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優雅的女人

尹玉生

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帶著兩歲大的女兒，準備逃離糟糕至極的生活。我的第一次婚姻處在崩潰的邊緣，我已經下定決心，離開這個家，到底特律與我的父母團聚。我哥哥東拼西湊為我買了一張從亞特蘭大開往底特律的頭等艙機票。望著曾經熟悉的一草一木，我的心情低沉煩悶到了頂點，似乎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夠些許改變我的情緒和心境，我帶著女兒頭也不回地登上了離去的飛機。

在飛機上，不諳世事的女兒手拿一塊蛋糕，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身邊蓄著胡子的男人，正當她睜大兩只水靈靈的眼睛仔細研究男人的胡須時，突然一個趔趄，手上的蛋糕全部抹在了男人的臉上。看到這一幕，即使心情極度糟糕的我也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那個男人小聲咕噥了一句，站起身來，狼狽地向飛機的后面走去了。

我清晰地聽見了我身邊旅客發出的笑聲。我向他看過去，這是一個相貌英俊、衣著講究的男人。

“真是太逗了！”他眼中閃著光芒，滿臉笑意地對我說道。我被他的好情緒感染，想著剛才滑稽的一幕，也笑了起來。笑過之后，我們開始閑談起來。他也是去底特律的父母家，他說，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能見到父母了。

“多么可愛、漂亮的小姑娘啊！”他看著我女兒卷曲的黑發和褐色明亮的大眼睛對我說道。然而，這時的我已經無法集中精力領受他對我女兒的贊美，疑惑占據了我的腦子：這個陌生的男人，為什么這么面熟？我到底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男人呢？

我們繼續著閑談，他很溫和，親切，而且有趣，與他交談使我煩悶的心情得到一些緩解，但內心的疑惑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了。

隨著交談的深入，我越來越確信，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男人。然而，他從洛杉磯來，我則來自亞特蘭大，我們絕沒有任何相遇的機會。他的聲音極富有磁性，多么熟悉的聲音啊！毫無疑問，我聽過這個聲音。到底在哪里見過他？在哪里聽過這個聲音？我的整個腦子都處在搜索之中。

突然之間，一道亮光在腦中一閃，一個熟悉且讓我著迷的名字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竟然能有緣和一個如此大名鼎鼎的人坐在一起：查爾頓·赫斯頓，沒錯，就是他，經典大片《賓虛傳》的男主角！奧斯卡至尊影帝！捕獲了無數少女少婦之心的熒幕硬漢！我一直以來的偶像！真是難以想象，我和他能夠如同老朋友一樣閑談這么長時間。

現在，我應該對他說些什么呢？“我太喜歡你？！”聽起來多么傻呀。告訴他我是他成千上萬個虔誠影迷中的一個？或者直接告訴他，我認識他，他是赫斯頓！他一定不需要我來幫他確認身份。我看過他的訪談，他說過，他最大的苦惱就是終日被媒體和影迷包圍，屬于自己的時間太少了。他太需要享受一下不受人打擾的生活了，飛機上的三個半小時對他彌足珍貴，我怎么能侵擾他這么難得的作為一個平凡人的獨處時間呢？我強壓住向他索要簽名的強烈念頭，盡管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獲得他的親筆簽名的機會，最終我沒有對他說出與此相關的任何一個字眼。

他是那么的迷人和善良，他把我的女兒抱在他的懷里，與她興致勃勃地玩起了游戲，女兒“咯咯”的笑聲時時響起。短暫的旅途時間很快就到了，因為邂逅了赫斯頓，我糟糕的心情好轉了很多。赫斯頓站起身來，友好地將我的行李包遞給我，并意味深長地問我道：“還需要我為你做些什么事情嗎？我很樂意效勞。”我向他微笑著道：“謝謝你，沒有了。”

一下飛機，他很快就被一大群人圍了起來。我看到，他透過人群，向我微笑著揮了揮手。雖然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赫斯頓，但我與他在飛機上偶遇并一路閑談的過程，時不時地會被我當作最值得回味的事情講述給我的家人和漸漸長大的女兒聽，她們對此都持懷疑態度，認為那個男人未必就是大明星赫斯頓，但我始終堅信，我絕沒有認錯人。

多年后，我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供職于《洛杉磯時報》。這天，她突然興沖沖地打電話給我：“媽媽，我今天編發了一篇有關赫斯頓的稿子，我認定那稿子和你有關，你趕快上街買一份看看吧。”

和我有關？怎么可能？我在疑惑中還是立即下樓買來了當天的《洛杉磯時報》，我一眼就看到了專訪赫斯頓的文章，其中的一節標題是：《令我難忘的女人》。我屏住呼吸看了下去：“……在我前往底特律的飛機上，我的鄰座是一個美麗卻滿臉憂郁的年輕女人，與她在一起的是她可愛的兩歲女兒。那次旅程令我難忘，我終于能夠作為一個平凡人，輕松而隨意地閑聊，無拘無束地和小孩子逗樂。最讓我難忘的是，起初我以為那個年輕女人是個從不看電影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但我錯了，她很快就認出我來，她眼中閃現的亮光和臉上驚訝的神情，我在很多影迷臉上都見過，那是毫無疑問認出我來的神情，接下來的事情很令我驚訝，她沒有說出她的判斷，而是壓住了自己心中的念頭，從始至終，她都尊重和保護了我的獨處和私密時間。我不知道她的家中發生了什么事情，她臉上始終閃現的憂郁告訴我，她生活在不幸之中，但她克制了自己，而讓我擁有了一個舒適、不受打擾的快樂旅程。在我眼中，她無疑是一個讓人難忘的、最為優雅的女人！”

曉曉竹? 摘自譯文驛站微信公眾號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