敞的院子,仿佛一下被濃濃的春意灌滿了,雖然山中的春天要比山外來得遲。
駐村已經一年多了,總是被不少煩心事弄得身心疲憊,但一看到像火炬一樣的紫荊,那些糾纏不清的東西,豁然被化解開來,總歸又是好事。春夏兩季,那個十五歲就當大隊赤腳醫生,已年逾七旬的村醫牛西合都會煮煎自己按土方子配制的預防流感的湯藥,分發給群眾。
一個周末,天氣十分晴好,村委會里就我跟牛醫生。牛醫生在簸箕里翻曬中草藥。我撿起那些不知道的渣渣草草,一一詢問名字和藥效,牛醫生不厭其煩地向我解說。對于像陳皮,壩子花,金銀花,桑葉,枇杷葉,桔梗,柴胡,貝母,半夏,甘草等等,十多年前我就已經認得。牛西合要在兩天后給全村群眾煮大鍋藥。這個從大集體時期就留下來的傳統,對于治療農村傷風流感來講客觀上還是有預防作用的。老牛醫生會用一大鐵鍋架在火上,裝上滿滿的一大鍋水,將十多味中草藥放進鍋里,姜是用新鮮的,慢慢煎煮兩三個時辰。我對這個方子熟悉的原因是當年我在一所遠離老家的山區小學教書時,買來中醫草藥書,認真研究過,還跟當地一個老中醫世家的后人,在周末到山上采挖過中草藥。我拿著藥書,在老中醫生的指導下,按圖索驥。因此,在山村小學幾年的時光,我除了教好學生之外,也認得了不少中草藥,對某一味草藥的藥性也粗知一二。
前面幾天到群眾家里就說過這臺事,叫大家記得帶上家伙,到村委會拿湯藥。村上的人也知道,每到春秋兩季,村醫牛西合就會煮大鍋藥,這在遠離縣城的小山村仿佛成了慣例,也是一件盛事。到煮中藥的時候,大伙就會早早地來到村委會,在大家的心目中,牛西合的草草藥藥效是好的,比鄉衛生院、縣醫院的一些中醫抓的草藥還管用。早一點到,一來是見見面,拉拉家常,交流交流生產上的事,二來也可以詢問一些小病小痛的土方子。牛老中醫總會不厭其煩,甚至于寫好方子,交給村民,讓他自己去山上找,如果實在找不到某一味,牛老中醫只要有,他也只向征性地收取一點成本錢。牛西合樂善好施,在街坊四鄰中口碑甚好。煮藥這天,似乎成了全村炊具的免費展覽,金屬的,塑料的,木質的盆碗鍋瓢都集中到了村委會。草藥煮好后,凡是到村委會的,不論男女老幼,只要你喝,牛老中醫都會給你舀上一大碗,要帶回家,保證讓你帶來的器具盛滿。他一邊舀,一邊念叨,將手中的瓢舉過頭頂,一股黃亮的液體帶著藥香,緩緩流進或鍋或碗中,牛老中醫總說還是老祖先留下的東西靠得住。有時我也給他打打下手,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借機也接觸了不少群眾。
去蘇醫生家,昨天我就在電話上約好了,吉克晃著手里的手機說。
今天卡戶都在村委會,每戶入股現金兩百元,參加養牛合作社,用上級的產業扶持資金購買的一百六十多頭雜交牛,已拴在村委會前的空地上。前幾天縣畜牧局的畜牧師來搞培訓,牛由各家各戶先領回家喂養,半年后集中飼養一段時間后再銷售分紅,不過每家分到戶的牛耳上都系了鋁制名牌。二百多號人圍著牛群,都在認領自己的牛。鄉畜牧站長全面負責飼養技術,拿著擴音話筒,吼了幾聲,亂麻麻的人群才安靜下來。給群眾交待,如何防病和飼養,特別交待在冬季尤其要注意給牛保暖。一個叫二冬的卡戶站起來說,家里只有一床被子,到時拿給牛蓋就是了,全家人燒火烤。群眾一片哄堂大笑。另一個提起一個已喝了一半的酒瓶子說,把牛交到合作社,他們私下殺了或者賣了,我們找誰去?
吉克站起來,叫你來開會你不來,凈胡說八道,你滾出去。院子里又是一片笑聲,一陣亂哄哄。吉克也拉著臉跟著笑了起來。
鄉、村工作組和駐村扶貧工作隊要去崖子村開會,那里是唯一不通路的村民小組,有一百多戶群眾。要準備修路,縣里去年就列入了預算,縣扶貧辦的通知剛下來。鄉和村兩級干部去開了好幾次會,群眾積極性也高,修路涉及到的田邊地角,群眾也無私地支持。除非占得太多,那少不了要給一些補償。
最難的留給我,吉克像是將軍出征,主動請纓。村委會和扶貧工作隊是分片包組,工作最艱難的幾個組自然就落到了吉克的頭上。
吉克家住在山頂,村委會在半山坡,從吉克家到村委會有一條便道,走路快一點也要一個多小時。吉克家是養殖大戶,翻過山頂有一大片放牧場。一到夏季,整個牧場鮮花盛開,水草肥美,牛羊成群,雨季時二道崖上的瀑布,飛花濺玉,蔚為壯觀。進入秋天,山野澗溪涌流,林樹斑斕,秋高氣爽,云碧天藍。
來不?整一口,好酒。一次吃飯,吉克向我遞過一瓶酒。還把瓶口抵到我嘴邊,啃一下,啃一下。當地人習慣把喝瓶子酒叫啃玻璃。吉克非要我整上幾口,說是自家用苦蕎煮的小灶酒,不打頭,喝再多都整不醉。望著一杯清澈而又黃澄澄的散發著濃烈香氣的液體,的確有想喝酒的欲望。我剛到村子里,就聽說吉克的酒量好生了得,一人一頓飯能吃掉一只剛開叫的小公雞,一個三斤重的大豬蹄,三斤苦蕎酒。我跟他在去月亮坪的路上,經過一片茂密的小松林時,我早已氣喘如牛,吉克卻臉不紅,氣不喘,他一仰脖一礦泉水瓶的酒咕嘟一聲一半就進了肚。
給喝一點,這是冷開水!吉克瞇著眼問,并把瓶子向我遞過來。
我知道,山里人通常都把白酒叫做涼白開或冷開水,如果拿來就喝,肯定少不了上當。我擺擺手。我向他求證那次喝了三斤苦蕎酒的事是否真實,喝過之后是不是后悔得很痛。他笑了笑,說,痛,痛在這里,吉克用手拍拍胸口,這不是鋼板,這是肌肉,哪有不痛的道理,不過,酒真是好東西。吉克黑油油的臉上,汗珠直往下巴尖滾。
年紀大了,連只兔子都跑不過。以前可以把兔子攆得滿山的跑。像獵狗一樣,比麂子還快。吉克說話的時候,似乎還在回味過去的時光,一臉的迷茫。阿啵,我干了快二十年的村干部,沒有像這兩年的這個脫貧攻堅一樣難,皮都怕是脫了兩層。每項工作都像是攆麂子,攆出麂子還不算,還要抓到手才算數。
我說,群眾要脫貧,干部得脫皮。
吉克用衣袖揩了揩額頭,但還是有汗珠掉在了地面的松針上,皮倒是沒脫,“孩子”倒是跑爛了兩雙,他笑著把鞋子說成“孩子”。
你看,今天的神山都露面了。吉克指的神山自然就是小涼山各族群眾都十分敬畏的格姆女神山。
格姆女神山就在白皚皚的云朵下面。那山下,一面湖水,一年四季船兒輕漾,漁歌悠揚,水天一色,成千上萬的游客摩肩接踵。
春季湖邊山花爛漫,楊柳依依,夏季水中海菜花盛開,鷗鳥翔集,秋季群山色彩斑斕,秋光無限,冬季山巒白雪皚皚,村舍銀妝素裹,四時美景,令人流連忘返。
湖邊依水而居的摩梭民宅,誕生和演繹了無數流傳百年千年的神秘傳說和動人故事。那些傳說和故事,就像是湖邊盛開的格桑花,你來或不來,她們都會在春天發芽,春末夏初盛開,讓人產生無限遐想。靜靜停泊在岸邊的豬槽船,在朝霞和夕陽中,等待和守望著一方寧靜。
你為什么會扯到那么遠的山,那么遠的水,那么遠的人?我實在有些好奇。
站著尿尿的吉克似乎沒有理會我講的,只顧自己說,你不尿嗎?
我想轉身,換個方向。吉克笑著說,黑母蟲是個大男人都有,怕啥。我還是走出幾步。
風吹來,尿沫混在空氣中。
媽的,好像有甜味,吉克朝空氣中吐了吐口水,用衣袖擦了嘴角。
扎西家就是湖邊上的。他家的客棧出租,一年好幾十萬元的收入。來當村官,又苦又累,原來天天可以吃大魚大肉,吃砣砣肉,吃干飯,現在跑來喝稀飯,不曉得要整出啥子明堂。就像是母雞不下蛋,非要來打鳴。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原話是母雞打鳴,公雞下蛋。吉克換了另一種說法。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樣的年輕人還真不多了。吉克自言自語,繞得我一頭霧水,似乎我跟扎西是很熟,有很好的交情。其實,如果不是上年的八月份在村委會吃過一頓飯,有過一面之交,第二次在村里再相遇,我也怕再也認不出來。只是當時扎西那蓬松的一大頭卷發,給我留下了印象,可當我第二次見著扎西的時候,板寸發型,我以為又是一個人,對我而言,臉盲不認人,少不了尷尬。我看吉克也不像是要捉弄我,也看不出吉克在講這些話時有任何表情,語氣平淡,就像一股山泉平靜地在樹蔭下緩緩流淌。而眼前的吉克跟他喝酒吃飯時拍胸脯簡直判若兩人。
扎西是落水的,那邊村子里的人。聽上半句,我以為扎西曾經掉進水里過,吉克說了下半句,我才知道扎西是落水村的。
年輕人有自己的夢想終歸也是好事一樁。像高山頂上的雄鷹,飛出去要找到自己的天地,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飛累了終歸還是要回到地面。就像是上格姆女神山頂的路,從山腳往山上看,似乎上去的路有無數條,每一條都可以嘗試,看似都可以爬到山頂,最后上到山頂的必經之路只有一條,還可能歷盡千辛萬苦。
我不知道吉克說這話的意思是什么。說出這些有哲學意味話的吉克,居然只上過小學三年級。他講的扎西,想必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天氣晴朗,山野的風也顯得十分干凈。我和吉克離開村委會時,兩個都帥得一塌糊涂而又陽光的金古和扎西到二腳坪村去了。經過一個糧庫時,用粗大的砂石條砌成的高大圍墻上,還隱約可見幾十年前用紅油漆寫的“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標語。現在用紅布又扯了兩個條幅掛在上面,上幅寫的是“誰燒山,誰坐牢,”下幅則是“扶貧點亮心燈,不等不靠擼起袖子加油干”。紅布有些褪色,想必掛起有一段時間了。據吉克講,老糧站已經比他的年紀還大,現在看見的是已經重新修建的。原來的糧庫在小涼山土匪鬧事的時候被燒掉,守糧庫的民兵也被土匪打死三個。
得得,那一戰干得兇,小時候聽大人講都害怕。吉克的神情有些夸張,故事肯定是真實的,只不過發生故事的時間有些遙遠了。我在想,作為吉克家族的頭人,吉克說話是有份量的,用村子里的人們的話說,吉克的話像石頭,落地有聲,吐沫成釘。吉克有五百多頭綿羊,五十多頭牛,吉克的財富決定了他在家族中的地位。前幾年他種了幾十畝滇重樓,每年都可以有五六十萬元的收入,那是遠近聞名了的。一輛六七十萬元白色的豐田普拉多,在山野跑起來,像白色的閃電。
在村民眼里,吉克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吉克舍得花六七十萬來買輛車,車買來還得給它喝高級水,村民說,汽車燒汽油是喝的高級水。每個月光是喝水的錢,都夠兩家六七個人一個月的茶酒油鹽米肉的開銷了,肋巴苦成縫一個月也就兩千來塊錢。得得,吉克的錢好像不是錢,大伙說這話的時候,除了佩服更多的是羨慕。吉克說,錢是紙,離開人,錢就是廢紙一張,人離開錢,就是廢人一個。我不得不佩服吉克,他用樸素的比方,就把人與金錢的關系解剖得淋漓盡致。
吉克在掏煙時幾張紙片掉在地上,拾起后拿起其中一張說,這是大馬喝油的發票,干脫貧攻堅工作,一個月光燒油都得要兩千多塊錢。吉克說自己白色的普拉多是大馬。他用左手拍拍胸脯,自己的口袋鼓鼓的,看得出他要表達的意思是自己有錢,為群眾干事,貼點錢不算什么。但群眾的事,就像這山路上的石頭,多得數不清。先記住大石頭,大石頭才是重要的,小石頭就是雞毛蒜皮,不過雞毛蒜皮也是事啊。這個時候的吉克像是個大孩子,有些狡猾,甚至于有點小聰明。吉克就像是他身上得體的那件黑色短大衣,透著深沉,看不出來哪些地方一目了然的臟,或者是沾滿了灰塵,衣領,袖口浸染了汗漬,或者是掉了一粒紐扣,有缺點,又不明顯,這個缺點又確實存在。
山間小路總是像蛇一樣,在荊棘中繞來繞去。一只鷹在山崖邊的大樹上,四下尋找獵殺的目標,準備隨時捕獲。
上坡時,吉克弓著腰走在我前面,從背后看,我無意中聯想到山羊。老是感覺有一只健壯的老山羊在我面前晃。穿過一片孤獨的雜木林,一棵棵枯樹樁,聳立在草叢中。荒野里聽不到鳥叫,聽不到風吹,茅草齊腰深。兩只野兔在草叢中探出頭,沒有害怕的意思。
一個身材婀娜的彝族少女趕著一群羊從山梁翻過來。銀色的包頭飾品和五顏六色的珠串相映成趣,紅撲撲的臉龐,鮮艷的服飾瞬間點亮了林間。
阿普,放羊的女孩微笑著叫了一聲吉克。
吉克說,她叫我爺爺。
我年紀比吉克大,我說,是不是那女孩也該叫我爺爺。
吉克說,是應該叫爺爺。
女孩向我莞爾一笑,露出一口細碎的小白牙。羊群和女孩緩緩移動而去,浮起的灰塵里雜著一股濃濃的羊膻味。一片葉笛聲在空曠的山谷響起。遠方的山頂與天際交錯的地方,幾朵白云散漫的沿著山頭,時隱時現。
我和吉克坐在山頂的一塊巨石上,吉克拿出手機左邊右邊拍了幾張照片,花樓戀歌的鈴聲響起來。吉克用民族話與對方通著話。通話完畢,只見吉克口中念念有詞,神情莊重,雙手指在不停的變化著,時而交叉,時而重疊,時而成半弧,時而反扣,時而屈,時而伸,每次手勢的變化,吉克都有幾秒短暫的凝視。見我在看他專心地掐指推算,他停了下來,瞅了我一眼說,擇時不如撞時,在家里是要用羊膀骨的。吉克跟我講,剛才打電話來的群眾,家里的幾頭牛不見了幾天,翻了幾座山,找了幾個村,都沒有找到,叫我用老辦法幫算算,看能不能找著。我知道只有彝族的畢摩才用羊膀骨占卜吉兇禍福。
難到吉克你是畢摩?牛能找著嗎?我滿懷好奇地問。
牛在回家的路上。吉克肯定的口氣,讓我驚訝。
人越找越遠,牛越走越近。牛就在離家不遠的箐溝里,吉克說。
你看得見?我問。
我看得見,天機不可泄露。瞇起眼的吉克笑起來有些神秘。
吉克打出了電話,依然是用彝語在講。
我來小涼山半年,他們的民族話一句也聽不懂。就像當年我在虎跳峽上游的高寒山村干扶貧,進村入戶,到群眾家里,群眾講民族語言,我只能看著他們非常快地蠕動著的嘴唇,同去的村干部又用漢話翻譯給我。回到單位,我給領導講,干了幾十年的農村工作,現在還要帶翻譯。
吉克說,我們兩個要在王拆墻家吃中午飯。
什么,王拆墻?
我以為聽錯,吉克見我吃驚的樣子,用棍子在地上寫了王拆墻三個字。拆字吉克少寫了一點,變成了折字。兩字讀音相近,山里人折拆不分,如果不是吉克拿出手機翻開照在里面的花名冊,找出王拆墻的名字,我也會理所當然的認為是王折墻了。
我笑著說,干脆叫隔壁老王得了。
吉克也大笑起來,他說剛才他正在看手機的抖音上的火山視頻,就有老王的段子。他模仿著視頻中的人物,先用尖細的女聲,來呀,來呀,我老公不在家,接著用粗嗓門轉變為男聲,你以為你老公不在家,我就不敢來呀。惟妙惟肖的表演,讓我撲哧地忍不住笑出了聲。此刻的吉克就像是一個活寶,我不得不佩服吉克的天賦。
我見你太疲憊了,讓你開心一下,見笑了。吉克像一個小孩,一臉的羞澀。
仰在草地上的吉克,一會雙手枕著頭,雙腿略彎曲,活像一只曬干了的黑色蛤蟆,一會又是一個大寫的人字。搞怪的樣子,讓你根本想不到他已是年過五十的人。
吉克站起身,扭過頭,嘴角還存在一絲笑意,指著山下一幢孤零零的木楞房說,那就是蘇醫生家。遠遠看去,一塊巴掌大的黑點,根本沒有房子的樣子,灰色的屋頂融進周圍的環境,極像是指甲蓋,更像是塊土黃色的積木,被扔在了天地間。
醫生家不會住在這樣差的地方吧?
蘇醫生不是醫生,蘇醫生是建檔立卡戶,蘇醫生是他的名字。
聽吉克這有趣的說法,我知道了一個不是醫生的人的名字叫醫生。蘇醫生其實跟職業無關。當我得知這只是一個人的名字時候,心里實在是有些好奇。
吉克講了蘇醫生名字的來歷。
蘇醫生的母親在生蘇醫生的時候,難產,村里的赤腳醫生束手無策,叫了村里唯一的一輛手扶拖拉機往鄉衛生院送,正好遇著縣醫院里的醫生送醫下鄉,經過幾個小時的生死搶救,最后母子平安,再問孩子叫什么名字時,木訥的蘇醫生父親說了一句,大人小人的命都是醫生給的就叫蘇醫生,然后抱著娃娃給醫生們深深彎了一腰。
我第一次聽說,鞠躬叫彎了一腰。
走山路,不是拌腳的砂石碎石,就是在荒草雜木叢中無路找路,兩條褲腳全是泥巴灰。雖然累,但心里很干凈。如果說現在最想做什么事,那就是有一塊苦蕎粑粑填填肚子。我和吉克翻了兩道梁子,從山頂下到溝底,再爬到山頂,七八里的路都在松樹林和雜木叢中交錯穿行,林子中彌漫著山野特有的干爽的味道,不時有鳥兒撲騰騰地從林間驚慌飛起。
吉克說,注意聽,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聽雨,聽風,聽林子中的動靜。突然,草叢中竄出一只大灰野兔,驚慌地從我腳邊躍過,瞬間沒入草叢中。
說實話,上坡下坡,真是費體力。剛才太陽在前面,現在太陽已經轉到背后,調了個位。我真佩服吉克,不得不感嘆高手就在身邊。下到箐溝里,一處長滿青苔突出的崖壁,異常的潮濕,帶在身上的水喝完了,渴得不行,只好雙手撐著石頭,將舌頭伸出去,仰頭接住那從石縫里浸出來的一滴一滴的水,似乎要冒出火的嗓子,才稍許有了濕意。
走了差不多十一二里路的樣子,吉克說歇會。他從懷里掏出兩個煮熟了的雞蛋,遞了一個給我。拿著雞蛋在石頭上磕了磕,剝皮,看著光滑純白的雞蛋白,喉嚨不由自主地蠕動起來,掰開金黃色的雞蛋黃,放進嘴里,世間的美味此刻似乎都集中在這個雞蛋上。我還在回味雞蛋的味道,吉克像變戲法,又掏出兩個火燒洋芋,皮脆焦黃。
吃吧,可以抵擋一陣子了,吉克面露微笑。
甘甜的山泉,還有雞蛋,洋芋,簡單卻又原生態的食材,成為我記憶中最深刻的午餐。
不吃一點東西,怕是要前心貼著后背了。吉克抽了一支煙,將煙頭踩熄,確認沒有火星后,才向坡下走去。
去蘇醫生家,要從一個小山崖翻下去,否則要繞好長的一截路。看著二十多米高陡峭的山崖,吉克問我敢不敢下?我探出頭看了看,沒吱聲。其實,我恐高,很心虛。幾根松木桿由鐵絲捆綁著,晃晃悠悠的,從崖頂貼著石壁通到地面。吉克看出我的膽怯,囑咐手一定要抓緊抓穩,腳要踩實,不要低頭,眼睛千萬別往下看。
吉克說完,人高馬大的他,走到崖邊,雙手抓著松木桿,晃悠著,身手敏捷得像猴子,不到兩分鐘,他就站在地面喊,可以下來了。
我顫抖著,硬著頭皮,小心翼翼,雙手抓緊木桿,如臨深淵,一點一點往下梭。似乎到了一半的地方,只聽呼呼的風聲,掠過耳邊,木桿搖晃得厲害。吉克說,沒事,膽子大點。我卻感覺手心都出了汗,慢慢地,一點一點挪,挪,當雙腳沾著地面時,心里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當我仰頭向上望時,一只山鷹從崖沿逆風飛行。
從山梁上刮下來一股旋頭風,帶著枯草樹葉,裹挾著灰塵,在我們頭頂呼嘯而去。大風過后,我和吉克的身上,落滿了灰土和草屑,鼻口眼里似乎都有砂土。我邊走邊拍打,頭發里的灰土卻怎么也弄不掉了。
進了蘇醫生家,那種一貧如洗的現實超乎我的想象: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斜倚在一截木樁上,木樁已經黑得發亮,可以看出是經過身體長期的摩擦變得如此光亮。一件看不出是什么色彩的臟衣服披在身上,五顆紐扣,只有衣領下的那一顆,整個肚皮松垮,花白蓬亂的頭發下,滿是皺紋的臉,一雙眼睛渾濁無光,渙散,呆滯。穿著的半條褲子,因為兩只褲角,一只從膝蓋上一點被剪掉,另一只則剛過膝蓋,一長一短,只能算半條。
吉克說,如果是年輕人穿,那就是一個時髦。吉克像是有先見之明,從隨身挎著的挎包里,拿出兩條褲子,藍卡幾的八成新,另一條則是全新的青布褲子,放到蘇醫生的手上。蘇醫生將褲子放到鼻子前,瞇著眼,皺著眉,很享受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嗅了嗅,才放到身邊的木板上。咕隆著從鼻腔里含混不清地滾出民族話謝謝。從墻上大大的窗口上兩根木棍做的窗欞透進來的夕陽,恰好落在木板上,那束光里,一股灰塵正在漫起,帶著嗆人的土沫味。
吉克說,這就是蘇醫生。
這就是蘇醫生!我心里重復了一遍。我望著蘇醫生,他根本沒看見我的存在,他的一雙眼睛依然停留在那兩條褲子上,一刻也不曾挪開,生怕轉眼那褲子會飛了一樣。又黑又瘦的左手還輕輕搭在褲子上面。
吉克費力地用民族語在跟蘇醫生交談。
蘇醫生的家極為簡陋。房子周圍只有一棵桃樹,倚在大門旁。嚴格意義上講,這根本不算門。一人高的土墻,中間用幾塊木板用鐵絲扎了,象征性地攔一下,進出都要費些力才能搬開。桃樹高出矮墻一兩米,枝丫恣意地生長著,有不少暗紅色的苞蕾。有幾枝丫梢上掛著幾棵干癟的桃子,是去年風干了的。低矮的房子似乎半截建在土里,遠處看以為是土堆。
吉克低下半個身子,才勉強鉆進了屋,身后緊跟著蘇醫生,我也進了屋。吉克撿了一塊木頭坐下,咿咿哇哇用本民族話,邊比邊講,蘇醫生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努力的理解著吉克說的話。
鬼火怒!吉克出去的時候,似乎很生氣,向我兩手一攤,苦笑著說,頭都大了,沒辦法!看得出吉克火氣很大,但講這句話的時候,吉克卻是相當的平靜。他又說,蘇醫生的房子看來要村委會找人給他修了,少了兩萬怕不行。
我說兩萬元怕是修不好。
如果不行,向鄉里反映,給他搞成異地搬遷算了,吉克說,他家的事讓我都整毛了,也給他的親戚開過家庭會,吵得不可開交,沒有一個結果,說了一大堆話,最后只有一個結論,就是大家都比蘇醫生好不到哪里去,蘇醫生還是建檔立卡戶,有政府幫助,而其他人則沒有,真是懶漢有懶福。
蘇醫生的兒子蘇諾又是一個只說不動手,整天無所事事的人,農轉非后認為自己就是城里人,國家給的那點低保生活費,一發下來,就跑去彩票店買彩票,總想著一夜暴富,成百萬富翁。余下的錢豬朋狗友兩頓就吃喝光了,不僅喝酒,還打架,打得頭破血流,杯子酒瓶摔得滿屋都是,鄰居報警,結果幾個人就被派出所抓進去。
人進了看守所不算,還賠了一大筆醫藥費。蘇醫生的妹妹到拘留所看侄兒子,罵道,這下好了,打輸了賠錢,打贏了來坐牢,哪頭都劃不著。蘇諾說政府管吃管喝,舒服得很,比在外面自在多了,還給警察說,把那一天一起關進去的那一個女的說給他當媳婦,他就聽警察的話,他可以把給他送飯的那個警察叫爺。蘇諾被抓到派出所,在走廊上遇著一個女的,那女的告訴他自己是在農貿市場為了幾塊錢打架,把人給打趴下,當時有人來拉架,勸都勸不住。蘇諾覺得那女子很了不起,兩個人交談中有些相見恨晚。蘇諾覺得那女子注定是他的婆娘,就是他的財神,有了她,吃喝就有保障了。蘇諾記住了那個叫阿史五斤的女子。半個月后蘇諾從拘留所出來,飽幾天餓幾天,光眼看幾天,日子過不下去了,就去城郊的一個大型停車場當看門人。
原來掛鉤幫扶蘇醫生家的是縣文聯的一個姓唐的女老師,吉克第一次陪唐老師來的時候,多繞了半天的路。唐老師說從來沒有見過像蘇醫生家這樣貧困的人戶。蘇醫生在山坡的地里挖洋芋,家里只有蘇醫生的兒子蘇諾在家。蘇諾坐在一根木柴上,背靠柱子,懷里抱著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瞇著眼在睡覺。幾只不知是才喝的還是以前喝的空啤酒瓶橫七豎八地扔在地上。吉克走到蘇諾跟前,用腳踢了踢蘇諾的屁股。蘇諾才睜開了眼。吉克用彝族話對蘇諾說,你的干親家唐老師來看你了。蘇諾伸了伸腿,朝唐老師翻了一個白眼,并不作聲。唐老師低頭鉆進了家徒四壁的房子,她給吉克說,這超出了她想象的極限。屋里太黑,唐老師轉身出了門。吉克讓蘇諾跟在唐老師的身后。蘇諾的眼睛像是沾了糍粑,滴溜滴溜地在唐老師身上轉來轉去,最后在唐老師高聳的胸上停下就再也不移開。
蘇諾用彝族話跟吉克說,唐老師好看。
唐老師好看。蘇諾又說了一遍。
唐老師以前在小涼山學校教過書,彝族話自然是能聽得懂的。三十多歲的唐老師渾身散發著成熟女人的氣息,讓這個同是三十多歲的光棍看得唐老師渾身像是爬滿了毛毛蟲。蘇諾漆黑的手指不斷在自己的褲子上蹭來蹭去,能聽見手指滑過布匹滋滋的聲音。唐老師緊張極了,吉克看到她的耳釘在輕輕地晃動。唐老師恨不得跟自己結的干親家的第一次對話交流趕緊結束。最后她問蘇諾有什么要求,可以講出來聽聽。
蘇諾伸出左手比了一個二的手勢,嘴里咕嘟咕嘟的講著什么。吉克說,蘇諾的第一臺事是叫唐老師幫他找一個婆娘,第二臺事是要養二十頭牛。唐老師一臉的驚訝。在回村委會的路上,唐老師給吉克說,蘇諾太奇葩了。找個婆娘,這個想法,情有可原,但要養二十頭牛,太不可思議了。唐老師說,自己的親戚家里最多的也只養得有三五頭牛。二十頭牛,簡直不靠譜。況且自己也無能為力去給他找二十頭牛,如果自己有二十頭牛,早就把工作辭了,來養牛算了,二十頭牛起碼要值近三十萬元。自己工資七七八八算上全年到頭也不過三四萬元。一頭豬可以,幾只雞也可以,但二十頭牛真的無能為力了。唐老師一路上喋喋不休,一邊走一邊搖頭晃腦。吉克說,差不多要把自己都晃吐了。唐老師回城后再也沒有了下文。聽說是幫扶的干部重新作了調整。
吉克講的這些,我像是在聽故事。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表,時間不早了,我們今天是回不到村委會了,去王拆墻家。
漂洋過海來看你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吉克慌亂地拿起手機,哪里又要燒茅坡了。我知道,茅坡是滇西北一帶漢族的土話,意為野外,山坡。燒茅坡,就是燒山的意思。因為多民族雜居,你可能在一個人的說話中,能聽到各民族的俗語,不足為奇。吉克說,他把看守山林公益崗位的建檔立卡戶的手機來電鈴聲,統一設置成漂洋過海來看你的彩鈴,成為自己的火警電話。
看來不得了,了不得了。吉克有些慌亂,接連打出了幾個電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幾分鐘后,吉克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吐出兩個字,搞定。
要過麥桿河,走小路就得趟水而過,否則就得多繞四五公里的路。吉克說,水很涼,有些刺骨。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脫下翻毛皮鞋提在了手里。我趕緊脫了膠鞋,一股酸臭味撲鼻而來。我跟在吉克后面,冰涼清澈的水,硌腳而又光滑的石頭,水草和青苔在清澈的水里,透著幽深的綠意。吉克站在小河中間,從水里撈起一塊小石片,揮手用力甩了出去,水氣迷茫的河面竄起一串弧形細碎的水花。
落山的太陽正在山梁緩緩地拖著余暉。傍晚的山間豁然明朗了許多。半灣的山坡上開滿了小葉杜鵑花,宛如一片粉紅的云霞。倒映在水面的晚霞,與半山上的杜鵑,相映成趣。轉過山梁,處于背陰下的山谷,一縷縷淡淡的霧氣彌漫在山谷中。
黃昏中的村子,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柴火味道,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從野外回到了家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房前屋后和村道邊的太陽能路燈也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
王拆墻家在村東頭。高大的房屋在這個小山村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大門鎏金瓷磚帖面,門楣上的彩磚畫是吉星高照,紅銅色的壓制大門,一看就是殷實之家。一輛銀灰色的五菱宏光面包車停在大門的樹下。
吉克說,王拆墻的老二是旅游車司機,專門跑滬沽湖的線路,聽說馬上要換一輛中巴車,要拉二十人左右。人還沒進屋,拴在楸木樹下的大黃狗就輕吠起來,吉克說,每次來王拆墻家,那狗見他就搖尾巴,真是一條有眼水的小狗。滿嘴酒氣的王拆墻一邊撫摸著狗的腦袋,一邊向吉克笑,我還在家里就聽到你的腳步聲了,就等你喝兩杯了。王拆墻跑過來,一雙油黑粗糙的大手有力地握著我的雙手,歡迎葉老師。吉克向我說過你,你是我們的親人,為我們村子和老百姓做了不少實事。王拆墻豎起右手大拇指為我點贊。
王拆墻的右手搭在吉克的肩上,兩人在我前面,進了院子。我的腳還沒跨進大門,就聞到了腌臘肉的香味。吃過晚飯,一伙人就圍著火塘,推杯換盞,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
火塘邊是溫暖的。王拆墻往油茶里打了一個雞蛋,一團半透明的液體,在火光的映照下,滑進了小木桌上的白瓷碗,接著用筷子攪了攪,雙手遞到我面前,葉老師,喝了它解乏。
大約是剛才吃飯大家都在興高采烈喝酒,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喝,想必是王拆墻的獨家秘方,我接過,小小地抿了一口,味道很好。跟我曾經喝過的油茶在味道上的確有些不一樣。至于是否解乏,不得而知。想起小時候,在老家,農閑時,父母每天晚飯時都會熬罐罐茶,先把類似小口杯的土罐放到火塘的熱灰上,這個土罐在我們當地就叫茶罐,挨著柴火烤熱,再放進一小把大米,一小塊從下關磚茶上掰下的茶葉,一小撮鹽,當米變得焦黃,酥脆,混合著米茶味的香氣四溢,然后放進一勺豬肉,如果有肥肥的臘肉,就放肥臘肉,米茶鹽在豬油的催化下,香氣更加濃烈,將燒開的沸水倒進茶罐,在磁磁聲中,泡沫溢起,像發漲的小饅頭,熬煮三五分鐘,再放進麻子油,還有早已搗碎的花生、核桃仁,一并煮幾分鐘,倒進一個大碗,這是頭茶,頭茶一般都不喝,等再撇兩開之后,再將雞蛋打進去,調勻,倒進大碗,才用湯勺分到各自的小碗里。如有長輩,第一碗必先雙手恭敬呈上,并說,嘗嘗鹽合不合口味,待長輩輕呷一口,并說正合適,家長才按輩份和年齡依次將盛有油茶的碗分遞給大家。油茶泡飯,對于農村孩子來說,既是美味,也富有營養。撇茶到最后,煮爛的茶飯和油渣就是家中年齡最小的孩子的,如果人多,那就得換大的茶罐,撇一次茶,至少有一斤,這樣才會有更多的茶飯,兩三個孩子都能分著半碗。
入秋以后,濕氣太重,撇茶的時候又會在茶罐里放入生姜,紅糖,花椒,或辣椒,喝過麻辣甜的油茶,渾身冒汗,也預防感冒,對除濕氣特別管用。看著火塘,忽明忽暗的火焰,無意識的就會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圍坐火塘邊的時光。很多往事歷歷在目。
離開家鄉近二十年,一直在外工作。當脫貧攻堅工作進入決勝階段,年逾八旬的父親在那年的歲末,吃過早飯,說有不適,想睡回籠覺,等我二弟妹發現時,竟再未睜開雙眼,無疾而終,不幸辭世。當我接到老家的電話,仿佛是晴天辟靂。那一雙溫暖,滿是老繭,不知撫摸過我頭頂多少次的大手,靜止在某一個時刻,那蹣跚岣嶁的身影,不知什么時候已定格在我心靈深處,他的音容笑貌烙印在我的空間,這一切的一切,來得是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我的眼淚靜靜地直往心里流,以至于我駕車回家的二百多公里的路上,不得不多次停下車子。
那還是在一九八零年年底,中國農村改革的春風吹到滇西北那偏遠的小山村,很多人還在觀望的時候,父母帶著年僅十四歲的我,就到當時生產隊田地的田邊地角,開地種包谷,紅薯,撒下白菜籽,種下辣椒苗,看著日漸長大的七七八八的農作物,一家人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少見的笑容。父親常說,這下能讓三兄弟吃上飽飯了。不料,在可以摘瓜豆的時候,將近兩畝地上的農作物,被生產隊長帶人連根鏟掉。記得,那時我正上初一,周末回家,沒見著父母,只聽離家不遠的地方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我飛奔而去,只見我和父母曾經干過活的地里,站滿了人。我的父母在人群中間,不停地分辨著什么。
遍地是攔腰折斷的玉米,曝曬在烈日下的瓜茄,白菜,辣椒,蔫萎的瓜薯藤,看見一家人滿滿的希望,瞬間被鏟碎,我流下了傷心的淚水。母親吵鬧一陣后,只能坐在地上嚶嚶地哭泣,而父親,像一頭發瘋了的公牛,跟生產隊的人扭打在一起,由于勢單力薄,最終身材矮小的父親被人高馬大的民兵隊長幾個人摁翻在地上,那一刻,我見臉紅脖子粗的父親罵出了最丑最難聽的話。看見一家人大半年的心血和汗水,被一個權力無邊的生產隊長踐踏,年少的我沖了上去,只見一道黑影飛來,我失去了知覺。不知什么時候,我在母親的懷里醒來,地面只有被砍壞的南瓜,紫色的茄子,被踩爛的蔬菜,一團一團的薯藤。我跟在母親身后,將那些破碎的瓜茄辣椒撿了一部份放進竹籃筐背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聽見母親邊走邊小聲地咒罵。
太陽已經落山了,還不見父親回家。母親拿了一雙還沒有納完的布鞋底,收拾了針線,頂針,錐子,叫我跟上,只聽她說了一句,今天晚上他們要在社房批斗你老漢,跟我去瞧瞧。
在社房的院子的柱子上,父親被反剪雙手,捆著。左衣袖被撕破,額頭和臉上都有淤青,還有一些血跡和泥巴。父親見我,喝斥我回家。我站在他面前,見他鼓起牛鈴般的眼睛,瞪著我。這時,母親過來,你嚇著孩子了,說罷,一把把我攬進懷里。可能是不讓我看見晚上父親被批斗,母親還是把我攆回了家。
第二天,父親扛了鋤頭,回到了頭天的那塊地里,又種下了秋黃豆。晚飯的時候,一家人在昏黃的燈光下,圍著小木桌吃飯。這張小木桌,真的是太小了,方方不足一尺,就放得下幾副碗筷。就這樣,還是父親用幾塊從木匠家里撿回的邊角料,用釘錘和釘子弄出來的,得了母親的釘子木匠稱號。至于頭天及晚上的事情,父親有些輕描淡寫的講了幾句,母親則咒罵那幾個晚上批斗父親的人,是短命鬼,不得好死。小我幾歲的二弟,頭天去另一個村子的叔叔家玩去了,并不知道家里發生的事。得知父親被人打了,他把別在竹碗篼上的殺豬刀抽出來,就要往外走,說要把生產隊長殺了。父親丟下飯碗,一把搶過刀子,放在灶房的門梁上,一巴掌扇在二弟的臉上,殺,殺,還沒有鋤把高,給老子好好的念書,爭點氣。母親見父親打了二弟,便跟父親吵了起來。從此以后,父親便很少講話。
說來也怪,那塊地里的黃豆,直到秋天收割,生產隊的人再也沒有去破壞過,還長得特別的好。剛成熟的時候,母親采了一些毛豆回來,用鹽水煮給全家人吃,成熟以后,收割回家,一把一把地用稻草捆了掛在屋檐下,冬天的時候,在下面撿到了很多銀白色的小豆蟲,母親用菜籽油煎炸,讓我們弟兄三人吃,說是可以補充營養。
第二年開春,農村實行包產到戶,家家單干,五十開外的父親,像年輕的小伙子,把幾輩子的力氣都使了出來。秋天收割水稻的時候,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豐收。母親用新鮮濕氣很重的水稻在大鐵鍋里炒熟了后,用碓窩舂了煮來招待幫忙的左鄰右舍,那一頓飯用母親的話來說叫急打三敲,我們老家也叫做火米飯,那可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味道。
那一年,中國農村的春天真正到了。
鄉音鄉情,老家的味道,不管你的一生如何沉淪或者輝煌,離老家多遠,無論身在何方,都是烙在你心底深處,看不見,摸不著,或濃或淡,像絲像線,卻又像是從心底深處長出來,扯不掉,卻又無時無刻存在,心心相念,你一輩子都始終無法忘懷的東西,打心底無法忘記,伴你終老,這就是鄉愁。
王拆墻搖搖我的肩膀,把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他晃了晃手中的獸用注射器,問我來不來一下拉不脫,我一臉的迷茫,不知他用注射器干什么。吉克見狀,說,拉不脫就是用注射器喝酒的意思,十毫升,十五毫升地喝,用注射器拉酒,很精準的,拉不脫。見吉克解釋的模樣,我不禁笑起來,真的是久經酒場,居然能想出這些喝法。我有些疲倦。吉克叫王拆墻安排我早點兒休息。他們要拉不脫,還要斗地主。我在王拆墻家,聽到更多的是對村副主任楊阿史的不滿。
因為我在,吉克幾次都用漢語講,阿魯不要說楊阿史的壞話,領導在,這樣不好。要不,領導你就把耳朵塞住,不要聽這幾個酒瘋子的瘋言瘋語。
其中一個用漢話講,你是畢摩,你講的話我們聽,阿史講的話,就是屁話,屁有臭味,話一說出口,就被風吹跑了。一時話頭又被引到楊阿史身上,大家七嘴八舌的趁著酒興又講了一陣子,似乎在數落楊阿史的不是。村三委換屆馬上就要到了,楊阿史想干主任,要讓他靠邊站,讓他落選,讓他副主任都干不成,要讓他哭,要選一個能為我們辦事,隨時能夠想著我們的人,最好是家族里的人。
吉克說,你們要看楊阿史的長處,他聽不進大伙的意見,他有自己的主張,村里很多事,還離不開他,他為大家著想的多,不要因為得罪過你阿魯,你在這里煽風點火。可能是酒勁發作,一伙人對吉克群起攻之,居然不帶一點硝煙味,可以看得出他們對吉克的尊重。
我說,我想聽真話,我用左手食指指了指耳朵。
吉克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剛才我們講的就是真話啊。吉克笑了笑,大家都散了吧。
剛被酒精點燃的熱情被吉克澆滅了,原來吉克不僅是村的主任,更是諾蘇里的畢摩,是阿魯他們那一片,還包括附近幾個村子的畢摩。畢摩的話是管用的,吉克也是受人尊敬的,在小涼山無人不曉,無人不知。其實,阿魯是大家支,吉克是阿魯家最德高望重的人,按輩份,小阿魯要叫吉克曾祖輩,盤根錯節的關系,外人無法理喻,他只要一人扯起話頭,家支沿襲的脈絡就會清清爽爽的,輩份也絕對錯不了,該叫什么輩就叫什么輩。
大伙見狀,立刻不作聲,都低下了頭,對吉克都十分恭敬。吉克端起酒碗,閉著眼,小聲地頌起了防災經。他用食指蘸了蘸酒,輕輕的彈向眾人的頭頂。微微睜開雙眼,環顧四周,又合上,聲音輕微得只有屏息才能聆聽。但對于阿魯和王拆墻他們而言,卻是如雷貫耳。
翻譯成漢語卻也十分上口:
白天坐上來防災,夜晚坐下來防災,在左來防左邊災,在右來防右邊災。防則吉祥如意,君來防天災,臣來解人禍,讒言防入石堆里,惡語防入沙石中,謊語防到石塊上。
頌畢,吉克低下頭,用手把火塘里的柴塊往里推了推。眾人端起酒杯,敬了吉克的酒。吉克用很古典的手勢,喝了一口,便將碗放在桌上。
我的新房落成,是吉克給我頌的經。王拆墻看了我一眼,端起酒杯敬了吉克。
怪不得家道昌盛,事事順意,真得要認真感謝人家吉克,我半開玩笑,對王拆墻說。
吉克帶著酒氣,頭抵在我的肩上,輕輕用漢話把祈求庇佑經頌了一遍:
主人這一家,是否有神靈庇佑,是有神靈佑;
樹神佑他家,不僅一個樹神佑他家,而是九個樹神佑他家;
水神佑他家,不僅一個水神佑他家,而是九個水神佑他家;
石神佑他家,不僅一個石神佑他家,而是九個石神佑他家;
山神佑他家,不僅一個山神佑他家,而是九個山神佑他家;
主人畢摩相庇佑,主人庇畢摩,畢摩佑主人;
山神地神佑他家,畢神畢靈佑他家,
庇佑之樹長在內,
庇佑之水流向內,
庇佑之石也在內,
親朋好友
四十八家都來佑他家了。
在吉克喃喃的低語中,我宛如在一條如泣如訴,低回婉轉的河流上行走,明明看見岸就在不遠處,可木筏扎就的排子,隨波輕輕蕩漾,藍色的水霧彌漫在河面,透過不遠處,一粒桔黃色的燈光,牢牢地抓住了你的目光。一聲輕輕的哦喲,吉克剛才放光的眼神,才回復平靜。我看見汗珠在吉克的額頭上,細細地滲出。他拍拍胸口,它從這里出來。我知道,他要表達的意思,頌經要發自內心。
閃爍的火光,溫暖在大家的心里,沒有了嘈雜,只有柴火呼呼地燃燒,沒有一個人在講話。接下來,大家只是安靜地喝酒。
不跟你們閑扯了,有什么都跟吉克講。困意來襲的我打了一個哈欠,我要找枕頭了。
在床上,反而睡不著。盯著黑漆漆的屋頂,往事像在放映似的一幕幕在腦海里閃過。一些事,早就忘得九宵云外去了,可不知在什么時候,被觸發,就像是發酵的面團,會帶著一絲酸氣和味道,引發你的欲望。那一夜,在夢中反反復復,出現風鬟霧鬢,總是走不盡的路,淌不完的河,河霧中時隱時現的桃花,一葉小舟晃悠在水面,月亮在山頂,羊群在云端,時而狂風暴雨,時而陽光明媚,境像清晰又朦朧,十分怪異。
一片鳥叫聲中,天色已大亮。王拆墻的兒子和幾個伙伴早已把一頭小豬殺翻在地,已經開膛破肚。
吉克說,你是尊貴的客人,王拆墻昨天不知道你來,今天非要補上,這是彝族的規矩。
趁吃早飯還有一段時間,我和吉克沿著村中的小河,又走訪了幾戶人家。在村子里轉的時候,我對吉克說是不是要表示一點卡巴,卡巴是彝語錢的意思。吉克說,你像征性地給一點就可以了。我拿出三百元請吉克給王拆墻。昨天到村子的時間較晚,在夜色中只能在朦朦朧朧中看到隱隱約約的人家。想不到小村子是如此美麗。山腳下有一片郁郁蔥蔥蒼翠的大青樹,從林中流出一股清泉,漸成扇面,隨著地勢的開闊,一條婉延的小河,從峽谷中緩緩流過。依山而居的村落,如此的安寧。
雨季過后,滿山樹木黃綠相間,大山中秋意漸漸來臨。因單位事太多,我又回到了單位上班,接替我駐村的是剛從大學畢業考進單位的年輕人,領導講要給年輕人一個鍛煉的機會。臨走的時候,我告訴吉克,有時間我再來。想不到,這一走,差不多就是兩年。時間是有的,臨出門這樣那樣的事纏身又變了,來村里的想法就只能往后拖,一拖就是一年多。
兩年后的春節前,我代表單位去慰問,陪同我的依然是吉克,書記主任他一人干了,原來的副主任楊阿史到縣城開了個專賣砣砣肉的風味小飯館。
這次我特別要求去一趟蘇醫生家,我給蘇醫生帶了一些八成新的舊衣服。在路上,吉克說,蘇醫生在上年冬至的時候去鄰村做結婚客,抄小路回家,因陰坡的山道結冰,路滑跌下山溝不幸身亡。那是他家入住安置點新房不久發生的事。他的兒子蘇諾果真和一同關進拘留所的那個女人成了一家人。
吉克把我帶到一個叫毛菇坪的異地搬遷集中安置點。遠遠就看見一面五星紅旗在村子上空飄揚。進村的路全是水泥路,太陽能路燈也裝上了,幼兒園,村衛生室,燈光籃球場,一應俱全。
吉克說,這些卡戶群眾,都是去年火把節前搬入新居的,在這里熱熱鬧鬧過了一個年。
火把節,我知道,這是小涼山地區各民族群眾最熱鬧隆重的節日,每年的農歷六月二十二到二十四,連續三天。在這期間,斗牛,斗雞,拔河比賽,歌舞,民族時裝,小商品物資,村村寨寨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里。家家戶戶都會殺豬宰羊,每當夜暮降臨,戶戶門前都要點燃一堆柴火,以示慶賀,祈求來年的六畜興旺,風調雨順,人壽年豐。有的人家點的則是一束丈余高的松明火把,把油脂多的細塊松柴,用細鐵絲和彩色絲帶扎緊,捆成錐形,再在火把的頂端扎上一大把野花,讓野花在松明的熊熊火焰中一同燃成灰燼。在村子空曠的場地中間,早已堆置了一大堆柴火,那是為全村人準備的。當第一束火把點燃之后,其余的柴堆和火把也先后被點燃,一時之間,整個村莊火光明亮,身著盛裝的人群漸漸向廣場集中,手拉手,一圈又一圈,隨著激越歡快的樂曲,歌手激情興奮高亢的歌聲,圍著火堆縱情打跳,火光里人影綽綽,酒歌歡暢。
來到蘇醫生家,不,應該是蘇醫生的兒子蘇諾家,一個具有濃厚民族特色的農家小院呈現在眼前,黃墻綠瓦,鐵門鋁合金窗,門前的空地上,一截撒著松毛的地面,已經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菜苗,另一截地面卻是長著已經可以采摘的芫荽,蒜苗,蓮花白。
吉克說,蘇諾給他打過電話,叫他幫他到鄉農村信用社再問問,蘇諾回家后想貸一點款,準備搞一個小一點的養殖場,養二十來頭牛。蘇諾出去打工三年有了一些積蓄,今年五月間回來過一次,當時找到吉克,就說了要養牛的事,還到縣農業局跑了一趟,了解了相關的政策。
阿史五斤,阿史五斤,吉克連叫了兩聲,一個年輕的女子才從房前的塑料大棚鉆出來。兩人在說民族話。吉克說,這就是蘇諾的老婆阿史五斤,蘇諾去上海打工去了,已經在回云南的火車上,過幾天就到家了。小腹隆起的阿史五斤顯得有些羞澀,熱情地要我們進家里坐,我婉拒了。我讓吉克陪我在安置點轉轉。
我手上的舊衣服沒有送給蘇諾家,我請吉克幫選一個能接受舊衣服的人,送掉。
安置點的人都跟吉克熟悉,有幾個還跟我打了招呼。離吃晌午飯的時間還早,村子里的人不是太多。吉克說,年輕人都由縣里組織培訓,外出務工了,在家的大部分是老人婦女小孩,還有一些是腿腳不便的。
在一戶人家大門上,去年貼的春聯,泛白的紅紙上不太規整的毛筆字還清晰可見,上聯是:拔窮根走金光道,全靠共產黨;下聯是:住新房過好日子,不忘習主席。卡戶群眾的心情可見一斑。我靠著大門,請吉克用手機給我拍了張像,然后發到微信的朋友圈。路邊的椅子上,幾個小孩圍在一起看手機,看到開心處,咯咯的笑聲,飄在村子中。
我和吉克站在安置點的最高處,對面山梁上積雪散發著銀光。半山腰,傳來幾臺挖機隆隆的轟鳴聲,盤山而上的七米寬的毛路已開挖成型,那是上前年通過爭取,由月亮坪到二崖子的公路。三年前,我駐村入戶走訪群眾,了解到群眾反映最強烈的就是迫切要求擴建公路。二崖子村種有上千畝的蘋果樹,果子成熟后,色香味極佳,遠近聞名。一到采摘期,果商紛至沓來,由于道路太窄,影響運輸,群眾的收入全靠蘋果。我向縣里專題反映,縣委的領導調研后,召開現場辦公會,決定舉全縣之力,支持蘋果產業,月亮坪到二崖子的路終于得到了解決,建設的速度很快。滿山的蘋果樹在冬末春初有些寒冷的山風里蘊藏著無限生機。
吉克說,國際化的先進種植模式,二千畝蘋果基地已規劃好,春節后就開干。
偌大的安置點,像一幅畫,隱藏在深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