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arajevo

以字母S開頭的城市不僅眾多,且分布極廣,我游歷過的就遍及六個洲。其中一個原因是“圣”(Saint)這個尊號,它以某種方式與上帝、奧秘、精神力量等既神圣又實在的事物或人相聯系,常被用來冠于人名繼而地名之前。在世界史上,最早被稱為“圣人”的應是周公或孔子,但中國人卻一直沒有用人名命名城市的習慣。
2002年,我在薩格勒布坐上一輛國際列車,前往硝煙未盡的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共和國。這個歐洲新國家的面積雖然只有浙江或江蘇的一半(人口更不足十分之一),但從北端駛入,穿過塞爾維亞人的控制區,搖搖晃晃地走了七八個小時以后,依然沒有到達中部的首都薩拉熱窩。
兩側盡是低矮的山谷和溪流,間或可見清真寺的尖塔露出村頭,黃色的磚墻被綠色的莊稼和雜亂的樹木環繞著。車上旅客稀少,僅有的幾位也因為語言問題無法交流。黃昏時分,火車終于抵達了目的地。一個嚴峻的考驗隨即降臨,那會兒我出門旅行是不通過網絡或電話預訂旅店的,即便去一個從未抵達且沒有熟人的國度。
很快,乘客們便沒了蹤影,車站廣場上只留下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他們都是來拉旅客投宿的,猶如中國南方某些城市的火車站或旅游風景區。當我發現車站上的游客問訊處已經關門以后(有的話恐怕也不講英文),只好把目光轉向他們倆。那男士落落大方,氣質上佳,且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因此一開始我就被他吸引。而那女士只會說點德語,其外貌酷似前網球明星格拉芙,只是臉上皺紋要多許多,且說話行事全然沒有一點風度。
可是,正當我準備跟那位男士去他的旅店時,“格拉芙”突然從挎包里掏出一個塑料封皮的筆記本。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打開那個筆記本,里面歪歪斜斜地寫滿了各種語言的文字。原來,這是一本旅客登記簿,我翻到最新的一頁,居然有頭一天登記的一位日本游客。我旋即轉身看著那位男士,他聳了聳肩,眨了眨眼睛,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顯然,他身上沒有那種本子。
在那一瞬間,我做出了選擇,決定跟著“格拉芙”走了。出門在外,我首先考慮的第一要素自然是安全了。我跟著“格拉芙”搭乘沿著河岸行駛的唯一的有軌電車,去城西她的家。當我聽到車頭鈴鐺的聲音,兩旁的路燈亮了,感覺世界突然溫暖了許多??刹唬m然薩拉熱窩海拔有點高,畢竟春天已經到了盡頭。
薩拉熱窩位于狹窄的特雷貝維奇山谷,中間有一條叫米利亞茨的河流穿過。附近留有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中世紀時,哥特人和斯拉夫人先后來此定居,隨著15世紀后期土耳其人的侵入,薩拉熱窩發展成為貿易商人和穆斯林文化的堡壘。不過,來自亞得里亞海對岸的商人們也在此建立了拉丁區。因此,至今信仰伊斯蘭教的居民仍只有一半,不過由于穆斯林文化的鮮明性,他們的建筑、裝飾特別引人注目。
19世紀中葉,薩拉熱窩曾是奧斯曼帝國的行政中心。這一地位在奧匈帝國占領期仍保持不變,因此也成為波斯尼亞人抵抗運動最為活躍的地方。1914年6月28日,波斯尼亞的塞爾維亞人普林西普刺殺了奧匈帝國皇儲弗朗茨·斐迪南及其皇妃,從而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是發生在米利亞茨河上的拉丁橋附近的事(此橋也因而被命名為普林西普橋)。戰爭結束后,波斯尼亞議會宣布加入南斯拉夫聯盟,直到1992年,才再次獨立出來。
沒想到的是,獨立不久便爆發了內戰。我抵達時,南斯拉夫內戰剛結束才兩年多,其中最早最久的是克羅地亞戰爭,最晚最短的是科索沃戰爭,而最殘酷的是波黑戰爭。波黑(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400多萬人口中,穆斯林占44%,塞爾維亞族占31%,克羅地亞族占17%。穆斯林和克羅地亞族要求舉行獨立的全民公決,塞爾維亞族堅決反對,后來因為塞族青年的婚禮有人被槍殺而引發內戰。結果有約28萬人死亡,200多萬人淪為難民。
盡管如此,我腦子里首先想到的是一部少年時代反復觀看的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這部影片講的是“二戰”即將結束時,德國駐巴爾干半島部隊準備撤退,被游擊隊攔截的故事。當時貝爾格萊德已被蘇聯紅軍攻克,從希臘北部城市薩洛尼卡撤退的德軍繞經馬其頓和波斯尼亞返回德國,途中必須要得到薩拉熱窩油庫的供給,瓦爾特領導的游擊隊沒讓這個計謀得逞。遺憾的是,這部電影里的鏡頭并沒有對準市容,主演瓦爾特的演員也已經于2016年去世。
影片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一群準備投奔解放區的游擊隊員被德軍攔截,一名游擊隊員情緒激動地對德軍說:“我是黨衛軍少尉,你們犯了嚴重的錯誤!”這名游擊隊員告訴德軍,他混在真正的游擊隊中,準備把這些人誘騙至德軍所在地。德軍軍官表示:“你把我們的人員名單列出來,我把游擊隊員全部逮捕。”當“游擊隊員”把黨衛軍名單交給德軍時,他這樣說道:“拿吧,除了這五個人之外,全是游擊隊員,你可以槍斃他們!”
“少尉先生,我要做的,恰恰相反!”原來,所謂的“德軍”是游擊隊員假扮的,游擊隊知道內部出了叛徒,故意將計就計,泄露假情報給敵人,而敵人果然中計!當假扮德軍的游擊隊員說出那句“少尉先生,我要做的,恰恰相反!”時,中國觀眾心里真是太舒坦了!臨了,他還說道:“你們到解放區去吧,你們可以唱著歌走,德國人已經下了命令,任何人也不敢阻攔你們的!”
遺憾的是,由于正處在戰后,百廢待興,且戰爭的內因并未消除,故而仍留有聯合國維和部隊。大街上幾乎見不到一個外國游客,自然也難以找到那部我少年時喜歡看的老電影的紀念物。新落成的假日酒店周圍保安林立,這座建筑正對著那座現成的“戰爭紀念碑”,市區的一座高樓千瘡百孔,可口可樂不失時機地在旁邊豎起一座紅色的巨型廣告牌。
說到波黑戰爭,開始階段一方是穆斯林和信仰天主教的克羅地亞人,另一方是信仰東正教的塞爾維亞人。前者要求從前南斯拉夫獨立,后者則反對獨立。因此,才爆發了一場為時近四年的流血沖突。后來穆克雙方鬧翻,他們之間也打了起來,這場內戰被史學家們認定為“二戰”結束以后歐洲最大規模的局部戰爭。
我到達薩拉熱窩時,這個國家最著名的人物、前總統卡拉季奇已隱姓埋名。有人說他改頭換面行醫為生了,原本他就讀于薩拉熱窩醫學院精神病專業。讓我意外的是,他還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詩人,出版過不少詩集和小說。2008年,卡拉季奇在貝爾格萊德被捕,移交海牙軍事法庭后,年逾七旬的他于2016年被判處四十年監禁。有意思的是,在長達13年的逃亡生涯中,他一共出版了五部詩集和一部劇本,成就了個人傳奇。
與我逗留過的南美洲安第斯山谷中的是非之地——麥德林相比,薩拉熱窩要小得多。事實上,麥德林的人口相當于整個波黑共和國的總和??墒?,卻由于地處歐洲,更由于歷史原因,薩拉熱窩知名度極高,一點也不遜色于前南首都貝爾格萊德。以至于1984年,薩拉熱窩還成功地舉辦了第14屆冬奧會,那是經濟欠發達國家舉辦的第一次冬奧會。直到三十年以后,俄羅斯的索契才得以舉辦2014年冬奧會。
“格拉芙”住在一套二居室里,家里只有她和母親兩人,客廳里的兩張沙發就成為她的出租床。由于語言不通,我無法知道她的職業。我到達那天,那位日本青年還在,可是由于他不講英語,我們也無法交流,他屬于成千上萬孤獨的日本旅行者之一。第二天一早,這位日本青年已背起行囊出發了,目的地我已經無法記起,不是波德戈里察(如今的黑山共和國首都),就是普里什蒂納(不久前宣布獨立的科索沃共和國的首府)。
日本青年走后,我也沒再睡著,而是起身在窗臺上觀察附近的民居。由于宗教和種族之間的沖突,塞爾維亞人和穆斯林-克族人分居在兩側山坡上?!案窭健奔腋浇鼊t沒有那么明確,她本人是無神論者,而她的母親是穆斯林。她家附近既有清真寺,也能聽到晨禱的聲音。據說在薩拉熱窩,汽車站也分成兩個,以免引發沖突。
我沒有在夜晚外出,而是在白天參觀了那座著名的石橋——普林西普橋,并去了老城區巴什察爾希亞,那里有一個鴿子廣場,廣場上有一座奧斯曼帝國時期遺留下來的木質噴泉。我還走進了附近一座建于16世紀的大清真寺,發現地上跪拜著無數穿著講究的男男女女。他們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這個異鄉人,用目光把我驅趕到大廳之外。
薩拉熱窩之旅不僅讓我重溫了少年時代的一個舊夢,也了解了歐洲的另一面。在堪稱歐洲文明發祥地的巴爾干半島,如今不僅經濟落后,而且動蕩、內亂不止,分裂出越來越多的小國家。在土耳其語里,“巴爾干”的本義是“山脈”,同時它又三面環海,一面靠著兩條大河——多瑙河和薩瓦河??梢哉f,這是一片被藍色包圍的黃土地,等待著再次崛起的時機到來。
時光流逝,2014年歲末,在我初次訪問十二年之后,薩拉熱窩的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波黑語版詩集《回想之翼》,由定居在莫斯科、數度到訪中國的克羅地亞作家扎寇從英文轉譯,封面上印著黑白的西湖船照。在此以前,一部分詩作連同兩篇隨筆已經刊發在當地的一家文學雜志上,之后我又應邀參加了2017年薩拉熱窩詩歌節,那無疑又大大加深了我對這座城市的印象。至此,我與薩拉熱窩終于有了某種親密的聯系,這種聯系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輕易消失。
(摘自《26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