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蘊：癡迷火箭40年的大國工匠

文/浙江·正裕

2020年5月，2019年度中國10名“大國工匠”人物經層層篩選，專家評定，火熱出爐，58歲的中國航天科技集團有限公司一院運載火箭總裝總測技能大師、天津航天長征火箭制造有限公司總裝車間副主任崔蘊榜上有名。崔蘊曾為火箭命懸一線，癡迷火箭40年，業內喻為“拼命三郎”。他從一名普通火箭裝配工成長為國家級技能大師，更憑借嚴謹、忠誠帶出一支過硬隊伍，被稱為中國新一代運載火箭總裝第一人。

用生命搶救火箭

崔蘊對造火箭的癡迷無人能比，熟悉老崔的人都說他就是為火箭而生，500多件裝配工具他全能熟練運用，大到發動機，小到螺絲釘，他把火箭結構“刻”在了腦子里。

崔蘊曾是一名車間普通火箭裝配工。多年來，為保證每個零件之間配合最優，他閱讀大量資料，從力學到化學、金屬材料到化工研究，只要與火箭沾邊，都不放過。早些年，為學知識，崔蘊一有空就“泡”在圖書館。他說：“那個時代信息沒這么發達，火箭涉密性高，書上信息很少，我就一本接一本地看。有時一本書只有一個段落或一個章節與火箭相關，我會用筆記下，回去學習研究。”靠著一股韌勁，崔蘊一步步從普通鉗工成長為航天特級技師。他從骨子里熱愛火箭，說早已做好為祖國的航天事業流血犧牲的準備。

那是1990年7月的一天，我國首枚長二捆火箭一次發射任務前，火箭4個助推器氧化劑輸送管路上的密封圈忽然出現泄漏，燃眉之急是排除故障。此時，火箭助推器里已充滿四氧化二氮，這種燃料會燒傷皮膚，如果吸入肺里會破壞肺泡，窒息而亡。28歲的崔蘊，是搶險隊員里最年輕的，他和另一名同事作為第一梯隊成員，迅速戴上濾毒罐，身上灑些防護堿水，沖了上去。很快，熟悉火箭結構的崔蘊找到漏點，按照既定方案，他用扳手擰緊傳感器本體，想壓緊密封圈。沒想到，密封圈已經被腐蝕透，稍微一擰，里面的四氧化二氮竟像水柱一樣噴出來。剎那間，液態四氧化二氮氣化為橘紅色煙霧，艙內有毒氣體濃度急劇上升，瞬間達到濾毒罐可過濾濃度的100倍，崔蘊強忍痛苦，堅持艙內操作。時間一分一秒飛過……突然他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崔蘊被連夜送進醫院搶救。此時，他肺部75%面積已經被四氧化二氮侵蝕，剩下小部分肺在工作，危在旦夕。醫生說：“如果再晚1小時送來，肯定沒救了！”因為吸入有毒氣體太多，醫生不得不冒險加大用藥，最后竟一直加到正常人能承受極限值的10倍，這才撿回崔蘊一條命。長二捆火箭成功發射當天，崔蘊帶著氧氣瓶，被醫生護士抬到醫院樓頂，聽到了長二捆火箭發射的轟鳴聲。“在房頂，那真是百感交集，成了，成了，這是血淚和生命換來的。”崔蘊回憶說。

這次死里逃生，沒有阻止崔蘊為祖國火箭發展事業奮斗的步伐，而是讓他更加無畏地投身到工作中。對于火箭裝配，崔蘊堪稱癡迷，一路過來，曾擔任火箭裝配工、裝配班組長、裝配工藝員、總裝調度員、總裝車間副主任等，基層工作經驗和管理經驗都十分豐富。

2013年7月，崔蘊被天津火箭公司聘為總裝車間副主任。作為新一代運載火箭總體裝配帶頭人，他既要帶隊伍，又要傳技術。2014年，國家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以他名字命名的國家級技能大師工作室——崔蘊技能大師工作室正式成立。在工作室，崔蘊不僅每周給徒弟講課，還要出題考試，分解問題。“講課的內容，都是實踐中總結出來的，這些知識能為我們打開一扇窗。”調度員王璐感慨。

2 0 1 4 年下半年，“長征五號”“長征七號”火箭任務疊加。其中全新的“長七”火箭，一半以上是新技術，而當時隊伍中，除崔蘊外，無一人有過獨立總裝火箭經歷。時任天津火箭公司總經理陶鋼認為，崔蘊善于思考，技藝超群，是全能冠軍，全公司找不出比他更適合的人。造新火箭，非他不可。說干就干，崔蘊帶領年輕人開始不分晝夜地攻關。“崔師傅說不加班，就是夜里12點下班。當天任務，當天完成，否則決不罷休。”裝配員張琳卿說，連續3個月，小伙子都快撐不住了，崔蘊仍然每天最早來、最晚走。很多時候，他親自上陣，他手里的活兒，不是最難，就是最險。在進展最緊張的時候，五十多歲的崔蘊常和年輕人一起奮戰到凌晨兩三點。看著崔蘊這么廢寢忘食，專注工作，大家總勸他早點休息，他每次都說：“我再看會兒。”看著看著，就看到了收工。

2014年11月，首枚“長征七號”火箭誕生。同年12月17日，作為“押船”人之一的崔蘊，與“長七”合練火箭從天津港出發，征戰海南……從事我國新一代運載火箭長征七號相關工作中，崔蘊發現經發動機加溫后的儲箱增壓氦氣溫度遠遠高于銦絲密封圈溶解溫度，后經型號兩總決定改變密封形式，重新研制密封圈，避免了一次在試驗過程中密封圈失效，液氧泄漏的災難性事故。針對長征七號火箭芯一級火箭發動機，崔蘊創造性提出發動機垂直對接方案，避免了許多問題的發生。

創新技術解決配裝難題

天津，中國新一代運載火箭總裝車間，我國自主研發的第一代大型運載火箭長征五號正在這里進行最后總裝、測試。總裝是火箭誕生前最后一道關卡，崔蘊就是這道關卡的總把關人。崔蘊說，航天火箭總裝人有句“行話”，叫“后墻不倒”，“后墻”就是火箭出廠時間節點，必須守住的。作為我國唯一一位參與了所有現役捆綁型運載火箭研制全過程的特級技能人才，崔蘊參與總裝的火箭有70多發。銅、鋁、碳鋼、不銹鋼……運載火箭零部件多達十幾萬個，在火箭總裝過程中，從構造參數到作用原理，這些不同材質、型號的零件裝配得是否合格，崔蘊了如指掌。他說：“我的崗位叫火箭總體裝配工，除了常規裝配，每天的工作其實也是一個不斷創新的過程，航天產業是高新技術產業，很多最新的技術和材料都要應用于火箭生產中，因此，我們要不斷學習、不斷創新，這樣才能不被時代所淘汰。”

果然，2016年5月，在崔蘊第一次接到總裝長征五號遙一任務時，卻不知從何下手。面對直徑大了近一倍，95%都是新技術的長征五號新型運載火箭，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感到棘手。“過去總裝傳統火箭所采用的工具和裝配方式，已經完全不能滿足需求。”

長征五號總長57米，直徑5米，是新一代超大型火箭。如果按照傳統操作法，使用梯子或者把火箭箭體安裝在滾輪上轉動起來，工人就可以實施組裝。可“長五”二級箭體非常特殊，是異形結構，最大的直徑5米，最小的3.35米，而箭體里需要安裝四萬多個精密儀器和配件，如果把滾環直接固定在箭體兩側邊框，不僅頭重腳輕無法實施，更會對箭體造成損傷。

“讓異形箭體安全平穩地轉起來，工人站在地面就可操作。”這成了唯一目標。那段時間，老崔每天查資料、找辦法。總裝大直徑火箭，國內沒有任何經驗可借鑒，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崔蘊憑借幾十年來對火箭各系統性能的了解和知識積累，逆向思維，提出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辦法——讓火箭轉起來。讓一個重達20噸的龐然大物滾轉起來，在眾人看來，簡直異想天開。崔蘊迎難而上，他參考其他行業經驗，在一次次摸索中尋找解決路徑，做了上百次實驗，無數次修改圖紙和方案。一天，無意間停在路邊的自行車讓他靈機一動，能不能把滾環像自行車車輪一樣，在箭體邊框再延伸出一個大的滾環，使箭體兩邊直徑大體相同呢？他把自行車輻條原理大膽借鑒到二級火箭滾環安裝中。

二級箭體上有隔熱層、發動機、真空導管等精密設備，就連擰一顆小小螺絲釘，都不能絲毫馬虎，更何況把這樣大的連接板擰在邊框上。經過無數次修改和實驗，崔蘊終于找到一個絕妙方法。他借助火箭邊框有限空隙和可以著力地方，安裝一塊加強鋼板，然后再把連接板固定在這塊加強板上。最終，長征五號二級火箭，被8組加強板，24塊連接板和兩個超強力滾環牢牢固定在滾轉架車上，如同箭體兩端安裝了兩個車輪，實現了全新式自動滾裝，多人多點可同時在地面操作。崔蘊率員工提前兩個月完成長五遙一總裝任務。有效保證了總裝線“后墻不倒”。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天津火箭公司相關領導與專家贊嘆不絕：“老崔，真有你的！”

為大火箭帶出一支“鐵軍”

“火箭制造是個非常龐大的系統工程，火箭體上所有零部件都要做到零誤差，包括細小的螺釘、螺帽、螺母等，力矩多大，都有嚴格標準。”說起火箭，總是面帶笑容的崔蘊瞬間變得嚴肅起來。“既然干就要把這份工作干好、干到極致。”這句話題常掛在崔蘊嘴邊。眼下，崔蘊已經成為中國運載火箭研究院首個也是唯一一個彈箭體裝配專業特級技師。“一名裝配工，不光要動手，還要動腦。雖然總裝時都是按照設計圖紙進行，但是圖紙畢竟只是一張藍圖，很多問題只有在總裝過程中才顯現出來。”崔蘊說，總裝不僅需要搞懂火箭上數千個傳感器，把握設置程序，還要解除它們之間的電磁信號干擾等問題。

被稱作“倔老崔”的崔蘊，對徒弟很嚴格，每周都要出題考試，還專門讓車間裝配工去火箭設計部門蹲點。“幾十萬個零部件，無數工藝流程，都離不開手工操作。”崔蘊正將這份嚴謹的工作態度傳給下一代火箭人。從事火箭總裝工作40年的崔蘊，已經是國家級技能大師，2019年5月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他把自己的團隊，新一代運載火箭總裝員工稱作“孩子”們，他們平均年齡28歲，紀律嚴明、作風嚴謹、專業過硬，堪稱“鐵軍”。作為這支“鐵軍”的領頭雁，每名新人，崔蘊都要反復考驗，直到完全滿意。崔蘊平時喜歡和大伙開玩笑，大家親切地稱他“老頭”“崔大師”，但遇到跟工作相關的事，崔蘊絕對說一不二。總裝車間最高空調距離地面18米，新人來到車間第一天，崔蘊會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無論男女，都要搭升降車去18米高的地方擦空調，擦完才能進入實習階段，否則直接淘汰，絕無二話。這并不是崔蘊有意為難新人，而是鍛煉他們的膽量，幫助他們克服恐高。他說：“大火箭部分總裝需要在發射場完成，總裝人員得爬上70多米的塔架高空作業。火箭上這么多零部件，沒有一件多余的，一點不能馬虎，如果總裝人員恐高，就不能保證高標準完成總裝工作，因此在克服恐高這個問題上，沒有條件可講。”

雒云云在車間擔任電氣崗，她說自己就被“倔老頭”找到過事兒。一次，她下班沒把工具盒里的工具擺放整齊，第二天一早被崔大師發現，受到嚴厲批評。從那以后，雒云云養成了早上提前到崗的習慣，花5分鐘提前檢查準備工作是否到位。不止早上，一天中崔蘊要在車間里轉N圈，哪里正在操作，他就站到哪里。只要他盯著一個地方看，大家都會緊張地圍過去，趕緊檢查自己操作的部分，生怕被他“找事兒”。

裝配一組班組長駱鑫生也是崔蘊的得意門生之一，在他心里，崔大師對工作的執著無人能及，要求也很苛刻。有人意識不到安全風險時，崔蘊會特別著急，罵起人來誰都怕他。一次，駱鑫生安裝的兩個零部件間出現間隙，崔蘊看到便問：“間隙有多大？測量了嗎？”駱鑫生答：“沒有，一會兒裝上螺栓就沒間隙了。”話音剛落，崔蘊火冒三丈：“我就沒見過你這么不負責任的人！身為班組長，不想著了解間隙出現的原因，盲目用螺栓拉攏很容易導致產品變形你知道嗎？”駱鑫生說，挨罵已是家常便飯，不過每次他都心服口服，“崔大師發現我們的問題，雖然很生氣，說話也急，但他會幫我們分析錯誤做法會導致什么后果，讓我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后再也不犯同樣的錯。”

轉眼間，崔蘊到了五十七八歲，可為了造新火箭，他拼了命也要上。這些年，崔蘊手把手地把近200名剛畢業的學生，培養成一支可以獨立完成大火箭總裝裝配的隊伍。車間里的崔蘊，永遠繃著一張臉，他希望通過言傳身教，讓年輕一代銘記火箭總裝人應有的嚴謹和使命。連續五年，他帶領團隊完成300余項技術改革，獨創火箭總裝總測工作技藝及流程方法，有效支撐了火箭短短幾百秒生命周期的安全飛行。如今，我國長征五號、長征七號兩型新一代運載火箭都是由這支隊伍總裝完成，崔蘊帶出的徒弟已在新一代運載火箭計劃調度崗、裝配工、裝配組長等崗位挑大梁。崔蘊正帶著這支隊伍走得更遠。

年輕同事喜歡親切地稱崔蘊為崔師傅。他們說，這聲師傅是為他工作四十年來，不斷學習進步，不斷推進的信息化、自動化、標準化進程，更是為他作為國家級技能大師工作室帶頭人，始終堅持在生產一線進行技術、技能傳、幫、帶，培養出大批青年骨干。

航天事業40年摸爬滾打，崔蘊榮譽滿冠。先后榮獲全國技術能手、中國航天基金獎、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技術能手、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第一研究院突出貢獻技能人員、航天技術能手、全國十佳優秀工人、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等榮譽，并獲“津門工匠”稱號。

“我快退休了，將來航天要靠年輕人。如國家需要我留下，我肯定服從。中國下一步要研制的火箭，又是90%以上的新技術。”崔蘊樂呵呵地說，光會干活不行，要養成一個良好的思維方式、良好的工作習慣，這是最重要的。“只有把他們教會了，他們掌握方式方法了，將來才有創新，中國航天才能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