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山林

億萬年前，東北大地地質板塊發生了巨大裂變，搖曳下沉部分是松嫩平原，轟然隆起的部分就是今天群山連綿的大興安嶺。

億萬年后，我從淮河兩岸一路向北，踏上了腳下的這片土地，它就是大興安嶺。現在時令已是庚子年初秋，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歡的秋天。可能是生于秋天的緣故，對它濃郁奔放的色彩總是情有獨鐘。這里的秋來得特別早，當您的夢還在蓬勃的夏季里張揚，不知不覺間秋已身著絢麗的五彩衣衫踏歌而來，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山上林間，火紅、金黃、墨綠，色彩斑斕，層林盡染的五花山宛若一幅濃墨重彩的潑墨山水畫呈現在您的面前。綠的蒼翠、黃的耀眼、紅的激烈，層層疊疊在金色的陽光下分外好看。那滿山遍野、珍珠瑪瑙般的藍莓、紅豆、野葡萄、山丁子、稠李子也趕趟似得接踵成熟，還有那小陽傘般的靈芝蘑菇讓嶺上的金秋更加充盈浪漫。

這里的秋，天高云淡，蔚藍的天空純凈的像一面鏡子沒有一絲污染，偶爾，一群大雁從天上飛過，濃烈的秋陽，將秋高氣爽深情地潑灑進呼瑪河。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人們面對豐碩的果實，便有足夠的理由和條件學會總結，文人墨客說是秋思，從秋思又生發了許多含義：喜、怒、哀、樂，加之秋風掃落葉，所以秋天總會讓人想到和郁郁的情緒低落聯系起來，其實換個角度你就會不難看到秋天的那份厚重和深邃在每個人的心里是那樣的讓人竊喜，你收獲的是那么多，進益的是那么豐盈，尤其是你的手里又握有許多人類賴以生存的種子，人們之所以在這該是值得慶賀的季節里多了一份秋涼與秋憂，其實也就是滿則溢的表現，說是秋涼也罷，說是秋憂也好，可以看成是居安思危，豐衣足食才會有秋思，才有人的精神層面里的另一種提升。這么多年來，大興安嶺的秋天對我一直有山林之外的這般思想。

放在春天里，任何一個人，包括那些所謂的懶漢也容不得你有半點懈怠和遲緩，因為都知道一寸春光一寸金，錯過了耕耘播種的好時光，悔青的可能不光是心還有腸子，哪有時間更上層樓強說愁啊。

可以說只有秋天才具備這個條件。秋天是人們從生存走向生活的質的飛越，秋天就像一個曾經不諳世事的女孩走向豐碩麗質而又極有底蘊的少婦，她的每一寸光鮮靚麗都是那樣的明艷逼人；秋天或許就是那首聞名遐邇的鋼琴曲《獻給愛麗絲》；秋天就是列奧納多·達·芬奇畫筆下《蒙娜麗莎》的微笑；秋天也可以說就是那篇流傳千古的《孔雀東南飛》。

所以沒有理由不去熱愛秋天，沒有理由不去贊美秋天！只要你俯下身子，貼近秋天，或者抬頭仰望那秋高氣爽的天空，你就不難會聽到這秋天里高亢的旋律抑或是那優美的音符，你知道嗎？在你登高遠望靜觀秋色、諦聽秋語的時候，你也便成為秋天里那道靚麗的風景線了。

許多年前，我在一篇算是日記的本本里寫出了上面那段文字。去年搬家的時候翻了出來，紙張泛黃，字跡模糊，想當成垃圾處理，轉瞬改變主意，留下來吧，作為年少文青夢的紀念，后來細思，留下它還是因為喜愛秋天的緣故。

喜歡大興安嶺的秋天，最直接的原因是它的浩浩蕩蕩且金燦燦的山林顏色。大興安嶺可以說是以“大”著稱，這也是我學攝影后有機會翻山越嶺才切身感知到的。查字面上的數據，幅員8.3萬平方公里，超過寧夏、接近浙江或者江蘇一個省的面積。森林和濕地大，占黑龍江省的30%，是東北乃至華北地區的綠色生態屏障。額爾古納河與黑龍江所包裹著大興安嶺的北部區域，西部與東部方向則被草原與濕地所環繞，除了森林以外，兩側有許多地方是森林與草原相互纏繞的景象。大興安嶺由南向北，起于西拉木倫河，止于黑龍江。它始終與河流有著解不開的淵源，孕育了數不清的河流，無數河流在某一些段落上停留，成了湖泊或者是濕地。河流、濕地與湖泊與森林為伴，滿眼景色變得愈發豐潤。尤其在秋日，森林的金黃、天空的湛藍，美感直撲人心，因為河流與湖泊的點綴，在大興安嶺誕生了許多“秘境”。而有些河流、濕地，造就了一大片奇跡。有些河流，無需講述歷史，安靜地在森林里蜿蜒著。還有些從森林流淌而來的河流，與人們平靜地生活在一起。

大興安嶺森林的主要樹種有興安落葉松、樟子松、白樺等，對于很多行至大興安嶺深處的人來說，白樺林是最引人注目的北國之樹，落葉松的黃針葉更像是注入了大自然的金色年華。尤其是進入秋季，金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金燦燦的山林，入眼、入畫、更能入夢。林間清風拂面更是入肌入膚、入脾入肺，這是我在江淮平原地區一生也感受不到的人間圣境。一位攝影發燒友曾這樣描述大興安嶺秋天，說大興安嶺的春短促得太潦草、太敷衍，但秋卻分明而乍眼，穹宇碧透，絲霧縹緲。霧靄是從山腳下潤開的，你眼見它從林里河邊向你涌來，不覺間已被它的柔潤濕逸圍裹。

煙盡光遠，赤剌剌的太陽“豁”地抖落一地。紅黃粉綠便在大山中一簇一擁撩逗延伸，沒有任何一個季節是如此的驚艷、靚麗、嫵媚、圓熟并活生生。

大河凝寒，接了天邊的藍，你道它清廖，但它卻是載香艷而來，負濃麗而去。疏花是不禁風了，林葉卻正香濃。想自己在東山之上，寂寂地枕臂在白樺林間，仰望藍天白云，細賞樺葉金燦，微風香薰，吟葉婆娑，落得又如一個個翩躚的蝶。

一片心圓的小葉悠悠地撫在了臉上，那葉輪滿滿的托舉陽光，葉筋如生命的細河延展，脈絡清晰可見。

總記得那年秋天里的這片白樺林，或許是真的把那兒時不快的心思丟在了那里。那個秋天里，穹天朗然，大地朗然！

這樣的秋天，也只有在大興安嶺的森林王國里才能讓人如此驚艷。喜歡秋天的金黃顏色，尤其喜歡山林里那成群成片的藍莓紅葉。早就聽說大興安嶺圖強的黑龍江第一灣，是黑龍江流經大興安嶺地區圖強林業局紅旗嶺段的江面回流急轉而形成的獨特景觀，是中國著名江河七大灣之一。

五年前和影友去拍龍江第一灣的秋色，大概是10月初，驅車至第一灣，大氣壯美，只有一睹它的容顏，你才會有江山如此多嬌的深深感觸。回來的途中，汽車拋錨，秋陽下被森林里的落葉松黃，和那滿坡藍莓紅葉吸引，有緣與它親近、感知、甚至感動，回家當晚，涂鴉詩歌《藍莓葉紅》：

在秋天的陽坡

從草最初萌芽的時刻

你不經意地走向我詩歌的馬群

給那些曾經愛你的歌者

一個濃濃的思索

片片旗幟般的烈焰

帶著陽光和雨露

從繁盛走向輝煌

用你這一坡的溫暖

來供養森林的家園

不經意的你要悄悄離去

掀飛的衣襟

抖落掉我所有獻你的詩歌

這片最終的緋紅

是不是你足印里的花朵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你一生的燦爛

竟能深入晚秋詩歌深處

引領那些馬群般激烈的詩句

踏歌入你遠遁的荒原深處

于北方黑土地的方寸之中

讓我和季節獨自無憾并感恩一生

就是因為這奇特山林里有變換無窮的色彩，才使得大興安嶺的秋天不卑不亢、不驕不躁。森林，大興安嶺的絕對主題。近入大興安嶺，目之所及，皆為森林，可以說森林是這片山嶺的主人，也更是這片山嶺的靈魂。拍攝大興安嶺的秋色之美，進入畫面的是大自然用生命著色，用心情感知，帶著風雨執筆，拈著霜露斟酌，攝影人才有了靈感，便能在每次采風過程中心里有完美設計，或隨心情舞動、濃墨、淡痕、留白、渲染都在手指與相機快門之間傾瀉而出。

大興安嶺的秋天給人們帶來許多精神層面上豐盈享受。一夜秋霜之后，那連綿起伏的群山由綠變淺黃、金黃；那無數條潔凈的河流，愈發和天空一樣的湛藍。它會讓我和我的小鎮、所有人在每個秋天來臨之時，比平日多了思緒萬千、感慨萬千，他們勞作并快樂著，生活的情趣愈發高漲。由此山林之間的天籟之聲、八百里林海聚森林之靈氣，集日月之精華，所有這些都像是給山里人充足了電，注入了靈感，就連騎著摩托的采山人也會把隨身佩帶的音樂盒提到最大音量，一路高歌，歡愉無比。而我閑暇時光，除了進山賞秋拍照，更多時候讀書、聽音樂，也有寫詩發感嘆的時候。遇到好的詩歌，細細體味并不知不覺漸入飄然之境。在我看來，寫詩的人要具有白日夢的思維。說起來好像不切實際，人活著真就是需要這樣的不切實際，這樣才更純粹點、更浪漫點。詩人也未必就是經常動筆寫分行文字的人，那些一生不識幾個字人，心境里卻依然有如水如空氣般的明澈，情感思想賦予生活以萬千滄桑和美好向往的人生情懷，在我看來，他們更是詩人，就像大興安嶺的原住居民鄂倫春、鄂溫克人，就像當年挺進八百里高寒開發建設的鐵道兵、轉業軍人、上山下鄉的知青們。他們的生活足跡和文字最年輕，最執著，讓人覺得清澈得干凈、干凈得有張力。大興安嶺的山林本身就是干凈的森林、歷史的森林和天地間壯美的森林。

人們對大興安嶺秋天山林如此癡迷，甚至樂此不疲用心點贊的另一個緣由，還是物質上的收獲——采蘑菇、采藍莓、采偃松果等。這些森林里的山野產品，天然、有機、純綠色，簡直就是人類美味佳肴，滋養著無數森林子民和他們大山外的親朋好友。

我在興安腹地的那個小鎮生活了三十多年，由于小鎮地處伊勒呼里山的北坡，海拔又高，相對其它地方冷很多，近年當地政府合理利用冷資源通過小視頻、攝影賽、文旅推介會等打造“最冷小鎮呼中”生態游，紅火國內外。呼中的秋色更是遠近聞名，曾被評為中國最美的十大秋色之一，每年的9月份開始，久居大城市里的那些攝影人、畫師和滬杭知青和戶外運動愛好者，便紛紛云集小鎮，賞秋、采風、云游山林和山水之中。離開小鎮時，除了帶走那些賞心悅目的風光之外，還要帶走大山里的那些諸如偃松籽、山苞米、靈芝等山野產品，帶走最多的就是小鎮地產草蘑。尤其是那些上海、杭州來的知青們，幾乎是每年的夏秋兩季，都要結伴重返第二故鄉，重溫當年青春年少時生活工作過的場址、山林、溝系。

來自杭州西子湖畔宏偉林場知青周欣發，17歲的他在夢一般的年齡時，被綠皮火車拉到了夢一般的原始森林里。他在宏偉學校被分配做校工，上下課打鈴，體育老師忙時，他就替他們給學生上體育課，白天校領導管理學校一切，晚上他住校學校，一切歸他管。他有幸認識一位學校老師雷大姐，姐弟情緣讓他結識了她和她的全家。雷大姐叫雷春芳，比他大十幾歲，她為人和善、熱情，課講的好，后來被評為黑龍江省特級模范教師。她知道周欣發是從杭州來的小知青，在大興安嶺舉目無親，衣服臟了沒人洗，破了沒人補，餓了找不著家，這些在他看來，雷大姐都像母親一樣做到了。周欣發經常被雷大姐邀請到家里吃飯，逢年過節更不用說。一次周欣發到雷大姐家，在院外遠遠就問到飯菜香，進門看見雷大姐正在蒸白面饅頭，大鍋里是草蘑菇燉的小雞，吸引著在一旁玩耍的雷大姐兩個孩子。那時粗糧多，細糧少，細糧在人們眼里，只有逢年過節或者來親戚的時候才能吃到。周欣發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孩子伸手抓饅頭時，雷大姐阻止了沒讓，說是留給周舅舅吃，孩子無奈地離開玩去，周欣發撞見了這一幕，他身體僵硬地呆呆站在那里，一動也動不了，他的眼淚在眼里直打轉，雷大姐她們并不知道周欣發就在她們的身后。周欣發一個杭州城里的17歲少年郎、初中才剛剛畢業，當年的雷大姐家那頓飯：白面饅頭、小雞燉蘑菇，讓他牢記并感恩，一生不能、也不敢忘卻......

對于生活在大興安嶺的知青們，蘑菇自然就具有著濃郁的家鄉味，他們每次重返小鎮，臨走時都要大包小包地帶去蘑菇，蘑菇也必然成為他們系念第二故鄉的形象大使。大山里山野品不是年年都豐收，大概的規律是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今年就是前一個豐收年后的第五年，算是大豐收。大山給人類的無償饋贈就這樣的隨秋而至。不說那海波800米以上的累累碩果偃松塔，鼓起了多少起早貪黑采山人的腰包，也不說生長在凍土帶上的那些晶瑩剔透的極品藍莓果，酸爽了多少世人的胸懷，單說這秋林里成群成片漫山遍野的蘑菇：松茸蘑、樺樹蘑、面包蘑、雞腿蘑，紅色的、白色的、淺黃色的、紫色的、灰色的，亮人眼，惹人醉。當地采山人最喜愛的是那些大眾化的草蘑，生長時黃色居多，晾曬干后黑黑的，看似普通卻是極少數山區才有的，一般生長在海拔600-1300米的高寒地帶的原始森林中，俄羅斯、大興安嶺、外蒙古、內蒙古東北部也少有分布，至今人工無法完成栽培！

這些我們當地司空見慣的草蘑，當然很多人不知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黑靈芝。草蘑小精靈初生時像小蛋黃，個頭小巧，口感鮮嫩，純天然純野生的小蛋黃蘑，吸收落葉松松針營養生長，有一股天然的松香味道，大興安嶺的松針都是寶貝，可以做松針茶，吸收野生松針生長的野生小蛋黃磨更是不可多得的山中極品。秋天之中只能采十幾天的野生草蘑菇，曬干做熟時顏色雖然有點發黑，可味道濃郁，營養豐富，超級好吃，是當地人用小雞燉蘑菇招待客人的一道名菜。

蘑菇可以說是山林的孩子，我認識的大興安嶺菌類很多，它們遍及山林，儼然是山林的精靈。菌類大家族色彩斑斕，極像撐著傘的精靈，它們還富有獨特魅力，牢牢地扎根在我生命的最初十幾年里，即便時光流失，但依舊讓我心心念念，時常拂動我的心旌。

大興安嶺的山普遍不高，不能和廣西拔地而起喀斯特地貌相比，也更不能與張家界、黃山的橫空出世、傲視蒼穹的雄姿相比，在我看來，大興安嶺能長出許多蘑菇的山嶺儼然是人類的生態家園。我們周邊有座其貌不揚的山，名字叫奧拉嶺，奧拉嶺位于大興安嶺呼中區宏偉鎮，與最冷小鎮呼中相距9公里。嶺上植物資源豐富，有珍貴的“不老草”、野山參、黃芪等藥用植物，更多的每年秋天山林里長滿了草蘑菇。

奧拉嶺周邊環繞著海拔四五百米的小山，山上多是馬尾松、白樺和落葉松，馬尾松終年綠樹掩映山林，冬天臥坡修養，春天昂首挺立、秋天碩果累累。這是我來大興安嶺對這片山林濃釅興趣的初始之地，就是從這些山嶺開始，我學會了感恩山林，感恩生活。大家秋天采來的蘑菇自己吃不了，就在秋陽下晾曬，晾干了就打包送親人、朋友，因此大森林的氣息惠及了更多的人。

我們小鎮人身處大山之中，并不把自己作為“山里人”而感覺不見世面，反而覺得自己生活得怡然自得。當我走過許多地方，見識過長江以南富庶的村莊和美麗的城市，和我老家江淮一馬平川的平原，這些終日喧鬧的城鎮、城市，燈光燦爛，歷盡繁華，但我并無半點貪戀之情，驀然回首生活三十多年的大興安嶺，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這些地地道道的山里人是那樣樸實無華，我們的城鎮被群山環抱，林在城中，城在林中，說不清楚為什么，每次從老家探親歸來，當鏗鏘有力的綠皮火車行進在莽莽林海中，行進在山林的秋天里，真正家的溫暖撲面而來，以前曾經旅行過的地方，似乎只是浮云。過慣這種山林的生活，有著安逸和踏實的感覺，和山林的秋天對話，更有著凡俗的幸福和別樣的美好。